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善良
◎曾 颖
1
不久前,母亲给我讲了一件埋藏在她心中多年的事情。讲这件事情时,一向乐观的她脸色凝重,像是在挖一座压在她心中多年、让她无法顺畅呼吸的大山。
那是30多年前,她30多岁,在一家街道企业当临时工,她的一个同事,比她大几岁,大家都叫她青姨,是个狠角色。众人的评价是青姨能把天上的麻雀哄下地,然后自己脱掉毛钻进蒸锅里让她吃—一张嘴既能编是非,又能吵遍街道无敌手。
对这样的人,母亲只能敬而远之。但青姨与我家是邻居,母亲又与她在同一个单位上班,这意味着母亲即使有意躲着,也少不了与她意外相遇,被迫与她同路,请她吃早餐,听她飞短流长,或看她在路边的小摊前一路招摇,只尝不买。
最令母亲难受的是,大家在工厂里闲聊各自街道发生的奇闻逸事时,青姨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一些离奇、夸张的故事,而母亲会被她当成证人推出来。母亲证明过老母猪生下长着人脸的小猪、一分钱可以治好食道癌之类的事情。我能想象出,老实的母亲当时是多么难受,但这毕竟好过与青姨撕破脸,成为她的攻击对象。
“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太离谱的事情还是不会信的。”母亲这样安慰自己,坚守着她的“鸵鸟政策”,任青姨满嘴跑火车,至多在青姨求援时,送上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让青姨和众人按各自的方式去理解,以求相安无事。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2
那件事缘起于外西街的街花芝芝,这位从省城嫁过来的女子,有着与小城姑娘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和做派。虽然在那个时代,大家的衣服与发型几乎一样,但她像一朵绽放在杂草丛里的玫瑰,很轻易就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红颜薄命,在娇艳地绽放了几年之后,芝芝不知患上了什么病,人变得奇瘦,肤色发黄,身上终日挂着一个尿袋,原本美丽的眼睛里透着绝望。
一直以来,芝芝受到过太多男人的青睐,自然也招来了更多女人的恨意,而青姨便是其中之一。
原因在于,众多对芝芝行注目礼的男人中,她家就有四个,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芝芝的生病和倒霉,让一个恶毒的计谋在她心中发芽,她要干一件让芝芝丢脸的大事。
她先在车间散布关于芝芝的谣言,说芝芝常勾引别人的老公和儿子。她表情凄婉,俨然是一个受害者。青姨绘声绘色的表演,既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又激发了人们的“正义感”—这样的淫妇,当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人们要用眼神拷打她,以正义的名义给无聊的生活添点儿趣味。
于是,青姨受众人之托找到芝芝,对她撒谎说单位的工友们知道她戏唱得好,想请她去唱戏。虽生着病,芝芝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人在绝望的时候,任何小小的认同和欣赏,都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安慰。
母亲永远记得,芝芝那天特意洗了澡,吹了头发,把一件红色开衫和蓝色卡其布裤子熨得平平整整,还特意用一条扎成小花的丝巾恰到好处地遮住自己腰下的尿袋。
她在腮和唇上都涂了淡淡的红色,将刘海儿和眼睫毛卷出弧线。这些虽为她增色不少,却依然难掩她青黄的肤色和眼窝深陷的病容。
上台后,她努力地、一曲又一曲地唱着曾为自己带来过荣耀的曲目。
青姨在人群中,小声地跟人们耳语:“看看,这副鬼样子,还在那里兴风作浪。”
于是,听戏的人像自己的老公和儿子也被人偷走了一般,暗生恨意。她们用嘲讽的眼神和尖酸的语调,逗弄着芝芝。
芝芝尽最大的努力,迎合着众人半真半假的要求,承受着种种恶意。
这一切,让深知内情的母亲愤怒了。母亲知道,芝芝并非青姨所说的那种人,她唯一的罪过,就是长得出众,更大的罪过,便是没有让这种出众的美丽保持下去。
面对喧闹的人群,面对满足感十足的青姨,母亲说她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一刻的自己。她既不能像芝芝一样享受虚假的幸福感,也不能像众人那样,享受消遣他人的快感,更不能像青姨那样,享受手刃仇敌的得意。而这个时候,母亲如果站出来说出事实,那她将成为众矢之的。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她起身,走到芝芝身边,以帮她整理衣服为借口,故意碰落了那朵用丝巾扎成的花,尿袋露了出来。
“啊”的一声,芝芝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闹剧结束,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去,母亲悄悄跟身边熟悉的工友说:“你看芝芝病成那样,是不是勾引别人的样子?”
众人恍然大悟,这个信息很快口耳相传,传遍整个车间。当天下午,再没有人恨恨地骂芝芝是淫妇了,多数人都觉得青姨无事生非的举动过于残忍,还有人为自己出言逗弄芝芝表示羞愧。青姨对此愤怒异常,想和母亲翻脸,但一时找不到好的理由,便把母亲很多年前偷吃猪脚的事情拿出来乱说一气—那是母亲这辈子唯一一次瞒着家人吃独食,并引以为耻的事情。
母亲对此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芝芝对她的态度。芝芝一直因这件事而记恨母亲,对青姨则抱以感激之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远远看到母亲,芝芝要么怨恨地瞪母亲一眼,要么就吐出一口浓痰。母亲多次想向她解释,都没有成功。一年后,芝芝去世,这件事变成了一块石头,重重压在母亲心头。
有时,人们会被表面的甜蜜所蒙蔽,而忽略了行为背后的真实含义。在青姨和母亲之间,芝芝选择了青姨毒花般的“友谊”,却恨死了母亲笨拙的好意,这不仅是芝芝的遗憾,也是母亲的遗憾。
我希望,有一天母亲能化解她心中的块垒,并明白,仅有好意而没有好的表达方式,有时照样会干出笨事。但我一直认为,即使再笨拙的善良,也比精巧的恶意,更值得尊重。
(原载《读者·原创版》2016年10期 甘肃李仁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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