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锣
□高巧林
秋忙过后,锦溪镇张家浜村的文娱队开始组织排戏。
凤霞姑娘被人选中,扮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村里人都说好,因为凤霞长得漂亮,嗓子甜美,并且,平时已在邻居阿龙家的收音机里学会了好几段李铁梅的唱腔。
只是,凤霞胆小,害怕半路上的凶狗和夜幕里的黑影,不敢独自走夜路去大队礼堂排戏。
阿龙站到凤霞面前,拔高嗓门喊:“我陪你去—”
阿龙是个聋子,生怕别人同他一样,说轻了听不到,所以一开口就会毫无分寸地拔高嗓门。
凤霞一边极度夸张地捂住耳朵,一边“以牙还牙”大声回话:“好的—”
谁都知道,阿龙心地善良,老实本分,一向把凤霞当作亲妹妹似的,让人一百个放心。
果真挺好。多少个夜晚,凤霞一步步地走在前边,阿龙把亮闪闪的手电光打在凤霞脚跟前。有时遇到哪家的狗冲出来乱吠,只需阿龙“嗨”的一声大吼便无事。到了大队礼堂后,阿龙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凤霞和队员们反复地排戏,直至深夜散场。
阿龙聋得比较厉害,基本听不清凤霞和队员们的念白与唱腔,也基本听不清丝竹管弦,而能清清楚楚听到的,是乐队班子的一面让人敲得震天动地的铜锣。
铜锣由响铜铸成,声音特别响,被人叫作响锣。
当然,此刻让阿龙听到的,不是单纯的高频声响,而是一道道萦绕心间的美妙声波。
一次,乐队班子练习“闹场锣”—用热热闹闹的响锣吸引观众。有人见阿龙看得出神,也就把响锣递给他,让他试着敲几下。
阿龙犹豫片刻后,呼哧挥起锣槌,对着锣脐,咣啷咣啷地敲了起来。
奇怪,阿龙从没敲过锣,但从锣脐里传出来的声响为何如此清脆响亮?
有人解释,阿龙平时听不到多少声音,对响锣声也就特别敏感,特别钟情,所以……
有人猜测,这得归功于收音机—去年,阿龙用省吃俭用节省下的钱,替他病榻上的母亲买了一台收音机。每次母亲听罢后,阿龙都会将耳朵贴在开足音量的收音机上,非常享受地聆听戏曲里的锣声鼓乐,所以……
有人建议,乐队班子人手少,而且谁都不愿意当这花尽力气而敲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敲锣手,干脆让阿龙学习敲响锣算了。
阿龙欣然答应,而且不负众望—不出半月,那面响锣被他敲得节奏明快,神采飞扬,变幻多姿,余音绕梁。
慢慢地,响锣声进入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心坎里。倘若哪一回,这响锣让别人敲了,人们准会不屑地说:“哪有阿龙敲得好?!”
阿龙爱锣如命,特意用光洁柔韧的榆树枝和扎实有弹性的布条子做了一根专用锣槌。
凤霞挺自豪,悄悄替阿龙缝了个藏响锣的布袋子。
于是每天晚上往大队礼堂走时,阿龙手里不只是亮闪闪的手电,还有沉甸甸的响锣袋子。
一天晚上,他俩走在回家路上时,黑漆漆的天空下起了大雨。阿龙灵机一动,把响锣袋子当作箬帽,挡在凤霞头顶上。凤霞反对说:“哪能淋湿响锣?”
无奈,两人跑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
屋檐很窄,两人寒鸟一般,肩挨肩站着。
哗啦啦的雨声里掺入紧促的呼吸和怦然的心跳。
“汪,汪—”一声尖狂的狗吠冷不丁响起。
“呀—”凤霞一边惊叫,一边情不自禁地将颤抖的手伸向阿龙的手。
阿龙的心里顿时流过一股暖流。
凤霞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阿龙没听清,但知道凤霞说的是好话,于是,只顾在微微泛白的雨帘里频频点头。
凤霞一头扑进阿龙怀里,喃喃地说:“我不嫌你穷,不嫌你聋,也不嫌你病床上的母亲。”
阿龙放低耳朵,努力地听,只是雨声太大,什么也没听到。
很快,他俩好上的事从文娱队里传了出来。
麻烦在于,凤霞父亲暴跳如雷,坚决反对。甚而,不许凤霞再去文娱队排戏。
这怎么行?戏都排到过半了,而且凤霞是主角,换人都来不及了。
晚上,阿龙带着内疚和自责,跑到凤霞父亲跟前,说:“叔叔,我跟凤霞断了,让她继续排戏去吧。”
谁料,凤霞闪着泪花,愤愤地站出来宣称:“不断,就不断!”
父亲彻底恼了,从里屋拿出绳子和木棒,把凤霞绑在树上,来个穷揍猛打。
凤霞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咣啷—咣啷—”一直让村上人惦记着的“闹场锣”突然响彻寂静的村庄。只是,这“闹场锣”并非来自大队礼堂,而且,又是那么狂乱,那么恐怖。
村里人纷纷循声而至。
凤霞父亲这才弃棒而去。
……
正是这一夜,阿龙母亲受了惊吓后猝然逝去。
凤霞不顾一切地冲向阿龙母亲的灵堂,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妈妈”!
文娱队里的《红灯记》终告流产。
阿龙将响锣装进袋子,交给凤霞。
凤霞打开一看,袋子里留着一张小纸条:
凤霞:
袋子还给你,响锣请你转交大队文娱队。我去外地打工了,请你永远地忘记我。
第二年,当凤霞父亲乐呵呵接过一份厚重的彩礼后,凤霞也就被迫出嫁了。
可是不幸,凤霞嫁给了一个满肚花肠子、近乎虐妻狂的家伙。
凤霞遍体鳞伤,欲哭无泪,直至踩着梯子,爬上屋顶,纵身一跃。
凤霞父亲这才跪在医院病床前,大哭大叫:“凤霞,你醒醒啊!”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昏迷中的凤霞始终醒不过来。
一天傍晚,死寂的病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动人心魄的响锣声。
医院上下一片惊慌。
“凤霞醒了!凤霞醒了!”
凤霞慢慢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晃动着阿龙的身影,还有一面新簇簇的响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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