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前是山,寨后是山,官舟寨的风在这夹弄里就显得格外优雅。当然不是老师拿着课本、指着黑板对我们解释“优雅”一词。优雅是有讲究的,是官舟寨几百年养来的。
起先,我以为风都是从爷爷那里冒出来的。比如他微驼的脊背,他略显迟钝的手肘,还有他常常弯着的食指。只要稍微一动,风就从爷爷身上冒出,并向四面洇开,涨潮般抽打着整个寨子,波及远处的群山。不同的是它没有回音,没有激起浪花,和爷爷一样木讷。自我记事起,印象中的爷爷就是这样略显严肃,喜欢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虽然只是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的小学教师,但桃李也结满了园子。
感觉风都是从爷爷那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其实不是在爷爷上课的时候产生的,应是在爷爷背上度过的那段时光。对我来说,这是印象最深的一段记忆。
我四岁开始上学。爷爷在村小当老师,每天我都要爷爷背着我去。不背,我就哭闹,在地上打滚,各种手段都用上。拿我没办法,爷爷只好顺了我的意。
爷爷编了好多顺口溜,每天在上学的路上唱,比如“我屋有个angdang妹,读书要夺背……”,懵懵懂懂地觉得爷爷唱的内容是我做的坏事。爷爷编得朗朗上口,唱起来有韵味,跟寨里结婚时进行周堂礼仪唱的差不多。寨里有人结婚时,会请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仪式一开始就会如此唱: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
诗歌荇菜,乐奏笙簧。
辉腾花烛,瑞霭洞房。
鸾凤配偶,瓜瓞绵长。
娇娥二八,弱冠才郎。
乾坤两造异寻常,恰似梁鸿陪孟光。
交杯合卺成今夕,举案齐眉与天长……
寨里其他的人和爷爷一样,只要做点什么,时间稍微长点儿,就随口编一些歌谣,比如扛木头、打谷子、采石。他们不是文化人,老辈的更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他们一张口就能吞吐整个寨子,像一阵风,拂过每个人躁动的神经细胞。
我的启蒙也是在爷爷背上开始的,每天趴在爷爷的背上,时不时地问一些问题。具体的对话早已忘了,可我还能记得是爷爷教我寨里的每寸土、每片叶的名字,它们有什么来历、功效。爷爷还告诉我,寨子是由无数个传奇、故事组成的,主角就是那些睡在脚下的先祖。希望我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把锄头,慢慢地向下挖去。打那时候起,我就更加确信风是从爷爷身上吹出来的,像他一样优雅。
长大点后,我对官舟寨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首先否定了风从爷爷那里冒出的这个想法,因为爷爷的胡子没风跑得快。在我看来,胡子与风是同源的,电视里的老神仙都有长长的白胡子,袖子一扇便狂风大作,人也跑得无影无踪。或许爷爷后半辈子致力于风的追求,可惜现在胡楂都跑白了也没赶上。
父亲是一名石匠,手艺是从我六爷爷那儿学来的。整个家族,除了爷爷是老师,其他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祖上传下石匠、木匠、解匠、瓦匠、药匠技艺,爷爷这些技艺都会,但最终选择拼命读书,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阴错阳差当上了老师。父亲春季会出远门帮别人打碑,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其他时间就去采石場采石。
如果寨子周边有人要打碑,父亲就会在寨子门口的平地上做事,这对我是再好不过了。一放学,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回家放下书包,然后蹲在父亲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父亲如何握錾子,如何用锤捶錾子,看青石板上的字如何被凿出,看父亲为了凿一个字如何小心翼翼……这些都是有讲究的,而我正被深深地吸引着。
一块碑的完成需要的工序不少。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环节:选石。选出的石材是否良好,关系到后面工序的进程,更体现了一个后辈的孝心与一个石匠的能力。石匠选材讲究天人合一,讲究和谐。
第二道工序也是最繁琐的一道工序。第一步需要石匠像木匠一样用墨斗来规划哪些地方要打磨,哪些地方不用管。好事要用红色的墨斗,打墓碑就得用黑色的墨斗。然后用打磨机磨平青石板。不过在这之前,还得用肉眼判断埋入地下的那段和上面打字的那段的比例。
第二步就是写字了,需要石匠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光会楷书不行,只会行书也不行。写出的字要带有一股灵气,这就考验一个石匠的基本功了,没八九年的训练难以出师。
最关键的一步是打字。石匠用锤子、錾子,根据先前写的毛笔字在青石板上刻,錾子有扁的、圆的、粗的、细的等等。一个简单的汉字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打,至于复杂的,老石匠都要半天工夫。哪个字打错了,会导致整块青石板毁了,就得重新打磨青石板。这就像女人绣花一样,快了会扎手,得慢慢熬。一块墓碑会耗时一至两个星期。
这些都是我在父亲旁边看到的。或许风就是父亲从这石碑里凿出来的。一次趁父亲回家拿东西,我偷偷地拿起锤子和錾子,学着父亲的模样在青石板上凿,右手握着锤子,左手握着錾子。刚开始,右手用力很轻,左手细细品味着来自青石板的反震力。然后右手的力度开始增加,再然后有股超越时空的力量自心底酝酿开来。
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当初那种感觉,如风轻抚萦绕在心中。当年父亲使用过的草帽,现在还能闻到一股汗味,里面的风犹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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