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锦溪一条老街巷里,几个头戴梅花点蓝色染布头巾的阿婆,正围坐在一个小桌边,每人面前一套蓝色盖碗,盖碗里是浓酽的茶水,桌子中间一个捧盒,不同格子里放着瓜子、袜底酥、茴香豆、红枣等五六样吃食,阿婆们边喝着阿婆茶,边就聊开了。
“有听说不?李木匠的儿子从上海的啥子复旦大学读完书回来,说是要继承李木匠的手艺,做木匠呢。”
“哪能不晓得,可把李木匠气坏了。四年前他的儿子考了个镇上的状元,那时候可真是风光啊,李木匠指望着儿子有大出息呢,这下好了,大上海不待,跑回这旮旯里来了,李木匠这个脸真是丢大了!”
“看起来蛮机灵的小伙子,竟然这样犯傻,四年书算是白念了。”
几个阿婆正说着,看到李木匠的儿子李莞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地就朝她们微一欠身,阿婆们闭了嘴,彼此碰一碰衣袖,促狭地笑了。
李莞心里清楚,对于他窝在锦溪老街子承父业,街坊四邻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用说,爹娘对他也很失望。但李莞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拍着胸脯向李木匠保证:五年,给我五年时间,我一定重新让二老脸上有光,为我这个儿子骄傲。
李木匠不置可否。李莞向他请教怎么做木匠活,他一副“你爱干吗干吗,老子可不管你”的冷淡模样,一声不吭乒乒乓乓干自己的活。李莞呢,也不生气,嘻嘻哈哈跟在爹后面,亦步亦趋地仿效爹的动作。手很快磨破了,脚被木头、锤子砸过好几回,好不容易做出的椅子,表面糙糙地扎着小毛刺,多处榫头有偏差,歪歪扭扭的,但李莞却心满意足地笑了。对着这张小椅子咔咔咔拍照,在微信朋友圈里炫耀:李大师第一件作品。
李木匠以为儿子瞎倒腾一阵,新鲜劲一过也就知难而退了。不想,李莞正经八百买回来一摞书,《实用木材手册》《明式家具珍赏》《欧美家具品鉴》……忙完手头木工活,把身上的木屑抖擞干净,又如痴如醉地钻研起这些书来。李木匠见儿子来真的,心头五味杂陈,得,得,得,老子认命了,老李家就只是个匠人的命。李木匠不再死扛着不理李莞了,从最开始嗫嚅着提醒“再下两手刨子”,到自然地脱口而出“注意接口处拼色”,李木匠越教越起劲,李莞的手上功夫也越来越娴熟。咂摸着老李家后继有人,李木匠生出一股传承的使命感和满足感。
哪知这下又轮到李莞不干了,特别是去上海见了一次同学后,李莞意志一下子消沉了。最近订单多,李木匠一个人忙不过来,几次催李莞过来搭手,李莞都摇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木匠恼火了:“咋地,这就准备撂挑子了?”
“是该撂了,再弄下去,真成地道木工师傅了,看我这双手,粗糙到女同学都不敢握了。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把我当乡巴佬看呢,一个个洋气的呢,保养好的呢,这个副总那个总监的,事业不要太好哦,找的老婆登对的呢,我却打着光棍,窝在这里挣血汗钱,爹,你说,我还怎么弄得下去?”
“哦,这时候你知道后悔了,早劝过你的啊!还说五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这才坚持了几年?”
“爹,这不跟我想的不一样嘛!你看我们接的订单,量大,式样简单,价格低廉,每天疲于奔命地赶货,一点艺术感都没有,一点工匠精神的神圣感都体会不到,没劲!”
“哟,小子,总算说出心里话了,你又不是作秀当艺术家,是用手艺实打实讨生活,你走错行当了吧。”
“随便爹怎么说吧,反正我不想干了,明天就找上海的同学联系工作。”
李木匠心一沉,怅然若失,他沉默一会,慨然地说:“也好,不过凡事得有个善始善终,你找工作前最后打一套家具,甭管卖不卖得出去,就全依着你的心思来,也算漂漂亮亮收个尾。打完这套,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不过问。”
看爹说得慎重,李莞内心震动了一下,他也慎重地一点头:“行!”
李莞于是又像換了个人,进入了疯魔模式,为了设计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家具,不厌其烦地画了上千张草图,翻了上十本书,不断地调整花纹、尺寸、形状、颜色,常常忙得夜以继日。李木匠临时找来几个师傅,只顾赶自己的订单,从不过问李莞的进度。
这天,李莞终于完成了自己沉甸甸的作品,他眼含热泪,轻轻地按下快门,上传到朋友圈时,近乎敬畏地写道:李莞的最后一套作品。
这之后,李莞离开了锦溪镇,在上海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也很快有了自己的女朋友,过起了本该属于他的生活,手上的老茧逐渐退去,一副精英男的派头,但他总觉得,似乎缺失点什么。
半年后,李莞忽然接到一个远在英国的同学的电话,告诉他,一位英国伯爵看到了李莞晒在朋友圈的那套家具,极为赞叹,想购买来放到他新买的庄园,并说,他的庄园很大,问李莞还有没有类似的家具,他想用这些家具填满整个庄园。
李莞挂起一抹咧到脸颊的笑:“有,有,有,就是填满整个英国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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