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庞 滟
只穿一件单衣的小水,满身潮湿地蜷在座位里,像一条冰面上的鱼,发抖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女孩觉得这个秋天深不可测,长途客车像一艘驶入冰河的海盗船,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恐惧地哀鸣。车窗外,突然袭击的凄风冷雨如同父亲留给她的忧伤,那样猝不及防,凉入骨髓。
在中途车站,一个身穿苏格兰情调红格衫的男人上了车,后面跟着披外套的漂亮女人。男人把女人安顿在前面坐下,然后向小水的空位走来。
男人强壮如熊的身体占领了小水半个座位,她凉透的胳膊碰到他散发热量的身体时,没马上移开,那里很暖。男人瞪大眼睛,很专注地看了小水一眼。她赶紧拉开距离,扭头看向窗外,为那些孤立寒风中被劫走外套的树而忧伤着。
男人很关心地问小水:“姑娘你在发抖,靠窗很冷吧?”
小水抱紧身体,不知如何回答。坐在前排的女人扭过头,嗔怪道:“我穿了你的衣服,怎么还冷呢?”顺势用霸道的眼神望向小水,生怕谁会抢走她的什么。
男人让女人把外套拉紧,安慰她:“忍一忍,一会儿就到家了。”
小水突然感到有些悲哀,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太需要热量来暖暖自己,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她的心都要冻硬了,再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她害怕打针吃药。
男人低声问小水:“我们要不要换个位置?”
小水沉吟片刻答道:“不用了,谢谢。”她僵得实在懒得动,觉得里外都一样冷。
男人不再说话,把身体重心移向椅背,双臂抱在胸前, 闭上眼睛。
小水用力抓紧胳膊,想止住落叶般的抖动。男人的手臂突然滑过来,压住她的肩膀。他好像睡着了。
小水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她认真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眉头微蹙,明朗的脸上浮出沧桑的疲惫。她突然不想打扰他片刻的安宁,任由那条强壮的手臂安心自由地停放。
男人的手臂像一个热量导体,源源不断地把温暖输送给小水。
坐在前排的女人不时扭过头,目光怪异地看着男人和小水。隔在中间的胖子以为受到她的青睐,殷勤地搭讪,女人高傲地扭正身体。
客车在坎坷的路上醉晃。睡着的男人向小水倾斜过来,几乎覆压住了她半个身体。已经被挤进角落的她,无处可逃。她突然发现,自己被这热量包围了,身体不再抖得打拍子。她有些惴惴不安,仿佛雪地里拾到一个燃烧正旺的火盆,欣喜后不知如何安放。
窗外的天空明亮起来,劫后重生的太阳重新爱抚被遗弃的世界。
小水和男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变得汗津津,从均匀的呼吸判断,他还没醒。一些触觉像苏醒的僵蛇,有了极其敏锐的心理反应,惊扰了少女的羞涩。她开始脸红心跳,又不忍心惊醒他,不知该如何脱离这不再需要的温暖。
男人宽厚的手掌、温暖的后背很像她父亲的。年少多病的她曾在父亲的背上长大,自从他用离婚毁了温暖的家,她再也不想见他。此刻,那温暖的怀念重新被召回进她的身体,轻抚她的心伤,她突然想好好收藏这份温暖。
车厢内响起一首暖暖的歌曲,淹没了世俗的喧嚣。世界变成明亮又平静的海洋,小水的心像水下一条欢快的小鱼,享受着阳光温暖的爱抚,翩翩起舞。
“嗨嗨,搞什么呢?都坐过站了,还不下车吗?”女人尖刻又恼怒的声音惊飞了小水的梦,她的脸变得火热—自己竟然枕着男人的胳膊睡着了。
下车的女人还在凌厉地回头看小水,仿佛她偷窃了什么。小水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她梦到了父亲,他爱抚着她的头,一直在笑。
小水的手被座位上的一本书硌疼了,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她急忙向男人挥动手中的书,他摆了摆手,把暖暖的笑留在秋日的阳光里。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小水遇到身穿苏格兰情调红格衫的男子,都会认真地看上一眼,即便不是那个秋日里的男人,心底也会升起暖暖的笑。
(原载《海燕》2016年第2期作者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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