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坐在台北市议会的议事大厅中,身边“议员”对着麦克风咆哮,官员在挣扎着做解释,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不停,语言的剑道在政治的决斗场上咄咄逼人,剑光夺目。
我望向场内,调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变魔术一样,“倏”一下,议场顿时往百步外退去,影像缩小,声音全灭。所有张开的嘴巴、圆瞪的眼睛、夸张的姿态、拍打桌子的手,一瞬间变成黑白默片中无声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我坐在风暴中心,感觉四周一片死寂,这时,寂寞像沙尘暴,以鬼魅般的速度,细微地渗透包围过来。
我曾经30天蛰居山庄,足不出户。坐在阳台上记录每天太阳落下的时间和它落下时与山棱碰触的点的移动。有时候,迷途的鸟不小心飞进屋内,拍打着翅膀从一个书架闯到另一个书架,惊慌地寻找出路。
在空气湿润的日子里,我将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站在客厅中央,守着远处山头的一朵云,看着它从山峰那边慢慢飘过来,越过阳台,进入我的客厅,把我裹挟在内,而后流向每个房间,最终分成小朵,从不同的窗口飘出,回归山岚。
夏天的夜空有时很蓝,我总是看见金星早早出现在离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月亮就上来了。野风吹着高高的树,叶片飒飒作响,老鹰立在树梢,沉静地看着开阔的山谷。我细细想:寂寞,是个什么状态?
有一年除夕夜,朋友们在我的山居相聚,饮酒谈天,到11点半,大伙纷纷起立,要赶下山。因为,新年旧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须和家里人相守。然后就是一阵车马启动、深巷寒犬的声音。5分钟后,一个诗人在归途中打来电话,欲言又止,意思是说,大伙儿午夜前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好像……我感念他的温柔,也记得自己的答复:“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不寂寞吗?”他一时无语。
寂坐时,常想到晚明张岱。他深夜独自到湖上看雪,“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他显然不觉得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学的必要。但是,在国破家亡、人事全非,在他写墓志铭的时候呢?
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天的人或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是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感,或许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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