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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川证据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7050
简 楨

  想象你在高空之中随气流翻转,时而如一片嫩叶迎向骄阳及不可计数的星宿,时而翻身浏览陆地与海洋。想象你路过东经一百二十度、北纬二十三度附近时忽然心旌摇晃,遂拨云俯瞰,瞧见在陆块与大洋激战处有一座岛如一只绿眼睛,拱起的中央山脉使她看起来只睁三分眼,无限凄迷却也流露悲悯,那是菩萨的眼,那是台湾。

  如果你的意志力可以像一艘船在此下锚,慢慢朝岛屿移近,俯视,便能算出这岛流淌一百二十多条河川。这只绿眸称得上泪眼婆娑。

  理所当然,你从全台最长的浊水溪开始想起。自中央山脉跃下时,她只是一尾银白小蛇,却一路狼吞虎咽急着把自己养壮,终于长成泥黄大蟒扭身摔出肥沃的冲积扇平原,养出香味独特的浊水米。于是你懂她了,每日黄昏此起彼落的量米声中,这米把无数个家给稳住。从米粮想到鱼,便不能不记起大甲溪上游支流七家弯溪一带的樱花钩吻鲑。多年前,隔着数步之遥,你遵循保育专家所指凝视溪流,试图发现鱼踪。其实你什么也没瞧见。只被清澈的溪流深深地吸引。溪底石砾清晰可数,湿润的样子看起来像软石头。溪面浮着阳光与叶影,更像无数优游小鱼。溪声潺潺,仿佛正在诵读禅宗公案。你忽然领悟,“鲑”即是“归隐”,暗示着冰河时期结束后,这条小溪看破红尘的决心。

  你当然不会忘记凯达格兰人护守过的基隆河。这河是个艺术,性似顽童。他开开心心地造瀑布,又忽发奇想钻蚀河床挖出一堆“壶穴”。他对吃的东西不感兴趣,十分诡异地出产沙金与煤矿,连西班牙人、荷兰人都曾闻风而来。顽童总爱跷家、搞帮派,他把原先不归他管的两条河给并了,活生生搞出让专家头痛欲裂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如果有河川法庭,凭他的叛逆行径,一定被押人少年河川感化院。最后一程在关渡,他的表现正中有邪、邪中有正;铺出大片沼泽地,养着水鸟、螃蟹及到处乱插的水笔仔——这一幕很像学生生活,宠物随侍在侧,桌上放着功课不写,却抓着大把的笔朝地上练飞镖。拥有这么奇特的河,你相信台北盆地将永远是个野性城市,永远带着哪吒性格。

  接着,你的视线停留在你的童年河——位于兰阳平原的冬山河身上。短短二十多公里长度,原是酿造水患的高手,自从被截弯取直之后,如今成为人潮汹涌的观光河。然而,你必须自私地承认,你最怀念的仍是她的狂野时代。大人们闻之色变的风灾水患,对儿童而言却是神秘节庆。你记得做孩童的你们雀跃地喊“台风来啰!大水来啰”时,总遭到大人怒斥:“呷到憨米是莫?做大水会淹死人你知莫?”孩童当然不会估算灾害的严重性,不了解比穷更穷的那种穷是什么?孩童是唯一可以向天地借胆、向桀骜难驯的冬山河借胆的族群。

  每年夏季,台风破空而来,河水暴涨;转瞬间,水淹至脚躁,不一会儿,已爬上小脚肚。当大人们急着搬运谷仓内的稻谷时,七八岁的你必须遵从指示,火速至竹丛缝、草垛下搭救被暴雨吓呆的三两只鸡鸭。或是背起竹箩至菜园拨光所有蔬菜,以免水退后菜园毁了必须连吃一周豆腐乳、萝卜干。你总是戴上炸了花的破斗笠、披着半身塑料布,认真地做每件事,既不抱怨也不畏惧。豆大雨点打响塑料布,竟似节庆锣鼓。强风夺了斗笠又把塑料布吹成翅膀模样,这种会飞的感觉如此美妙,使你忍不住仰首展臂干脆把台风吞入腹内。一望无际的平原笼罩在狂风骤雨之中竟有一种孤寂之美,这刹那间的启蒙使你成年后每次忆起仍不免眼角微润,间接地也注定当你陷入情绪谷底时最想倾诉的对象不是任何人而是风雨声。你永远理不清那股忧伤混合欢愉的情感,每当置身风雨之中,这情感便沛然莫之能御,如风飞回风里,水流入水中。如今,你愿意这么想,童年经历的大水都是冬山河的旨意,她觉得自己应该像个母亲,把诞生在她两岸农舍的红婴仔、猴囝仔好好地锻炼一番。她要他们从灾厄中学会勇气,靠这一身勇,也许有机会找到不淹水的人生。

  不闹水患的时候,冬山河及其支流堪称风情万种。野姜花与“过猫”蕨占据极长的河岸,空气中蒸腾着蝶姜香味,或浓或淡看风的力气大小。只要有小学女生放学经过,便能看见她们纷纷掏出课本,摘白色姜花夹入,次日即成淡黄色香蝴蝶。这是每日仪式。她们更不放过抽芽的“过猫”蕨,人人采了一束形似绿色问号的嫩蕨,带回家嫌少,干脆拢成一大把成全一两人。一队人沿路走沿途嬉戏,谁家到了便挥手出列,剩下的继续随河蜿蜒。有一段河岸较幽深,密竹野树遮蔽天光,据说农历七月常有水鬼出没。然而只有此处有高树垂下含苞珠串,仿佛是仙女们的璎珞。小女生最爱持竿钩那珠串,不慎打落,水中发出叮咚声,够幸运的话,还能从河中捞起。椭圆形果实,虽不能吃,壳内硬果却有一股清新的香气,搓一搓还会生出泡沫。二三十年后你才知道这树的正式名字是“穗花棋盘脚”,又叫“水茄咚”。但你还是喜欢小孩子们喊的乳名“水茄咚”,听起来像喊堂兄弟。

  如果成长过程未曾与一条河共舞,那童年近乎坐牢。摸蚬及田贝(没人喜欢吃它,仅用来丢掷取乐),捉泥鳅、溪虾、泽蟹及俗称“大肚乃”的小鱼,河川提供给孩童的岂止是泼水泡澡之类的亲水活动,还有充满惊喜的探险自然游戏。一条尽责的河一定会给孩子成就感——摸得最大颗蚬或居然逮到水蛙或最会采“过猫”蕨……因而老河的形象着实像一个胖祖母,身穿缝着无数口袋的衣衫.阳光下坐着不动,笑嘻嘻地任凭孙儿们争先恐后掏口袋。她让他们皆有所获。

  这使你难过起来,你与同代人幼时跟河水这么亲,照说这份情感会使你们视河川为血脉,戒慎恐惧地加以护持、供养才是,何以轮到你们当家做主的今日,台湾却没剩几条像样的河?你不得不承认,唯有比亲情更强悍的欲念才能毁了亲情,比家园更刻骨的诱惑才能毁了家园。

  破败的又何止是河?若从自然界角度检视,半世纪以来这岛的致富之道,是割土地之肉、卖河川之血换得的。如此山河破碎,算富还是穷?

  如果可以飘浮于空中,你希望找到一条最像你的童年河的溪流,重温静静地坐在岸边聆听河水的幸福。你希望那是个清晨,因为微风与细腻的阳光,最能让河与人相互留下深爱的证据。这证据会长成一株水草,不断地在河面及你的心头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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