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 举
□侯德云
天色黑透了,许屯生产队会计张算珠才摇摇晃晃回到家里。老婆王大花早就把饭菜摆到了桌子上,他看也没看一眼,一头倒在炕头上,仰着脸,眼睛直勾勾盯着天棚,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大花走到跟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裤脚,说:“吃饭吧。”
张算珠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大花的椭圆脸很快变成了长脸,提高了嗓门儿说:“这两天你咋回事?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白天晚上,该干的活儿也不干,就知道叹气。到底咋回事?”
张算珠又哼了一声,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大花的脸更长了,气哼哼地说:“屁也不放一个,是不是你妈掉沟里摔死了?”
张算珠呼地一下从炕头上坐起来,指着王大花的鼻子骂:“臭娘儿们,你懂个鸟?天要塌了你知不知道?”
王大花的长脸唰地一下又变成了椭圆脸,似笑非笑,赔着小心说:“是不是出啥事了?”
张算珠瞪了王大花一眼,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捏出一撮旱烟叶子,抖着手指头,用一张纸片卷起,点上火,猛吸一下,把一缕浓烟吐到王大花的脸上,这才开了口:“生产队丢了一袋麦子,你知不知道?”
王大花鸡啄米般点起了头:“知道知道,这事儿谁不知道?不是还没有查出来吗?”
张算珠说:“要是查出来我就不担心了……”
王大花说:“反正不是你偷的,你担心个啥?”
张算珠的声音立马高了起来,像是吼了:“臭娘儿们,你懂个鸟!”
王大花的椭圆脸又变长了,憋着气一声不吭。
张算珠降低了声音,叹着气说:“明天,公社要派调查组来,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非把偷麦子的人揪出来不可!”
王大花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又赶紧闭上了。
张算珠说:“公社领导指示我们,明天让全队的社员投票,选举小偷。”
王大花说:“选举小偷?”
张算珠点点头:“对,选举小偷。公社领导说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小偷再狡猾,也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王大花嘎嘎地笑了起来:“选就选呗,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张算珠突然拍了一下饭桌,把一棵水灵灵的大葱拍得跳了起来,把王大花吓了一跳。
张算珠指着王大花的鼻子说:“你投谁的票?”
王大花眨巴了一阵子扁豆眼说:“投许二歪,他整天跟你找别扭,我投他!”
张算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全生产队就咱一家姓张的,你算算有多少姓许的?他们都是远近亲戚啊。”
王大花不吭声了。
张算珠摇着头说:“我打了半辈子算盘,这点儿事还算不清楚?他们姓许的,早就看我不顺眼了,非借这个由头把我整下来不可!”
王大花的长脸变得煞白,蹲在地上,一只手拍着大腿,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天真的要塌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张算珠把手中的烟蒂狠狠地摔到地上,说:“我出去看看,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搞串联。”
张算珠直到半夜才回来,用衣袖胡乱擦着脸上的冷汗,对哭红了眼睛的王大花说:“完蛋了,那些姓许的人家,到现在还亮着灯。”
在王大花的耳朵眼儿里,这声音已经不是张算珠的了。
第二天,张算珠没有参加选举,他病倒了,身子忽冷忽热,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连路也走不成了。选举结束不久,有一伙儿民兵来抄家,挖地三尺,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阶级斗争的形势因此变得更紧张了。张算珠的病情,也因此更加重了。
半年以后,张算珠死了。临死前,他把一只算盘用力摔到地上,圆圆的黑珠子蹦得到处都是。王大花坐在地上,拍着摔坏的算盘,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天真的塌下来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张算珠死的那天,正赶上一九七二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大很大的雪,整个许屯生产队都是白的。
(原载《天池》2016年第8期上海吴丽媛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