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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860
俞平伯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个节日。它比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说杭州是佛地,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成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

  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就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

  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映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只是隔夜赶出城。

  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

  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地动了孩子的兴奋,饭很不得味地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唯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地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陆续溜回俞楼。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吧?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吧!”

  红明的莲花漂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的,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煞风景。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装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們。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

  船渐渐向三潭印月划动了,中宵月华皎洁,是难以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

  灯影的凌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像相融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漫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但移用也正好。我们转船,往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向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

  不论如何疲惫无聊,总得拼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意,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更深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玩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同走吧!”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叮叮当,叮叮咚,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咚。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仲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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