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土地的地方,就有讲故事的人。正是这些讲故事的人,塑造了王国的历史、文化和精神。有一天,国王心血来潮,想知道在他统治的王国里,谁最会讲故事。于是,我谋到了一份差事,我将踏遍这个国家每一寸土地,去寻找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
我翻过很多座山,蹚过很多条河,穿过很多个村镇。我听过不计其数的故事,但最会讲故事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第二年春天,在白巴哈镇,我见到了“无人不知的扎玛”。扎玛是一个画匠,他一生只画一个人。
扎玛画的是他的救命恩人。九岁那年冬天,扎玛不小心掉进河里,一个留着一头鬈发的帅小伙儿救了他。当时扎玛冻傻了,等到他想起要向那个救他的哥哥说一声谢谢时,却只看到一个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他。”扎玛说起六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在扎玛的画室里,我见到了那个帅小伙儿的画像。刚开始的时候,扎玛三个月画一幅恩人的画像,后来改为一年画一幅。扎玛一年一年地长大,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孩子。他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头上的白发一天比一天稠。画像上的帅小伙儿,也随着扎玛一起长大变老。那天的阳光有些忧郁,在那间小小的画室里,我看到时间像河水一样缓缓流淌,像最动听的音乐。
“每一年,我都会抽出时间,带着画像,去寻找我的恩人。我走访过白巴哈镇的每一条街道,问过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找到他。”这么多年过去,扎玛的脸上还会流露出失落的表情。他后来去过很多相邻的城镇,那个鬈发的帅小伙儿应是长成了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他们还是未能相见。
我用很长时间才从扎玛的故事里走出來。我说:“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来,你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我一路在走,一路在听你的故事。你花六十年时间去寻找你的恩人,结果你没能找到他,却成了很多人的恩人。”
“四十岁那年,我感觉自己找不到他了,但我并没放弃希望。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轻生投河的少年,我救了他,就像当年他救我一样。那一天,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与其盲目地寻找,不如在旅途上做一些善事,用这些善事去感念他。于是,我一路寻找,一路做善事,大家都叫我‘无人不知的扎玛。”
那个下午,扎玛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最后,在画板面前,七十岁的扎玛又画了一幅恩人的画像。画中的老人还是帅帅的,一头鬈发全白了,连胡子也是白白的卷卷的。我看了看画中卷白胡子的老人,又看了看面前卷白胡子的扎玛,惊讶地说:“扎玛,你看看,你画中的恩人,越来越像你自己了。”
扎玛好像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到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我。
告别扎玛后,我继续上路。我又翻过很多座山,蹚过很多条河,穿过很多个村镇。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到达黑木河镇,找到了“彩虹爷爷的老院子”。这一路上,在不同的城镇,我遇到过十多家“彩虹爷爷的老院子”,每一家的人都说,是跟“黑木河的洛伊娜”学的。
在“彩虹爷爷的老院子”里,我见到了洛伊娜。黑夜将临,她和一群老人在与另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告别。老人已经没法说话,安详地闭着眼睛,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这几年,我告别了二十多位‘老爸爸,他们有的被亲人接走,有的永远离开了。每次有人告别,老院子都会安静好几天,一直等到有新的老人住进来。”说这些的时候,洛伊娜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十年前,洛伊娜的父亲走失了。他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为此,洛伊娜十分自责,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父亲,但没有找到,倒是遇到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老人。父亲走失后,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财产。为表达对父亲的愧疚,她开办了“彩虹爷爷的老院子”,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十年间,这里共收留过九十九位老人。对每位老人,无论男女,洛伊娜都亲切地称呼他们为“老爸爸”。
洛伊娜现在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她只有七个孩子,却有九十九位父亲。“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出走那天,刚好下着太阳雨,天边有一道绚丽的彩虹。”洛伊娜说,“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我父亲还活着。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如果你遇到他,你一定能认出他来。他的左下巴长着一个瘊子。他已经失去记忆,只会说一个词语:麦片。”
我静静地听着洛伊娜的故事,内心却难以名状。就在一周前,在另一个镇子的“彩虹爷爷的老院子”,我跟一群老人一起,向一位垂死的老人告别。他真的太老了,弥留之际只会重复说一个词:麦片,麦片,麦片……他的左下巴处,就长着一个刺眼的瘊子。“我也相信,他一定还活着。我还会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我会帮你寻找他。”和洛伊娜告别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前面还有很多的山,很多的河,很多的村镇。我还会听到不计其数的故事,我依然在寻找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
如果你恰好遇到他,请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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