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囚犯的渴望
□格 致
一天下班后,我将单位发的一小袋大米,放到自行车的后架上,又将一把新买的笤帚,放到前面的车筐里。路上,我遇到一辆囚车。
囚车经过我身边时离得很近。一名囚犯冲我喊:“小娘儿们,上哪儿过日子去?”一车的囚犯开始大笑。一袋米,是生活中的物质;一个女人,是生活中的爱;而笤帚,是工作和理想。那个囚犯,在一瞬间悟出了米、女人、笤帚的意义,看到了生活的全部画面,并大声地喊了出来。
囚车开进我单位的院子。他们是来挖沟的,一条光缆经过这里。
这天上午,我从卫生间出来,正在洗手,一名囚犯走进来。我以为他要去卫生间,就让开一些。但他走到我的面前,就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那里看着我。
公共洗手间光线很暗,窗子小,灯又没开。我突然感到恐惧,他站立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门。
在幽暗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脸上浮出笑容。我看出这笑容里没有恶意,但他笑的呈现过程,十分艰难。他努力眯小眼睛,并依靠眨动来提示我他在笑,而且是冲着我笑。我知道,他已不会那种轻松的笑。如同一支没有经过练习的曲子,在突然的考试面前,被弹得支离破碎。他面对着我,努力地在记忆里寻找。他找到了一些笑容碎裂的残片,然后不得要领地黏合。笑容的残片聚拢在一起,然后捧给了我。
他说:“大姐,求你给我买一块面包。”他将一只手伸向我,手掌里托着一张一元钱的纸币。纸币又皱又脏。他的声音充满哀求。我的弟弟常用类似的声音求我,在外面游戏时带上他。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突然发生的事情面前显得比较迟钝。就在这几秒钟的犹豫里,一名管教匆匆走进来,厉声呵斥:“出去!”年轻囚犯的手垂了下来,低着头从我和管教的面前走出去。管教问明情况后表扬我说:“你做得对,不要理他们。”
可是,还不到五分钟,我就意识到我做错了。我应该帮助那名年轻的犯人买面包,他显然是饿了,至少是对麦面烤熟后的香味充满渴望。
满足他的要求在我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卖面包的地方就在大门外,但犯人不可以出这个大门。出去就是越狱,后果不堪设想。
俄国一位作家曾记录下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苦役犯的生活。我至今记得他写的一个片段:在寒冷的雪地里,当地妇女带着她们的孩子,怀里抱着一袋刚刚烤好的面包。这是专为苦役犯烤的面包。一队囚犯走过来,女人把面包递过去,还要说一句:“可怜的人。”监狱里是有面包的,似乎也能吃饱,囚犯们却异常重视监狱外由女人送来的面包。在用料、烤制的方法上,监狱内和监狱外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两种面包是绝对不同的。囚犯们在不饥饿的情况下,会争抢那来自监狱外面的面包,甚至扭打在一起。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院子里,试图找到那名只求得到一块面包的囚犯。
时间已接近上午十点,正值六月,烈日当头。几十名犯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在带枪管教的严密看管下,都在埋头干活。刚才的那名囚犯,我已无从辨认。可我知道他就在我的眼前,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同样的衣服,甚至连破旧的程度都相同,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神态。我站在那里,他们谁也不敢看我一眼,都在低头挖土。我看见的是几十个弯曲的脊背,几十双被太阳晒伤的手臂。
阳光如大雨一样洒下来,我看见他们的衣服已经湿透。雨水或汗水从低垂的头向地上滴落。就算他敢抬一下头,我依凭什么将他认出?他的笑只能展露在幽暗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展开在一个看管的疏忽里。
(原载《风花雪月》时代文艺出版社 福建吕丽妮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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