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行吧!
她的回答让他不快,有委曲求全的倾向。
尽管不快,他还是殷勤备至地做入场前的准备工作,还很充分。
看电影这种娱乐,于他到底是谋生,爆米花买了,饮料买了,但他忘了买纸币,那是一场特悲情的电影—《芳华》,但凡看完这场电影没哭过三次以上的,都不好意思觍着脸面走出电影城。
他没哭,她也只是红了下眼眶,并不曾见半点泪光闪烁,应景也应得太仪式感了。
所以他们是最后走出电影城的。
我是鬼女!她冲他没头没脑说。
鬼女?他看着她,脸上写满诡异的表情。
就是没有眼泪的女人!她解释。
借口吧,他暗自思忖,分明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从没听说她回老家去看爹娘就是证明。
你是不是一直没能见我爹娘一面而耿耿于怀?她倒是洞察心机,恋爱到了他们这种地步,一些必要的程序必须走了。
要不见见?他发出试探。
也行吧!依然是不情不愿的语气。
回到她的老家,是薄暮时分,在村头,她停下脚步,掏出手机,不是打电话,是调出日历,眼光滑过一行一行数字后自言自语说,二月小,应该是在六婶家。
他疑惑得不行,看自己父母还论月大月小?
还真的得论,她的爹,居然是全村轮流养着的。
一个失去双腿、在轮椅上度日的人,对着他极为慈祥地笑,六婶也是那种慈祥的笑,笑得他眼里酸涩得不行。
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她说,我爹又靠吃百家饭养老,算是对我这个鬼女的惩罚吧!
六婶竟然流了泪,账不能这么算的,丫头,全村老老少少帮你流着泪呢。
进村时他发现,这个本市最早进入小康的村漫山遍野都种的是山楂。
他知道她的山楂食品产品做到了极致,除了山楂鲜果外,山楂片、山楂果丹皮、山楂糕、山楂果脯、山楂酒,利润全都投进了老家的建设,六婶说的不假,仅凭这一点,全村人对她感激涕零一下毫不为过。
乌鸦都能反哺的!她插一句话打断了六婶,果丹皮还有吗?我走得急,忘了带!
有的,随时备着呢。六婶答。
果丹皮?他想起电影《芳华》里那段场景,战争远去,日子重归和平,刘峰与何小萍相约去为战友扫墓,刘峰念叨着战友的名字,用牙齿咬开瓶盖,为他们敬酒。何小萍拿着一把果丹皮,在找那个叫石林峰的小战士的墓碑,因为小战士临终之前问过何小萍,什么叫果丹皮。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子,长到十六岁都没见过几分钱一支的果丹皮。
难不成,老家有她的“石林峰”?他心里忍不住堵了一下,悶闷的。
去的却不是墓地,精神病院,我娘,只有吃了果丹皮才认得我,她说。
果然不负鬼女之名,什么事在她嘴里,都能轻描淡写,娘怀我时,害口,半夜了,要死要活想吃果丹皮!她跪在娘的跟前,拆开一支果丹皮,喂进娘的嘴里,娘呆滞的目光渐渐放出光芒。
他不说话,只是把耳朵支得高高的,跟第一次采访她一样。
我爹半夜骑了自行车去县城买果丹皮,回来路上出了车祸,腿没了,果丹皮还好好捂在口袋里。
娘便疯了?他只知道她做山楂食品跟她爹有关,却不知道是这么个关联法。
谁也没看出她疯了,直到娘生下我!她好像说着别人的家事。
专业的说法,这叫产后抑郁症,其实不然,娘应该,在爹双腿残废后,就积郁于心了。
这个村子,没吃过果丹皮的孕妇多了,在当年!她苦笑,只不过没人像爹那样疼娘。
爹疼的何尝是娘,应该是她!
我没有眼泪,是因为我知道,女人一旦哭出眼泪,内心就没了狠劲。她继续说,娘在生我之前,一直没眼泪的,生我后,号啕大哭一场,人就疯了。
企业做大做强了,你还宁愿一辈子背着鬼女名声?
不行吗?我得更有狠劲才不负乡亲们所望的。
也行的!
她的眼光在那一瞬间,亮晶晶的,温润得不行。
那是有泪,流在了心里。
传说,一个立志修行的妖,一万年才修得人形,再有一万年才修得七情六欲,还得一万年才可以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流下第一滴泪。
那泪点太高。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相比妖,鬼女的泪点,应该更低。
说完“也行的”,他把一支果丹皮剥开,跪下,轻轻喂进她不觉悲凉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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