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山,比村里的坟山高。陡坡特别犀利,在四岁沉默男孩的眼睛里像是用铁打的。阳光变得非常刺眼,仿佛五弟扔出了一把碎玻璃。绿色由远到近,陌生的绿,不太像是老家田里玉米叶的绿。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个色盲。
他,这个老人,佝偻着背,一个劲儿地往桥上的机动车道上骑,自行车的脚蹬被踩得咯噔咯噔响,但车流声嘈杂,没人听得出一辆车对一个陌生方向的抗议。这个老人身手矫健,如果不把衣兜里的身份证拿出来,没人相信他已经七十三岁了。这让他在车上信心满满,从不迟疑。
但此刻他迟疑了,就在骑到桥顶的时候,他或许发现了眼前的景致是陌生的,也或许没有。下行的路顺畅得令人心碎,秋风吹散了上坡时辛苦迸出的汗珠,他长叹一声,被惯性驯服了,被加速鼓舞了。他欣欣然地看着一辆辆车从身边驶过,有的车猛按喇叭,有的车却放慢了速度。
在老人眼里,看到的只是些疯马的影子。跑疯的马是多么可怕,三哥没来得及上车,五弟被颠了下去,只有自己在疯马带领的路上。
四岁的沉默男孩紧紧攥着马车的靠栏,闭着眼睛,不想被迎面抽来的树枝打中。他想起爹,爹的脸色很沉,老棉袄很重,脱下来盖到炕上时会震起一阵土灰,爹一定会责骂兄弟三个赶坏了马车,他可心疼这匹马了。了不起的爹,用一火车皮的牲口换来粮食,还有这匹黑马,然后,爹赶着黑马,拉着车,把粮食拉到市集去卖。只要过了关卡,卖出粮食,一家十口就能吃饱了。老王家的日子是可以很殷实的,但爹心疼马,不心疼他。他闭着眼睛幻想暴怒的脸,等到的却是死于肺结核的蜡黄苍白瘦如刀削的一张脸。爹去世时是多少岁来着?四十?四十二?
爹早死了。疯马还在跑,跑到红灯前还在跑。老人不觉得自己犯了错,绿灯还是红灯,看起来差不多。但渐渐地真累了,山太高,路太远,疯马不知道要去哪里。等到自行车的链子掉下来,他从车座上趔趄着撑下脚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于是,他推着老车走到路边。天已经黑了,他用手掌转了转车轮说,你去拉磨吧。他又看到了童年老家的那头驴。父亲死后,马卖了,地卖了,只剩了一头小驴。他陪着驴拉磨,磨苞米面,一家九口人都等着吃。所以,这个老人孤独地站起来,忘了自行车,忘了塞在车篮里的外套,以及外套里的钱包、钥匙和证件。
梦到这里就醒了。她在深夜醒来,心也跳得像疯马在跑。她相信这是父亲的生灵在给自己托梦,向她解释那两天里发生的事。那是父亲一生中最神秘的两天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走的哪条路。当她接到警察的电话飞奔到三十公里之外的派出所时,父亲只是说自己爬了一座山。一连好几天夜里,她都希望这些梦能像连续剧一样播映,仿佛这就能弥补父亲的失忆。然而,这只能证明她对父亲后半生的无知,也就是说,她成年后,父亲只像是一种原则和概念性的存在了。
昨晚翻译到三点半,梦做得太逼真,醒来很累,但她还是决定去遥远的城郊看父亲。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心神不宁,她分不清多少是因为担忧,多少是因为愧疚。她匆忙地刷牙洗脸,换上黑色外套和牛仔裤,穿板鞋,喝下一罐咖啡,塞下一個红豆面包,把耳机戴好,再挑一本不太厚且无需太动脑的书。
父亲的病,扩大了她的版图。十号线转乘三号线到终点站,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如果人不多,她会看书,地铁很能考验情节的抓地性。如果人太多,没有座位,她只能站在人群里听音乐,调大音量,隔离喧嚣。每当无序随机播放将《Everything Will Flow》送到她耳朵里,她都会在心里说,来了来了,这才是看望父亲之旅的主题曲。今天的地铁里,她把书看到157页,凶手几乎已经要落网了。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刚好三点,距离福利院的晚餐时间还有一小时,她决定步行二十分钟,刚好过去陪父亲吃饭。
父亲最终住进这家福利院,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父亲和她都有不适应。他也许有极其短暂的清醒时刻,也许会抓紧时间咒骂没良心的女儿和后妻,也许会很害怕地看到自己被一群陌生的老头围绕,每一个都不像是正常人,而等短暂的清醒过去,他又和他们浑然一体。而对子清来说,唯一不适应的就是负罪感,即便斜跨整个城市去看望父亲,实际上不过是消耗体能和时间,换来一点点心安理得的错觉,却根本无法改变她对病情无可奈何的事实:她把他交出去了,再也没有反抗,全然地向病症妥协了。
走进福利院,在门口签了出入证,走过两栋老人公寓,再走到小径的尽头,便是父亲所在的那栋楼,电子门锁意味着里面住着丧失自理能力的失智患者,他们不可以随意外出。二楼三楼住着老太们,四楼住着老头们。电梯和居住区之间也隔着玻璃门,从内部出来时需要门卡,通向楼梯的门也无法从外部打开。这些封闭策略都是针对失智者的,让他们几无可能独自走出去,从而杜绝走失和迷路的机会。大多数时候,这座内装修规格达到三星宾馆的福利院里都很安静,公共活动区的一大半空间都被一张大桌占据了,老人们大多围坐在桌边,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人弄脏了地板,就会有保洁员出现,在几分钟内收拾干净。她常觉得这里的洁净维持得太好,让人放心,却也伪饰太平。
今天,一出电梯,她就觉得四楼的气氛有点怪异。大厅里的人影寥寥无几,摆在电视机墙对面的蓝色沙发上竟然没有一个人。通常,护工们会在这个钟点把老人们聚集起来,让他们各就各位,围坐大桌准备开饭,她会在那一群老人的剪影中迅速找出父亲,因为他的座位几乎是固定的,整个白天他都默默地坐在那里。
今天桌边没有人,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她看到,父亲双手抱着一台微波炉,绕着长方形的大桌走成背影,插头线在桌脚绊了一下,又被拖着走,不情不愿地跟在一双白生生的赤脚后头,随着蹒跚的脚步一顿一顿。肩胛骨仿佛要刺穿汗衫耸出来,和怀里沉重的分量艰难对峙着。现在,他又拐弯了,微波炉有一扇镜面门,摇晃在他身前,映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左右颠动中,反倒是她更像被招进魔镜的魂,而他是巫。她强忍着,把视线从过分清晰的镜面中的自身拉出来,去看他的脸,他凸起的膝盖,他几乎瘦到隐形的胯部。他继续绕行,又走成了背影。她不知道他这样捧着一台微波炉绕着桌子走了多少圈。她想象不出一个耄耋老人有多大的气力能完成一件荒唐透顶的事。
“我们不敢去碰他。他刚刚踢走了小黄,还差点用微波炉来砸我。”穿着靛蓝色护工服的胖阿姨走到她身边,却没有压低嗓门。她认得她,那是负责给老人清洗身体的女工,几乎每天给她父亲擦身时都会被父亲扬手掴掌,甚至握紧拳头砸向她。
“他走累了应该就会自己停下来的。”胖阿姨的语气显示她并没有太大把握,“怕就怕微波炉掉下来砸到他自己。”
但谁也没有动,仿佛空气里有一种紧迫的张力,但被更稠密的哀伤冻结住了。她突然害怕地想到,也许这些护工都在等待微波炉像块巨石一样坠下来,在默默倒数,数着她父亲因故病卧在床、因而乖乖听话的时刻。那将意味着每个人都获得解放。她想象着腿骨骨折、趾骨断裂,脆生生的骨茬刺穿疲软的肌肉,而父亲终于肯向肉体妥协,所有护工都将不会再被父亲踢打,她们或许会更疼爱他。这残忍的想象一闪而过,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她第一次在福利院里看到父亲衣冠不整,虽然听说过几次——他总是拒绝穿衣,或是拒绝脱衣——但从此往后,这样的场景只怕是越来越多。在第一个月里,护工给她打过电话,“你爸爸是不是以前常常打人?他把好几个护工都打了,因为护工要帮他穿衣或是洗澡……他拳头好重呀!”
子清紧握手机回答:“他以前从不打人的!肯定是因为他不习惯吧……他大概还有意识,觉得脱衣服是自己的事。以前,我不会硬脱他的衣服,我会哄他自己脱自己穿。”
“我们每个护工都要照顾七八个病人,没有时间哄的……”
子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很担心父亲会被最后一家可以收容他的机构拒绝。就在这个短暂三分钟里,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父亲无处可去、只能回家照料,她一定会害怕的。
老男人拖沓的步伐近乎匀速,像是在催眠。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但还没等她张口,胖阿姨就扯开嗓门叫起来,“老王!你看看谁来了!老王!老王!”
每一次,她都恨透了护工们的大嗓门、反复地问,“她是谁?你知道她是谁吗”?
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是王世全。不知道有两个女儿。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一切。否则他不会住在这里,24小时受到照料和监控。但也有可能,王世全什么都知道,却被言语抛弃了,因而被一切伦常、逻辑、情感的表达抛弃了,因而酝酿了更充沛的恨。像个武疯子,在一群失去行动和思维能力的老朽病人中孑然独立,为所欲为。
她恨那种低级的测试。如果病人能说出家里有几口人,微波炉该放在哪里,十八减八等于几,那又何苦来这里。她恨他们每次心情好就要执行这番对答,仿佛只为了向她一个人强调:她是他的女儿。她也恨那种大嗓门,刻意的,对着理论上应该耳背、应已退智的老人们。她总觉得,既然言语已对这些人无用,那就该换成轻柔的语调、轻柔的抚触。但没有人赞同她,他们说,你必须大声点,引起他们的注意。
父亲不理睬任何人。微波炉仿佛就该是他的一部分,冰冷的金属应该已分享了他的体温,依附在金属箱子上的四肢用恒定频率制造了机械化的心跳。当他又一次在桌角拐弯,迎面向她走来时,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仿佛看到一个机器人捧着自己的遗像向自己走来。
于是,她也慢慢迎上前去,距離拉近,脸孔被推出镜面,很快变成胸腹、腿脚,在她伸手抱住微波炉的时候,清晰地意识到,她用肚子挡住了画面。她让自己倒着走,好像隔着金属箱子成为父亲的镜像,她希望不要吓到、打断他。她轻轻的说:“爸爸,我来了,爸爸。”就这样,她轻轻唤着,仿佛念咒,倒退着走完了半圈,父亲终于抬了抬眼帘。之前,他一直沉沉地低头看着地面。
微波炉那么沉。真的,她感到父亲慢慢地把手里的力量转移给她,而那简直是她捧不动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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