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艳遇一样忧伤
□夏 阳
她要结婚了,对他发出诚挚的邀请,在微信上。其实,他不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他还是去了。他怕伤着她。她老家在大西北,远着呢,身边应该没几个朋友。
婚礼有些微型,在一家湘菜馆的包房里,摆了三桌。坐下不久,他发现除了新娘,自己谁也不认识,包括那个蓄着小胡子的新郎。大家有说有笑,谈笑风生,只有他如一外星人,沉默地坐着,沉默地抽烟。偶尔有同桌的怕冷落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是谁,来自哪里。他有些尴尬,支吾道自己是新娘的朋友。对方的眼睛兴奋地眨了两下,不再言语。其实,望着她一身盛妆欢天喜地地忙前忙后,他内心挺高兴的。他是真高兴,没掺半点假,漂泊异乡多年,她总算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家,不容易啊。
如果是大型婚礼,在酒店摆个十几桌或者几十桌,宾客多半相互不认识,大家可以装装样子,举举酒杯,很容易对付过去的。这样的婚宴,他参加过不少。但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为了活跃气氛,新郎新娘向每位客人单独敬酒,并依次做介绍。也就是说,在场的二十几号人,个个都是焦点。想想也对,人这么少,不这样整,婚礼未免显得太冷清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向新郎新娘私下敬一杯酒,先暖暖场,和新郎友好地认识一下。但是,瞅了半天,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空当。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可以悉心照顾到每一个人。新郎新娘一边敬酒,一边深情地向大家回忆与对方的交往史和伟大的友谊,感恩,祝福,手机拍照,推杯换盏。从他们的嘴里,他第一次知道了关于她的很多信息,比如新郎姓马,是一个广告设计师,比如他们一见钟情,爱情长跑了七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尴尬的现实—今天所有到场的客人,除了他,其他人几乎都互相认识,平日里都在一个圈子里混。
原来自己是多余的。
他懊悔不已,想逃了,比如借上洗手间时悄悄溜走。可是,他没机会了,新娘已经站在他身后,温柔地拍着他的肩,用麦克风高声宣布:“下面,我要隆重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大哥,夏阳大哥,你们都不认识。”说完,偏过头朝一旁的新郎幽默地调侃道,“老公,你也不认识,这是我私藏多年的一位大哥。”
在场的人轰地笑了。笑完,大家鸦雀无声,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来,举着酒杯向新郎新娘表示祝福。该叫新郎啥好呢?姐夫?不对,刚才她还管自己叫大哥呢。妹夫?有些暧昧。马先生?太官方了,肯定不合适。他一时词穷,斟酌再三,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方。他一着急,便有些面红耳赤,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马、马、马老师,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新郎优雅地看着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优雅地说:“谢谢!”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酸了,完全是前男友的口吻。于是,他不甘心地加了一句:“我和阿芳很熟的,她去过我家。”新郎继续保持优雅的微笑。他的本意是想撇清自己是前男友的嫌疑,但一说完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越说越乱。幸好,他又急中生智地挽救了自己。他说:“我老婆很喜欢阿芳。”说完,如释重负。虽然,他还是一只单身狗。
新娘完全没注意到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她正在一旁用麦克风深情款款地朗诵着早已打好的腹稿。她说:“我和夏阳大哥认识五年,只见过一面,今天特意邀请他来参加我的婚礼,因为我曾经是一个诗人,他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见证人。他当年是杂志社的编辑,发表过我的诗歌……”
新娘的话,等于无意之中戳穿了他在新郎面前的谎言。他承认,新娘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点虚构。他们确实只见过一次,她路过杂志社,进去坐了半个小时,说了很多感激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加了QQ,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长时间,后来微信红火了,又成了微信好友。因为微信的介入,他感觉她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每天相见,无话不谈,宛如多年的哥们。他从未意识到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仅此而已。微信只是一个平面,而不是一个空间,它可以展示她想展示的一面,也可以掩盖她想掩盖的另一面,比如她早就有了男朋友。这些道理他懂,但从未细想过。
婚宴结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感到溺水般地难受。开始,他迁怒于她爱慕虚荣,神神秘秘地邀请他去参加那狗屁婚礼,把一件简单明了的事儿弄得错综复杂。接着他又痛恨自己性格木讷,前言不搭后语,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免叫人生疑,最可笑的是还自作聪明公开撒谎。不久,他体谅了自己,转而去怪罪那个所谓的“马老师”皮笑肉不笑,城里人的套路玩得太深。后来,他换位思考,总算想开了,认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三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但为什么心里总有一根毛在挠痒痒,感觉很不舒服呢?
半年后的一个午夜,他突然接到她发来的微信:“今天我们离婚了。”那时,他正在KTV喝酒,和一个美女用啤酒瓶比赛吹喇叭。他惊讶地问:“这么快,为什么呀?”
对方反问:“你说呢?”
他愣怔了一会儿,打开微信,把她拉黑了,然后一屁股陷在沙发的角落里,于一群红男绿女的身后,望着一桌子的空酒瓶,心中充满无限忧伤。
【创作手记】
当下文坛,不管何流何派,无论叫之小小说、微型小说,还是微小说,只要论及业界圭臬之作,大家都毫无异议,必提《立正》《陈小手》,还有《客厅里的爆炸》。我个人私下把它们统称为“老三篇”。提起白小易这个名字,估计现在知道的人不多,若一旦说起《客厅里的爆炸》,还是如雷贯耳。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作家因作品而存世。
记得在沈阳的一次笔会上,我曾经见过白老师一面。当时,我有幸坐在台下,近距离地反复仰望主席台上的他。我禁不住内心翻腾:这就是传说中的白小易,25岁就“爆炸”出他一生的荣耀。不就是600字吗?我也会!
现在想来,当时确实过于无知。我不得不承认,这600字,自己真不会。因为它像一把神奇的剪刀,看似不经意实则很小心地撕开了生活的一道小口子,却让我们窥见了生活乃至人生的全貌,充满了处世的思辨与哲学的阐释。其写作手法举重若轻,类似深山藏古寺,只见和尚,不见古寺,可谓言未尽,意已远。
我在拜读这篇作品时,脑海里总是回旋着一句歌词:“说也说不清楚。”是的,大千世界,所谓人生也好,世事也罢,其人事纠缠之无奈,莫过于此。既明白又糊涂,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糊涂到有口难辩,说也说不清楚。这“说也说不清楚”,包括过去的小说《围城》,包括新近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包括每一天挣扎在俗世旋涡里的你我,当然也包括我这篇1900字的《像艳遇一样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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