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古称播州)的海龙屯申遗成功了,但获取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的金字招牌并未摘掉土司杨应龙的“反叛”帽子。我十分纳闷,杨应龙与明朝万历皇帝的恩恩怨怨,于我们何干?当下的文人们,在介绍遵义人为之骄傲的山顶石头城堡的雄奇时,为何要喋喋不休地贬斥杨应龙?难道不知着重介绍杨氏的反叛历史会剑走偏锋?既遮蔽了海龙屯城堡的伟岸与遵义(播州)人的艰辛,也使兴致勃勃前来参观的中外游人陷入指责杨应龙反叛朝廷的“万人坑”中心情沮丧、兴致索然。真是大煞风景!为何要给这世界级的景点涂抹过重的政治历史色彩呢?
的确,上千年的传统文化使秀才们比皇帝还要热爱朝廷,文人们一个个比太监还要太监,好像朱家的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朝廷的宫墙就是自家的院墙。几百年来,因杨应龙对明朝皇帝的那场绝地反击,被文人们演绎成大逆不道的“反叛”。在传统文人看来,记述历史,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是以忠貞朝廷和皇帝为旨归。因为皇上——朝廷是“正义”的化身,代表着唯一的正确性。从法律意义上看,皇帝是这个“国家”的法定代表人。反之,任何人只要对朝廷存有二心,就是千夫所指的反贼。于是,百姓们在文人的教唆下,把思考的防线拱手相让,也不论早年播州杨氏是如何抗击蒙元,守护家园,营造一方水土。单挑杨应龙修建富丽堂皇的王宫城堡时如何劳民伤财,就足以证明杨氏的反动性。好像明朝皇帝是道德范,视民如伤,不会奴役百姓,不会荒淫无度。这样的宣传,十分见效。让百姓们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土围子里“身陷囹圄”而自得其乐,过着“多磕头少说话”的生活!
可怜的杨应龙,这“反叛”的帽子,本应只在晚明,却一戴就是400多年,穿越清代、民国,直至当下。
闲话休讲,且说遵义海龙屯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后,当地上上下下一片欢腾。笔者在欣喜之余,也忙不迭地寻找史料,想一探究竟。
原来这海龙屯是当年播州土司杨应龙的王宫城堡。资料记载,杨氏统辖区域,居然在西南各大土司的区划中名列前茅。杨应龙雄踞一方,他作为西南地区最大的土司,管辖的地盘北抵重庆,南至贵州东南方向的清水江、都柳江边;辖区内有两个安抚司:一曰草塘,二曰黄平;六个长官司:真州、播州、余庆、白泥、容山、重安。其中乌江以南的草塘、黄平、白泥、重安和乌江北岸的余庆,被称为“江外五司”。五司之下又有七姓:即田、张、袁、卢、谭、罗、吴七姓。故称“五司七姓”(见《国家地理·中华遗产》总第101期,66页)。
翻开地图一看,哇塞!杨应龙统辖区域占据了今贵州省的半壁江山,如果对照西欧版图,应该是一个不小的王国。据《万世永赖》碑记载:“到了明代,杨氏管辖不断扩大,其领地上齐乌江,下至重庆;左抵合江、泸洲;右齐湖广柳杨石柱”(见《国家地理·中华遗产》第101期,64页)。这样大的地盘,管辖的历史又历经宋元明三朝。怪不得撰写杨氏土司与明王朝之间产生纠葛的文人,害怕杨氏具有管辖的权力正当性,便搜肠刮肚地寻找杨氏土司与明王朝之间是否存在上下级关系,试图通过追踪杨应龙及其前辈曾经纳贡送礼的蛛丝马迹,论证这之间确有上下级关系。自然,整理出来的史料(多为野史)不利于杨氏,辑录杨应龙的事迹除纳贡送木材外,还有修建新王宫的劳民伤财和图谋不轨。
其实,杨应龙统辖的地盘再大,从未涉及国之边界,即令号称“新王宫”,也是“国中之国”,分裂不到哪里去?文人们大可不必害怕“大一统”思想受到弱化。在我看来,写海龙屯,就写杨应龙。他与万历皇帝的大明王朝交战,咱们就站在客观立场上看待那场战争,没有必要上升到“分”与“统”的政治高度,将这段历史意淫为“王”与“寇”的历史。
遵义的海龙屯,有人说演绎的是土司城堡中的战争与和平。的确,披露的史料多为战争,可不是,险峻山岭上的城堡,就是一副强悍冷血的战争面孔。
但是在钢青色的断崖和呈死亡的黑灰色的残垣下面,青幽山谷中怒放的野花与枝繁叶茂的丛林郁郁葱葱,却在固执地展现这大山的另一张面孔,勃勃生机!
据好友遵义著名诗人漆春华介绍,他当年去海龙屯时,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幽谷中缓缓流淌,小溪沿溪边曲曲弯弯”,路难行,“行走时不时须从溪中石磴上小心踏过”,但“景致迷人”,“路转飞苍耸翠,峰回层崖壁嶂”。由于“景添人游兴”,“十里峡谷也不觉其长”。诗人的这番介绍颇有诗情画意,让我好生羡慕。原来当年游海龙屯还要走十里峡谷,而今我等乘观光小火车一晃而过,虽然少了些劳累,却丢失了十里峡谷景观的妙不可言!
下了观光小火车后,便进入山间小径,拾级而上,抬腿甚感吃力,仰望前面的悬崖峭壁,心想,要把这沉重笨拙的身体弄上山顶,恐怕不是“费力”这词令所能完成的,我对自己双腿的力量十分怀疑。正在气喘吁吁之际,转一个弯,哦!一条人工新建的防水木栈道向上伸展,木质的柔软给了我少许的勇气。沿着这栈道上去,且进入400年前的历史,这,茫茫绿野的山岩山石之间,是否埋葬一个土司王国曾经应有的辉煌?
是登山游历?还是叩问天意?
因木栈道的牵引使大山的险峻未能阻遏我们的好奇,一步又一步地向上攀登,一步又一步地领受土司城堡的沧桑与雄奇。
飞虎关是海龙屯的第一雄关,陡峭的石阶高大逼立,眼前的这“天梯”有36级,每一级高约80厘米。这石阶的石块,大的重约千斤,小的也有几百斤。一级又一级的石块斜砌而建,陡峭险奇,让人望而生畏。这据险扼要的关卡,建在峭壁嶙峋的半山悬崖,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飞虎关,临近山顶,便是朝天关、飞龙关和飞凤关。三关上下相连,首尾呼应,既是三道雄关,又连成一个通道,由紧密相连的瞭望台串连,前后照应,互为犄角。几道关隘构建在悬崖断壁之上,石墙与峭岩融为一体,其雄厚坚固,足以抵御火炮的攻击。
如今,岁月流逝,风雨雷电的侵蚀,使这些斑驳的关隘古墙残破、歪斜。但巨石堆叠的台基、踏道和城门石洞依然牢固,威风不减当年。
想当初,明朝20万多大军来这里攻城拔寨,其理由竟如此简单,盖因杨应龙杀妻,以此为导火索,杀上山来……endprint
事件的起因。是杨应龙纳妾田氏冷落了发妻张氏,张氏有外遇被杨应龙所杀。杨应龙杀妻不仅得罪张氏一族,且波及“江外五司七姓”。“五司七姓”告状,朝廷命重庆官员审理此案,第一次审理宽恕了杨应龙;第二次审理却将杨应龙次子留为人质。次子不幸暴毙而亡,杨应龙恼怒失去理智起兵反叛,酿成大祸。
上述说法的真假无法考证,权且当真。从所谓的正史抑或野史来看,添油加醋的种种传闻均对杨应龙不利,无非是他起兵造反在前,朝廷弹压在后;他道德败坏,杀妻在前,朝廷审他在后;他修筑海龙屯城堡,残害民工(有万人坑为证)在前,朝廷攻打在后。种种说法归结起来,多是杨应龙残暴、狠毒、反叛、闹分裂,朝廷出师有名、应为“正义之师”!
从镇压杨应龙的史料看,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让人感到字里行间充斥着“成王败寇”的内容。其实指责杨应龙杀妻残暴,杨应龙图谋反叛,这些均是借口,“改土归流”已是大勢所趋,朝廷要灭杨氏土司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杨氏自己行为不端,正中朝廷下怀。可见,这种将失败者贬责得一无四处的文风,实际上也是秉承官方辑录的传统手笔。但是,关于如何对待历史上的失败者,有学者提出另外的思考。如钱穆先生就在《如何研究中国历史人物》一文中所述:“历史乃是成功者的舞台,失败者只能在历史中作陪衬。但就中国以住历史看,则有历史上的失败不得志的,反而会比得志而成功的更伟大。此处所说的伟大,即指其对历史将会发生大作用与大影响而言。”“这些被人们崇敬的失败英雄,如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虽然在事业上失败了,反而更受后人敬仰崇敬。”仔细琢磨,钱先生所述虽有一定道理,但仍然没有颠覆本人的上述所言,“成王败寇”还是我国古代正统史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何解?举例而言,那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人均是维护朝廷忠贞帝王的正面人物,为家国天下死而后已,那可是为“国”捐躯啊。因此,无论是本朝还是推翻了前朝的新生王朝,都赞誉这类正面人物“为国捐躯”。宣传这类失败者,于统治者而言,可以激励当下的庶民与官员效法效忠,有百利无一害。因而历朝历代必然不遗余力地宣扬此等忠贞“爱国”的行为,这也是官方多年来主导舆论阵地的优势。
事实上,同样是失败,你可以歌颂宋江,但你却不能歌颂方腊、杨应龙。因为方腊、杨应龙是对朝廷的反叛,故只能作为乱臣贼子被官府斥责为“反贼”!
这里,本文并没有否定失败英雄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人的高节、品性和相应的历史功绩,需要强调的是反叛朝廷的失败者也应得到符合实际的历史评价,而不宜追随朝廷的宣传人云亦云地一味贬责失败者。只不过,这也太难。因为,历史有时已被忠贞朝廷的文人搅和或遮掩得面目全非了。
以本文的主人公——杨应龙为例,史料及传说指责他设置“水牢”,残酷施暴囚禁犯错之人和管辖的小民。可到现场看遗址,所展示的土坑哪是“水牢”?实际是一道狭窄的坑道或过道,“前后两端有石阶相连,后端通向高敝的三台星,这很像一道‘立交桥”(见《国家地理·中华遗产》第101期,71页)。看了这土坑你会好笑,感到这些讨好献媚的文人,为了迎合上意是敢于说鸡毛能飞上天的!
可见,在理性的基石上看待历史,你会发现很多问题。因此,对待反抗朝廷失败的历史人物,要有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智识,客观分析。
从这个意义看,杨应龙比反抗朝廷的方腊(在他之前)、吴三桂(在他之后)更悲催。虽然都在历史上留下骂名,但方腊、吴三桂毕竟身处显赫要地,因而文史辑录较多,其勇武事迹的留痕一时难以抹去。杨应龙不同,他偏处西南一隅,播州一带山势险峻,交通闭塞,文化凋敝,传播与影响式微。事过境迁,后世之人站在胜利者立场整理失败者杨应龙的史料多为负面归纳与描述,其真实性很难得到全面反映。
由此看,有关杨应龙在史籍上的负面形像已是板上钉钉了!因此写这战事,特别是写杨应龙如何抵抗明朝大军就只能用惨烈,而不能用壮烈的说词了。
且来看双方的搏杀……
遵义诗人漆春华描述此战颇为激烈。他说“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兵部侍郎李化龙率15省兵将二十四万,分八路进剿杨应龙。历时半年,战争场面之残酷,在遵义这片土地上空前绝后。乌江一役,官军三万被杨应龙砍断乌江铁索桥,坠落乌江,葬身鱼腹……李化龙麾下刘挺大将卒三万兵将,勇猛善战,夜袭娄山关成功,大捷于泗渡,歼灭杨应龙军数万。杨应龙退守海龙屯。官军围攻月余不克,有叛将开后关城门迎官军攻入屯中,杨应龙与美妾田雌凤双双自焚于新王宫”(见漆春华著:《凤山鹤吟》第154页,中国诗词出版社)。
这场战争,使整个海龙屯城堡残破毁损,阴风怒号绵延百里,播州一带因“平播战争将本就地广人稀的岩邦之域弄得数百年间成了野兽的乐土”。生灵涂炭,惨绝人寰,明朝大军强肉弱食的刀光剑影,血腥杀戮之下无数冤魂的悲惨啼叫,使这海龙屯“新王宫”遗址之上夜夜幽魂声唳如狼嚎猿啼。唯留下一古刹孤庙以镇鬼魂哀声。昔日辉煌的“新王宫”被夷为平地,杨应龙与万历皇朝的恩恩怨怨并未随风飘去,成王败寇的阴影至今仍笼罩在海龙屯城堡的断垣残壁之上。
爬上山顶,一方平整的岩顶原来托举的是“新王宫”城堡的雄奇与坚固,固若金汤的城池可御外敌,却难防内奸。如今这里的“新王宫”只是一片残砖墙基,漫步于断垣之上的王宫遗址,除了那间枯旧而孤立的古刹残留在废墟之上,整个“新王宫”城堡只是一种历史的残梦!从整个遗址看,这城阙宫阁规模不小,让人想起于同一时代的另一座世界文化遗产——秘鲁的马丘·比丘。
遥隔地球另端的南美古城马丘·比丘,坐落在安第斯山脉的深山之上。马丘·比丘古城位于高山之巅,陡峭险峻的山峰环绕四周。山上的石头城堡雄浑古朴,坚固厚实,与眼下的海龙屯城堡一样,雄美壮观!
马丘·比丘古城位于秘鲁库斯科西北约80公里处。古城建在两座山峰之间,在印加人巨大的努力之下,凿平的台地上,除了石砌的古城外,还有人工在山坡上开辟的工整梯田。这些梯田,是用鹅卵石和黏土砌成,像矮墙一样可以托住田土,不让水土流失。田土上主要种植土豆和玉米。从遗址看,这古城与梯田颇具规模,应可推测这里曾是粮食无虞且自给自足的山地王国。endprint
马丘·比丘与遵义海龙屯古堡一样,也是建在悬崖之上。石墙也是垒砌而立,巨大的垒石环绕山形山势而堆建。古城的石门也是建在山石路径之上,有的石道狭窄只能一人侧身而过。巨大的石块拼接堆叠,形成古城的坚固雄厚,与遵义海龙屯城堡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城内的民居与贵族居住的房屋多为石砌石屋,贵族居住的石墙石砖打磨得光滑一些。而遵义海龙屯城堡内的民居却多为木制,即便是杨应龙的“新王宫”与“军机府”也为砖木建筑。
这两座城堡各有特色。秘鲁的马丘·比丘远观之所以十分壮观,乃是马丘·比丘修建在人工开凿的山顶平地,四周的树木已被印加人砍伐殆尽,使巨型石头城堡突凸显现,形成巨大的视角冲击力;而遵义的海龙屯城堡却藏匿在树木葱茏的峻峭山顶,远远观之,古石城墙与悬崖岩石融为一体,让人产生秘幻。峰回路转,贴近飞虎关、飞龙关的城墙关隘,神奇的雄关赫然在目,使你精神振奋!
马丘·比丘的建城时间大约在1536年,是印加王科曼率10万族人避开西班牙人在此崇山峻岭中建造的。1572年,西班牙秘鲁总督派兵攻占该城,将印加王科曼之子即逃亡的年轻国王掳获,斩首。灭掉了印加古国。
海龙屯城堡被明朝大军攻占的时间大致相同,稍晚一点约在1600年,也是10万族人守护山岭家园,但攻破城堡的不是外敌,而是叛将!
马丘·比丘被攻占后,古印加王国灭亡,人们哀叹古印加王国的不幸;海龙屯城堡被攻占后,杨氏土司覆亡,人们却贬斥杨应龙的残暴。
其实明朝大军攻占海龙屯城堡后,杀戮无数,其凶残狠毒一点也不亚于杨氏。在遵义诗人漆春华的记述中,这“地广人稀的岩邦之域,数百年成了野兽的乐土”。
可见,古代的战争,很难说谁是正义谁是邪恶。大明王朝的万历皇帝,史书对他亲政的记载,指出此君非良善之辈,其腐朽堕落,昏庸无道,几十年怠荒朝政的历史堪称残暴、昏淫、骄奢与专横的典型。杨应龙与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几百年来,海龙屯遗址上的夜夜悲风,数万冤魂的泣声,哪里是这古刹孤庙的梵烟所能化解消停?这本无谁对谁错的悲催历史,硬要说出“王”与“寇”的是非,实在让当世的清醒人勉为其难。唯有这屹立在嵯峨关山顶上的古城城堡,在向世人昭示这峭拔山岭中的石头建筑,是如何的孤傲倔强与神奇悲凉。
海龙屯城堡与秘魯马丘·比丘古城一样,是万千民众艰辛与智力的结晶。这些冥顽不化的石头建筑试图以自己的不朽,在固执地演绎着古代建筑的崇高,让人感动莫名!
这悲怆的历史,又让人倍感苍凉!
海龙屯城堡的土司王国已经灰飞烟灭,但石头建筑无与伦比的坚固象征历史的永恒,古城堡的断壁残垣在块石横斜、条石耸立之中,用生寒铁甲的凛然与不屈告示世人:这石头城堡傲然一世,是遵义人的骄傲!也是建筑史上史诗般不朽的石头建筑!
(作者系贵州知识产权协会会长、贵阳市人大常委会立法专家组组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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