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就来到我们村庄的是这样一个人,特罗莎大叔—— 一个身体瘦弱的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只蓝得出奇、蓝得像阳春的天空似的眼睛。
听说,他的故乡在库尔斯克近郊,那儿被德国人烧了个片瓦不存,他的父母也不知去向,音信皆无。他的一位战友,我们村里的尼可拉依本人还在国外某地工作,尼可拉依的父母像欢迎亲生儿子一样收留了这位残疾战士,于是特罗莎大叔就住在他家里了。他的颈部受过重伤,因此总是歪着头,那姿势活像一只凝视着谷粒的麻雀,特罗莎大叔那张宽帽舌下晒得黑黝黝的脸,和特别敏捷麻利的动作,也使人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麻雀。
他当了集体农庄的牧牛人。一天早上,朝霞初现,我们全村人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唤醒了。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无拘无束的悦耳的旋律,在深蓝的空中飘荡,忽高忽低,若隐若现……连大嗓门儿的雄鸡都惊得停止了打鸣;椋鸟则改变了它们的曲调,随声伴唱起来。村里的老大娘们觉得奇怪,跑到门外来瞧。只见特罗莎大叔面带自豪,大步流星地在村里大道上走着,他仰着头,在吹一支用直直的牛角做的长笛。他就像按手风琴的琴键,用手指头按他那支笛上的小洞,吹出的音时而漫长时而洪亮,时而像春天的溪水一样细碎而温柔。
不久,全村人都听惯了这清晨牧牛人的笛声。黎明,它唤醒了农妇们,那些被繁重劳动和过多的忧虑压得经常愁眉苦脸的女人们,现在都会对特罗莎大叔微笑。
母牛更是叫人难以理解。以前的牧牛人要费很大劲,才能把牛群从村里赶到村外去——放大炮般抽得山响的鞭子,抽得母牛东躲西藏,时常闯入人家的院子和菜园。现在,牛群却自己走出大门,走上大道,规规矩矩地跟在特罗莎大叔后面,顺从地走向田野,就像是一支在统帅率领下的有犄角的军队。
不少人感到这件事不可思议,我们孩子们也都十分惊讶。
“大叔,牛会听音乐吗?”我们问特罗莎大叔。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的牧笛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这是一支魔笛。”
“还有魔笛?”我们半信半疑地说。
“嘿,你们要是不信,那就在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到阿尼辛池塘边去看看!我让你们见识一下比这还要奇怪的事儿……”
晚上,我们跟母亲说好了第二天早上早点叫我们。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池塘边去了。特罗莎大叔和他的牛群已经在那里。
阿尼辛池塘的边上,长满了绿色的浮萍,宽大的睡莲叶子浮在黑乎乎的水面上,像一些缝上去的大补丁。
一阵微风吹来,池塘中起了涟漪,睡莲的叶子在水上噼噼啪啪地拍起了巴掌。狗鱼的身影,在水深处一闪而过;一群小鱼蹿上水面;一条极小的小鳊鱼掉在叶子上,打了几个挺儿,翻了几个跟头,又落回水里……
特罗莎大叔答应过我们看奇迹,于是我们等待着。稍扁的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冒了出来,开始缓缓上升。就在这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你们瞧着,我一吹魔笛,睡莲的花就开了!”特罗莎大叔郑重其事地说。
清脆的牧笛声,惊破了清晨的寂静,周围睡梦中的世界一下子苏醒了,从草原上发出了自由而奔放的悦耳声音;看上去卷得紧紧的褐色睡莲花蕾开始绽裂、蠕动——活像在起飞之前舒展翅膀的金龟子。我们眼看着睡莲慢悠悠地开了:从花蕾里先露出耀眼的洁白色,然后伸出了晶莹的花瓣。阳光射过它们,变成了浅粉色。
这奇迹,这并非梦境中的童话,使我们像着了迷似的呆立在池边。牧牛人还在继续吹魔笛,把他那把做工粗糙的牛角笛子,时而放得很低,时而举向天空。他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蓝得像矢车菊。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的特罗莎大叔还非常年轻,只是被战争折磨得憔悴不堪、面目全非了……
打那以后,过去了许多年。我早已识破了特罗莎大叔的魔法:我从知识性读物里知道,睡莲有一个有趣的特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放,早上6点开,早上7点闭合。
是的,童话里才有奇迹。但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残疾牧牛人用做得很粗糙的魔笛吹出的那个童话,至今还活在我的心中。直到今天我还能在想象中看见草原上愉快的早晨,睡莲在黑玻璃似的水面上缓缓地展开,活像夜空里逐渐明晰的硕大星辰,只有在草原上才能看到的星辰。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某个人跟睡莲一样纯洁、充满朝气的心,迎着我的童话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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