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端坐在八仙桌边。
老主家是绝不可能有一张八仙桌的,特别是这样一张暗彩熠熠,彰显着富贵气息的八仙桌。
老主是在腊八街首富孙天霸家里。
孙天霸天不明就把老主请到自己家的八仙桌前上坐,是有求于人,并且此事还不宜张扬。孙天霸未出阁的闺女昨儿半夜里跑了,确切地说,是跟穷掉裤子的老疤子家的崽子小疤子私奔了。
当务之急,孙天霸需要晓得这对冤家往哪个方向跑了,才好撒网逮人,棒打鸳鸯。这腊八街鸟爪子大的地儿,却是三县交界,一翅膀飞哪个林子去了,谁知道?别人不知道,腊八街上,人称金算子的老主,他就该知道。
老主说,且宽一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全他二人不好吗?
孙天霸说,好什么好,不好!
孙天霸说,當嫁,也不能嫁这样穷成光鸡的人家。
老主沉吟片刻说,此事不难,但,事关重大,要我言明,需付一千元开口费。
孙天霸说,老主,你杀人呀!这,这顶十头猪钱!
老主不说话,只盯着八仙桌的桌面。
孙天霸转两个圈子,叹一口气,老主你……老主你从前不这样。孙天霸一五一十点出钱来,重重地摁在老主手边。
老主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沭埠岭汽车站,一路向北京,他二人现正在去济南路上,小疤子的三姑奶奶家就在北京边儿上。
孙天霸说,当真?
老主说,可真!
说罢,道声得罪,老主自胸口掏出一方手帕儿,包了钱,斯斯文文拱手而去。
却说孙天霸带了人马,一路杀向北,孙天霸的威风声震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家雀儿敢挑战大老鹰,小疤子真是活腻歪了。誓逮住小疤子,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小疤子。折腾了有十天八日,孙天霸红着眼空着手回来了。
孙天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老主的家,他什么也不说,其实什么也不用说,他只消在老主面前一站,他老主的脸面就掉到了腊八街的街面上,不只踩在了他孙天霸的脚底下,还要千人踩,万人踏。
老主自始至终,大气儿也没吭。
要钱,没了。
啥用了?
喝了,吃了,赌了。
至此,老主的至名儿如星陨西山。什么金算子银算子,铁算子都不是,他跟那些算命打卦哄人钱财的江湖游方有什么两样呢?
骗子!
腊八街上人来人往,碧树依旧,老主家门庭冷落。
两年后,八月桂花香时,孙天霸的闺女,回来了,左手夫婿右手孩,穿金戴银,衣锦还乡。
当晚,老主再次被孙天霸请到彰显贵气的八仙桌前上坐。
这个咋说道?事情还要回到老主第一次被请到孙天霸家的前一天。
那一天,黄胖把媳妇打得头破血流,卖猪得来的一百零一块两毛钱放在床头转眼就没了影。家里一没来闲人,二没招贼,黄胖一口咬定媳妇使钱供了野汉子,零头都不剩下,妇人好歹毒的心。
媳妇有冤无处申,找根草绳梁上挂,不活了。黄胖还说,死了好,死了好!
不可开交之时,便有人给请来了金算子老主,读书人明事理,总有好说道,即便找不来钱,两下说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可枉死了一条人命。
早已知来龙去脉的老主,略一思索说,把黄家小小子叫来。
小小子正在人家结婚的新房里抢糖吃,不过三岁,话都不齐整,千哄万哄地抱了来,老主也不说话,只伸手进小小子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卷儿钱来,数一数,好在整头儿不差。
黄胖说,俺娘来,神来!零碎头儿一定是被小小子疯跑跑掉了,也罢,也罢。接着又后怕,自己竟如鬼迷心窍般,婆娘果真一个心眼儿窄窄上吊了,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那晚的谢酒宴便摆得排场,黄胖几乎都要跪下了,老主你就是俺再生父母,恩同再造呀。趁着酒劲,黄胖还对着婆娘洒了一些栖栖惶惶的眼泪请求原谅,老主也跟着帮腔,兄弟你以后休要再放肆,人家弟妹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到时人打上门来,谁也帮不了你。老主桌底下踢黄胖,要黄胖给婆娘扯上一身新衣裳才是,黄胖说,中,中,都中!终于哄得婆娘开了脸。临了黄胖还跟打仗一样一定要老主收下谢礼三十元钱,相比媳妇的命,一头猪又算什么,何况三十元钱也就两条猪腿钱。
黄胖夫妇盛情,金算子老主一直喝到深夜才回。
老主就在此时,月光里迎头遇上了慌里慌张私奔的孙天霸闺女和小疤子。
俩人吓得筛糠一样,老主瞅一眼孙天霸闺女微微隆起的腹部,叹口气说,一路向南奔李庄,投奔我拜把子兄弟去吧。再叹口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呀,他把刚得来的三十元钱塞小疤子手里说先救急,以后容他再想办法。临了叮嘱小疤子一路向南,走小路,莫走大道,走夜,莫走明。
第二天,孙天霸一等人杀气腾腾一路扑向北时,老主即刻动身把从孙天霸手里拿到的一千元钱,送去李庄给小疤子夫妇。
至于黄胖多年后拆了旧床换新榻,竟然发现旧床缝里塞了一百零一块两毛钱时,是怎样的跺脚捶胸,百感交集,感激涕零,那已经是后话了。
且说当下,孙天霸紧紧握住老主的手,老主呀,兄弟,恩人,我孙天霸何德何能,有女有婿有孙,添人进口,四角齐全。
孙天霸说,金算子,名副其实!
老主说,啥金算子呀,其实就是多读了一点书,知晓一些事理罢了。
(原载《天池》2018年第10期 河北裴金超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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