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亚华的《管家的笔记本》,作者本人有没有过“物管”的经历,是不是作品中的“我”,无意去探究。但是,写作者本人亦如文中的“我”,中文专业出身,应该是毋庸置疑。因为这篇作品题材新颖,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章法合理,可谓中文系学生论文缩微版的范本。
早年坊间一度流传“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的论调,还盛传“评论家写不好小说”的观点,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问题,不能说毫无道理,毕竟理性的研究代替不了感性的叙述,而婚姻专家也不一定就能生出聪明的孩子。文学,说到底,带给读者的不是了解,而是体验,尤其是各种生活各样情感的体验。文学让我们去喜愛、谴责、宽恕、希冀、恐惧、悲痛和憎恶,甚至悲喜交集,笑中带泪。具体到小说这一文体,那就是让读者身临其境,和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能够体验到他心里的喜,他身上的痛,能够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血脉的偾张,他因为爱情而面红耳热,因为忏悔而浑身战栗。要想达到这个写作目的,其中最重要的技巧就是“展开,而不要直接描述”。
我向来颇为喜欢陈毓老师的作品,因为我常能够在她的字里行间听到鸟的鸣叫,闻到花的芳香,甚至空气的味道。她的作品,向来重视事物本身,富有毛茸茸的质感,对细部有一种具体而准确的描绘,始终葆有发现生活的高度热情。其实,这就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秘籍所在。一个作家,只有调动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开启眼睛式、耳朵式、鼻子式、舌头式、手足式的写作模式,才能够进入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这就是“展开”。而所谓“直接描述”,无非是作者的自我介入,通过作者本人媒婆式的交代,让我们知道事件的始末缘由。其实,这种交代,远离了事件的本身,属于写作者自我的框定与概括,生死好坏全凭他一张嘴,读者只能被动地接受,无法真正全身心地体验。
反观这篇《管家的笔记本》,采用了大量的直接描述来取代众多细节的展开,这是当下微型小说写作的一种通病。即使不少成名成家的微型小说写作者,他们只习惯用头脑写作,习惯坐在书房里通过头脑组装程序,甘做一名忠实的程序狗,历来忽视自己也有眼、鼻、耳、舌等器官。他们的作品,只有故事的梗,而无小说生活的枝繁叶茂,更别说有书写大地的文学野心。究其原因,有二:一是不能,一旦展开害怕露怯,暴露自己薄弱的文字功底;另一是不敢,不敢放开手脚去展开,担心字数会超出文体要求的范围。岂不知,微型小说不是段子的扩充,也不是长小说的压缩,张弛有道,浑然天成,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正是微型小说的魅力所在。“好的写作,不仅是头脑和手的合作,更应是头脑和心肠的写作,并且要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器官,让它们都参与到写作中来,这样创造的文学世界,才会是生动的、丰富的。”评论家谢有顺老师的这句话让我深以为然。
小说,尤其是微型小说,多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使命。沈从文常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其学生汪曾祺把这句话奉为神明,上升到了小说写作的精髓。如何贴到人物写?我个人认为,人物是小说写作中的核心,而其他的环境描写、人物肖像描写和心理刻画等手法都是围绕人物塑造而服务的,宛如君臣之间,三山五岳,唯吾独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此,不少写作前辈曾告诫我们,写作一定要具体,而不能概括。具体到细部,“一杯饮料”远没有“一杯威士忌”能够彰显人物性格,“一个滑雪者”远没有“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富有剧情,“一首歌曲”远没有“一首《黑色星期五》”更能昭示人物命运。你不要小瞧这些细微的展开,人物穿戴的任何东西都能体现他们某些兴趣爱好,其容貌、身材、服饰等都可以表明一个人内在的政治观、宗教观、社会观、文化水平以及某些本质特征。而小说人物的身体动作,有时可以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其行为更是小说情节设计的一部分,也是构成人物处境的一种手法。即便细微到声音、人物名字,也是人物特征的一种体现或者暗示。很难想象,小说缺少这些细微的展开,何以塑造人物形象,何以成小说?
我们再回到这篇《管家的笔记本》中来,除了结尾有点意思,我们读后记住了什么?通篇急速跳跃的直接描述,让人物形象顿显苍白,小说细节更是难觅芳踪,甚至对“管家”这个行业的新奇认知,我们也是无法如愿。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完全排斥直接描述。其实在微型小说里面,诸如叙述加速、人物关系交代、场景转换、省略大量无意义的人物对话等处,直接描述比比皆是。同样,我也不赞成“展开”毫无节制,彻底回到巴洛克时期,眉毛胡子一把抓,处处雪泥鸿爪,面面俱到,七大姑八大姨地瞎卖弄。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一篇小说,直接描述的存在,只是各种“展开”之间的桥梁与纽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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