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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出嫁的时候流行哭嫁,从头一天下午开始,到第二天早上被迎亲的队伍接去夫家。这十多个小时里,各处的女性亲戚都要去见见待嫁的新娘,于是外婆进来,哭的是关于外婆的,姑姑进来,哭的是关于姑姑的,舅妈进来,哭的是关于舅妈的……
家族大,所以我的姑姑很多,每个姑姑快要出嫁的时候就来我家,让我妈教。她们大概老早就用那种带皮的本子抄好了,拿出来,当技艺的演练。
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就躲在一旁看,姑姑们把诗歌一样的句子一套一套地带着哭腔吟唱出来,陪哭的回哭的也跟念诗一样,一套一套地再给演化回去。她们一来一往的表演,让我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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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爷家的二姑出嫁时候,在她歇气儿的间隙,我把头伸进帐子里去问,二姑,你哭的那么好听,你怎么不哭了?被我妈一巴掌拍脑门儿上,从屋里拖出来让我爸带回去。
虽然我在长大,但周围的人在我这里是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有年纪变化的,他们在某一个记忆点上就不再有动静,哪怕生老病死,都只是出现和消失。那中间的一段凝固出的是我的乌托邦——姑姑们娇俏明丽,叔叔们青春飞扬,打骨牌和打长牌的老人们各不相让——我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还是对人生无知无觉的一个小学生。
对我而言,到处是家,饭点的时候端着碗出去,吃一圈菜回来,剩下半碗饭,实在吃不了,偷偷送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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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们回娘家,遇上叫一声,却不进我家来。除非是爷爷奶奶的生日,请了她们,她们备了礼、吃了饭,略坐坐就走了。小时候带上我一路去念书的姑姑们,来我家跟着我妈学花样子学哭的姑姑们,渐渐模糊了样子。
第一次看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行字时,那种冰凉的惊惧感,让人直哆嗦。
山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爱恨情仇,桩桩件件,听着,记下来,甚至有些还曾写过。到此时才想到,那趣闻,就是很多个一个人挣扎的一生里最激越的片段;那故事,就是很多个一个人过活的一生里最转折的剧情,因为那平淡的,早就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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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里,有一类情节最雷同:年纪且轻的丧偶的女人和离婚的女人。
前一个大多是恩爱夫妻却天人永隔,后一个大多是吃苦奋斗富时却不能相守。
她们总会被谈论三次:变成单身时的故事,寻找另一半时的故事,和再嫁后的故事。
两任丈夫总在被比对,而她们,是影子,是故事发展的线,是不具情感的纸片。
幸而姑姑们一直美满,我听她们彼此交流周围的人际关系,挑出合适的人选,去帮这些人穿针引线。
我常常在听到这些事的时候目瞪口呆,因为这些婚事快速而实际,哪怕是伤心的人,也很快会去到下一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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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失去了丈夫,她们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只有被人穿针引线嫁去新丈夫家,才重新有落脚之处。
把从乌托邦里的人放出来,就是听到这些故事起,而让他们开始去年轮的长河里摸爬滚打,大概是我去上中学后,而我小学的女同学开始结婚。
世界开始转动,我亦在齿轮中间。
放学,我背着书包,她们背着小孩子,狭路相逢时,我败下阵,羞愧地跑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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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建在坟山旁,我去得很早,自己一个人害怕时,就在操场叫着朋友的名字,问她什么时候到校。她家在对面,答应着说马上来,我就一直看她出门、走过竹林、走到小路上、走到公路上、朝我跑过来。这个笑眯眯跑出来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哪怕我们后来没有联系,也还是朋友。
这个朋友,上次听说,她可能会成为我的一个远房嫂子,下次听说,退婚了两家闹翻,再次听说,她嫁人了,后来,再无消息。所以有一天有人侮辱样向我问她悔婚的细节,我虽恼怒至极,最后却只沉默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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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快速转动,每个人飞快地长大或者老去。
有一次聊天,我说要是我有了很多钱,就在现在的院子里修个水边的房子。我妈接话说,你有钱我也不要你修,以后你弟结婚,要是找的姑娘不通情达理,这房子你都没有份。虽然我回答说我也没有那么多钱,说弟弟不是那样的人,说以后他的另一半不会是那样的人。但是那一刻我知道,有一根我一直忽略的线,被扯出来,断掉了——我的家原来也和哭嫁的姑姑們的家一样,能做客,不能扎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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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让女人像蒲公英?让她飞出去,切断样地重新生长?
我如旁观者一样,看我的姐妹们飞出来,自我成长,然后看她们一个个结婚,再飞一次,重新生长。她们有的独立,有的傲娇,有的柔弱,有的刚强,有的失意,有的得意……人间百态,原以为是个人特色,却又都有模板式的轮回在各个角落。而自己也如飞出来的蒲公英,看到一朵花投过影子,然后在影子里走到黑。
几年后,我买了房子,算是为那次的“被驱离感”漏洞默默打了补丁。签完文件,看到所有人那栏自己的名字时,才进一步体会到《自己的一间屋》的世俗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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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汉字真有意思,进进出出那么多男男女女,偏偏叫“游子”。
可能离开故乡还能随时回去的,就是这些真真儿的游子,所以他们大把大把地怀念故乡,理直气壮。而很多离开家的姑娘,也许从此就失去了故乡。哪怕她们落脚了,也总有一些什么,还在漂泊。
所以,比起要有诗有酒,你更要有掌舵的手,不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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