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打着补丁却又鲜艳无比的衣服,一看就是为舞台而做的;她手里的火柴盒比烟盒还要大,每一根都像小火炬,以便观众可以看清楚。她对这些道具谈不上满不满意,反正就演呗,生活哪一天不是在演?
六一节会演家长也要出个节目,这个角色是学校老师指定要她演的,谁让她天生一张娃娃脸呢,其他家长嘛,过往的风霜雨雪全写在脸上,再来挑战这么稚嫩的角色显然太过牵强。这曾经也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不高却稳定的工资,没趣却也不累的工作,抹的是屈臣氏分不清牌子的护肤品,这么多年来时间倒也没怎么骚扰她,她就只管躲在蛋壳中孵着岁月,安安稳稳波澜不惊。但几天前一场同学会却搅乱了一切,把她的蛋壳狠狠敲开一条缝,焦虑和欲望从四面八方撑开裂缝,没多久就啪嗒一声碎成渣了。她一下失去了庇护,空气层层叠叠压得她窒息,一点点的风都足以让她汗毛竖起。
罪魁祸首应该是以前天天被罚站的李圭,如今竟成了知名上市公司的CEO,开口闭口不是区块链就是中美贸易战,硬生生把同学会变成了高端经济论坛;成绩很差长得还不错的同桌阿兰,这会儿成了时尚代言人了,手挽LV挎包,脚蹬GUCCI凉鞋,明星同款露背裙,卡地亚钻戒,鲜红的双唇轻轻抖动着“传授”秘籍:女人哪,必须舍得为自己花钱,可别一不小心就活成廉价的女子;还有那个不声不响的田丽,她居然真的独自踩单车穿越了西藏某个无人区,一下成了名人,同学们都围着她带来的相册时不时发出惊叹;更可气的是当初跟自己争班长没争上的那个满脸雀斑的刘姗姗,从国外回来的,满嘴中文夹英语,偶尔叹息一下,又要上EMBA,又要上礼仪课,天天还要留意华尔街动态,忙啊,末了还要半开玩笑地说: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不进则退,可不能被时代抛弃呀。
被时代抛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曾经自己瞧不起的同龄人远远抛在身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毫无道理,没钱没权活得不精致也就罢了,居然还不上进!这是最可怕的,曾经是优等生的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穷,太穷了!哪方面都太穷了!
她感到了饥寒交迫,是的,就像她扮演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只能对着别人家窗户飘出来的烤火鸡味道茫然搓着双手。她的忍耐力显然没有小女孩那么好,才片刻就决定要把火柴擦燃,为什么不呢?火不就是拿来取暖的吗?
她果断擦燃一根火柴,眼前顿时亮堂起来。她昂首阔步走进领导办公室,甩下一封辞职信說,这样半死不活的工作,明摆着就是温水煮青蛙,别耽误了老娘的前程!领导惊愕的表情在摇摇晃晃的火光下十分滑稽,她大笑着又擦燃了一根火柴,地点转换为太古汇奢侈品商店,这个她从来都是远远望着不曾踏足的地方,今天她要把所有的店都扫一遍,把所有的信用卡都刷爆,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身价百倍的女人。光鲜的衣服,闪亮的指甲,精致的妆容,果然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对,就是这种感觉,一种即将改变人生的感觉。她趁热打铁又擦燃了一根火柴,一鼓作气把积蓄都拿出来,给自己报了许多的班,英语的,口才的,礼仪的,插花的……怎么精致怎么来。好了,断舍离了,内外兼修了,剩下最重要的一根火柴,该是为自己的前程谋划了,她擦燃了最后一根火柴,却迟迟想不到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这么多年的机关生活,自己只会送送文件,打打字,整理整理档案,别的好像啥也不会,从头学起显然也来不及了,眼看火柴很快就要燃尽,她越来越着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来,火光中渐渐浮现一张怨妇的脸,皱纹如藤蔓般蔓延,色斑像果子一样挂在藤蔓上,身体渐渐蜷缩,只留下一张犀利的嘴在喋喋不休咒骂着世间的不公。她吓坏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谁拼命摇晃,一睁眼,却是女儿焦急的脸: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就快到你上场啦!
她揉揉眼睛,自己就蜷在后台外边的走廊上,手上小火炬一样的火柴棒还在。她庆幸地摸着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卖火柴的小女孩死得有点太着急了。
女儿一脸茫然,妈妈你说什么?
她摸摸女儿的头说:长大了就好了。
女儿还是茫然,谁?谁长大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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