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多年了,吕宇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了树。每年的早春,烟雨蒙蒙,空气捏得出水来。父亲就会从镇里买些树苗回来,种在老家的老屋面前。一年又一年,荔枝有了,龙眼有了,阳桃有了,三华李有了,黄皮果有了。
吕宇的母亲却恨不得拔了这些树:“种,种,种,就知道种。多少年了?也不帮我去上访,去申诉,你就想我老死在这山沟角落里啊?”
吕宇的父亲装聋作哑了,屁都不敢放。吕宇的母亲是在六十年代初,挨批斗整风,被厂矿开除了,下放回农村的。多年来,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遇点火星就爆炸。
到了拨乱反正后,吕宇的母亲终于得平反了,恢复了“非农”户口,一家人离开了山村老家,搬到镇里住了。吕宇的父母,还在新开发区的街上买了宅基地,建了三层楼房。吕宇的父亲,仍是老习惯,又找了一棵嫁接的龙眼树,当作街道绿化,种在了新屋门口。这棵龙眼树,种时一尺多高,两三年后,就长得平一楼高了,枝繁叶茂,像撑开的一把大绿伞。
吕宇家的邻居,右边是一个搞修理的,叫陈叔。门口堆满了维修工具,废铜烂铁。每天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电焊火花飞溅,油污浊水横流。吕宇的母亲很有牢骚,但碍于邻居,不好说,然在出门进门,都没个好脸色。陈叔看在眼里,忐忑不安。陈叔见到吕宇的父亲下班回来了,就经常是一脸的歉意。吕宇的父亲却说:“没关系,没关系,都是居家过日子嘛。敲敲打打,还热闹哩。”
左边的邻居是个乡村医生。姓朱。在家开诊所,卖中药兼西药。吕宇家的人,有个头痛脑热,也懒得去医院了,就找朱医生开点药。来找朱医生看病的人也很多,最多的是老人和小孩。被打针的小孩,又哭又喊。那些擦鼻涕抹屁股的废纸,注射后的药盒子,都被患者家属随手丢到那棵龙眼树下了。吕宇的父亲很不高兴,要朱医生管一管。朱医生说:“我怎么管?”不以为意。
吕宇的父亲退休了,容忍不了這种现象了,就天天拿个小凳子,坐在屋门口,监视那些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不准乱丢垃圾,不准把药水瓶子挂到龙眼树的枝丫上去。因为凡是来看病的患者,朱医生开的处方都是输药水。所以,每个患者,就都是用一根棍子,撑了一个输液瓶子,晃晃悠悠地在吕宇家的门口走来走去。有时稍不注意,有的患者就把这药水瓶子挂到那龙眼树的枝丫上了。吕宇的父亲很生气,多次和朱医生说了。朱医生说:“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叫他们挂上去的。”吕宇的父亲说:“你就不能提醒一下他们吗?”朱医生说:“我说了啊,但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其实是,朱医生根本就没说,只顾开单卖药,打针赚钱。为这些事,吕宇的父亲就经常和朱医生吵。吵得多了,吕宇家和朱医生家,就生分了。吕宇家的人生病,也不再找朱医生看了。
后来,吕宇的父亲去世了,吕宇的母亲哭着喊着说,这都是被朱医生气死的啊。吕宇说,妈,你别这样想,别气坏了身体。没多久,吕宇的母亲也去世了。这乡镇街上的房屋,也就没人住了。这屋门前的龙眼树,也苍老得叶稀枝枯了。在市里工作的吕宇,也很少回去了。
一个春雨淅沥的晚上,吕宇失眠,顺手在床头上抽了一本书来看,看到了秋雨先生的“我本是树,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年年买树苗回老家种的往事,想起了乡镇街上房屋门口的那棵龙眼树。吕宇心血来潮,披衣起床,嘀嘀嗒嗒地敲着电脑的键盘,写了一篇《父亲是棵树》的稿子,投给了报社。
大约是冬季,吕宇回了一趟乡镇老家,走到老屋门口,看到了一个病恹恹的老人,正在颤颤地抚摸着屋门口的龙眼树,喃喃自语,泪流满面。吕宇注目一看,这不是邻居朱医生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这时,朱医生的儿子从屋里出来了,主动地和吕宇打了招呼。吕宇问朱医生的儿子:“你爸这是咋的啦?”朱医生的儿子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吕宇愣得一头雾水。朱医生的儿子说:“有一天,我爸摊开了一张报纸,准备用来包中药,突然瞄到了你写的那篇《父亲是棵树》,我爸就拿起来看了,脑溢血了。好的是送到医院及时,人是救过来了,但也痴呆了,每天就持着拐棍,挪到这屋门口,摸着这棵龙眼树,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楚他在唠什么。”
吕宇愕然了,龙眼树,龙眼。莫非朱医生看到的是父亲的眼神?或是这俩老人天上地下阴阳相隔的对望?吕宇心头震撼了,情不自禁地向着这棵龙眼树,向着朱医生,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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