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称我为“亲爱的弟弟”。
我惊讶了半天,几近落泪。不是因为最近的不顺,而是那散落在心间淡淡雅雅的温情,脉脉地吸入我同他一样的血液里。尽管他只是在我空间状态里轻轻一勾。我也是淡淡,装作若无其事道一句:“没事儿的,呵呵,只是近来有一点不顺罢了。”
其实人长大后,喜欢有意识地假装倔强,把所有自己经历过的委屈和受到过的伤害放大装进自己弱不禁风的胸腔,而展示给外人看的永远是缩小压扁的不顺而已,即使当这个“外人”是亲人时。
20岁之后,一场人事间的裂变,陡然让我无比精准的理解了“人情淡薄如纸”,把纸捅破了,彼此的对立面也给窥见了,朦胧的烟雾散尽之后,本来的面目从遥远拉到跟前。而曾经以为的那恒久的友好只是自我默示、自我允诺的一种幻感。此刻,我也真实感觉到只有血液不会被距离分割,不会被时间篡改。
当他用文字来热烈的称呼我时,一种时间上的倒流感便不请自来。于是我也亲切地想念起他来。那个同我父亲有着一样天然细碎的小卷发的男孩,小时候因为小卷发而备受大家的关注和青睐(说是关注和青睐,实则是一种无聊的取笑罢了,大多数中国人的通病。),直至长大了,依然有人会拿他的小卷发谈笑风生。他很难得跟人计较,尽管那些人当中有同辈人。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细碎的小卷发的男孩,从我生下来就开始扮演我生命里除了我父亲外的另一个强者的形象。
在孩提时代,我总被他欺负,也总被他保护,好像我归他统治一样。平时,在他的眼里,我是他的“仇人”(毕竟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我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一半多的竞争嘛),在对待“外敌”入侵时,我才是他的兄弟,他的意思很简单,只允许他自己修理我,而不准别人欺负我(在当时很多中国父母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小孩)。呵呵,换句话说,就是他一边跟我干架,一边又替我干架。
少年时代里,我们依然生活在农村这座围城里,而在那个围城里也同样生活着想我们一样的无聊的男孩女孩。生活拮据,没有玩具,电视里也没有出现奥特曼和喜羊羊,更没有网络。在这样漂亮无聊的成长岁月里,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必须依靠某种方式来消耗漫长的成长。叛逆的时代的到来,大大地解放了我们被束缚的四肢,干架便顺应而生了。拉帮结派,演绎春秋。干架成为了我们虚无成长感里最有实在感且最让人乐此不疲的玩具。他的冒险精神应该就是从挑战邻家大哥开始的吧。后来邻家大哥玩不起了,一次偶然的下塘洗澡,他便再也没有回来了。大人们说他给水猴子拉去做崽了。那时候我们对生命没感觉,也就信了。时间并没有因为悲剧的发生而停留下来。我们继续以惯常的方式消耗彼此冗长的岁月。此后,我们也只能同邻家大哥的弟弟一起去完成我们跟他大哥之间未完成的“恩怨”。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孙中山先生有一句口号:“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而我们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
我呢,总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在属于他的剧本里。他比较常做的事就是干架,我比较常做的事就是哭啼。对于哭这件本领,我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在娘胎里就学会的。因为在人成长的征途中,必须有一样东西使你在周遭狂舞身体中具有竞争优势,否则你会永远弱小,永远落后,甚至退出人生的舞台。
在那个属于我的弱小世界里,我靠哭这一法宝过得风生水起。一方面,哭可以止住弱小心灵不饱受摧残,散发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另一方面,可以博得同情,散发求救信号。这就是以弱制强。在别人同我干架时,我一般都会以绝对的优势被别人压在下面,我也挺喜欢这样被压,因为对手此时很嚣张,得意忘形。而我呢,除了使出杀手锏“哭”之外,还会趁其不备,攻其不意。实在不行,哭声便会将他吸引过来。然后那个被压的人就不再是我了,而是嚣张的对手。我就负责把风和哭啼,带着响亮的哭腔使劲地抽被压的那个人。小小的心里充满愉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他学会了没有价值观的“暴力”美学。只不过从没实践过。感觉有他我便不怕。我现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有人找我茬,以我的轻狂就会甩对方一句现在最牛最新潮的话“我哥是XX,有种你找他呀”。
在属于我和他的对抗战中,我一般也会以绝对的优势被他压在身下,在床上或地上。我也以同样的招式去对抗他,换来的结果是:我带着响亮的哭腔看着他被父母抽。但那个时候,我感觉有他,我很怕。因为父母不能时刻及时赶到战争前线替我主持正义。
而后来。
等我的身体骨骼完全硬朗的时候,他的叛逆期早已完成了。而在他叛逆期完成之前,他干完了读书生涯里最后一次群殴事件,准备金盆洗手,从此不再过问江湖深浅。那次血迹斑斑的他像个铩羽而归的战士。从此也完结了他时断时有的读书岁月。我亲爱的父母也开始裁剪他们大儿子的人生了,其实,他是被自己流放到了一个叫“江湖”的地方,只不过那个江湖不再是他的江湖了。至此,他也开始用自己未满十六岁的生命和脚印去丈量一个随时都会吞没他的社会浪潮的深浅和宽窄。他的思想成长的速度终于首次超越身体的成长速度,同时,他的每一次落魄或收获,用自己的知善人意的语言,隐藏他的落魄,展示他的收获。
我不知道他在被别人称之为“闯荡”的流浪生活里,他受到多少不能言说的折曲呢。我也不知道他在被外乡人看不起的时候,他会不会仰起头止住往下流的泪水呢,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十六岁奔走的那一年里,他会不会想起爸爸妈妈,我和家呢。
他从未透露这些,这倒像我那不喝酒时的父亲不善也不想表达情感和内心诸多悲苦的辛酸。在爱的表达方面,我们这一族几乎无任何创新和发明。干瘪的如同龟裂的大地。我的父亲他是个农民。
但我知道,我有一个亲爱的哥哥,在远方奋斗。
这些年的闯荡,他开始养成了三天两头的往家里打电话的习惯。我替我家人感到欣慰,在我们这一代终有一些有关于爱的表达创新了。尽管他的问候在我父亲看来是婆妈的生活琐屑。比如:问我父母吃啥饭菜,农活有多少没忙完。而我父母却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他们儿媳妇的下落,对于这个,他始终不明言语。
终于在今年的某月某天里,他有所保留的袒露了他所处的对象。我父母的皱纹为之一松,我自然也高兴。他终于要独立成家立业了,我似乎有点舍不得。尽管他是男孩身,不是嫁而是娶。
他竟然称我为“亲爱的弟弟”。
尽管他是在恋爱中学会了“亲爱的”这个词。
我永远会记得,14岁的我正襟危坐在16岁的他的那辆28单车上。一路风尘,颠簸折远。但我知道:路的尽头,弯的转角就是家。而我环手抱着的那个瘦小未长成形的身躯,我叫他哥。
他会在颠坡之后,回头问我:路太颠簸了,你的屁股痛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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