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尊严
□原上秋
那两年我在县里读书。每到秋冬季节的星期一,我总是第一个与降临我们村子的曙光擦肩而过。有时候到了学校,东方才起白色。我必须在上课铃响之前赶回学校。我去学校的十几里路程给我的感受,就是半袋玉蜀黍和红薯干面杂合干粮的重量。那是我一个星期的口粮。在我上学的第二年,这样的口粮也难以为继。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凌晨,我娘为我做干粮。她把面缸的底儿扫了个净,做了六个杂面馒头。她带着歉意说:“不够的话,再回来拿。”我知道家里断粮了。那天,父亲的举动令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进屋的时候,背上背着一个草篓子。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一股浓浓的植物香气。掏开篓子里覆盖的青草,露出几只青幽幽的玉米穗子。我和娘马上明白了,这是爹乘人不备,在生产队的地里下了手。我们心里一阵紧张。要知道,如果让看秋的抓住,是要被批判的。我爹呵呵一笑,装出很轻松的样子。他撕开几个穗子,放到了锅里。他说:“一会儿带走几穗,在长身体呢,不能饿着读书。”我和娘不说话,起身离开了。
我扛着杂面馒头篮子出门的时候,我爹拿着几个煮熟的玉米穗子往干粮篮子里填,被我挡在了一边。被拒绝的他没有发火,他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他站立在那里,手里的热玉米一点点变凉。我觉得我爹的行为就是偷盗,我怎么能吃偷盗来的东西呢?
走的夜路多了,必定撞上鬼。后来我才知道,我爹自从那次以后,就没有收手,他的行踪被看秋的人掌握,抓住他是迟早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我爹的胸前挂上了一个大牌子,在每天晚饭的时候游街示众。他敲着一面大铜锣,喊着“不要向我学习”的口号,在孩子们的簇拥中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他那狼狈的喊声在羊各庄的上空整整缭绕了一个星期。
我心里苦闷,为爹的行为感到可耻。
两年后,我考上了郑州的一所大学。爹提出要去送我一程,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娘说:“让爹去送送你吧,你第一次出远门。”我说:“我和他走在一起丢人,他没有一点尊严。”
我娘听到我说的话,沉默起来。良久,她才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啥是穷人的尊严?”
穷人的尊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尊严还有阶层。
在大学里,我努力学习。我的功课门门优秀,大学二年级还当选为班级学生会副主席、学生文学会会长。我把这些消息写信告诉了家里,爹娘很为我的出息骄傲。它成为我的爹娘与邻居们相见时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我也得知,家乡土地已经承包。家里不仅吃的问题解决了,还允许做小生意了。我爹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奔跑在城乡的大道上,在为乡亲们服务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经济上的实惠。
转眼暑假到了,我爹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早早地等在了车站门口。老远,他就和我打招呼。我看到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我决定不坐他的车。我撒谎说:“我去一个同学家,你去拉客挣钱吧。”爹呵呵一笑,说:“你回来了,我哪还有心思去挣钱?”
我还是没有上他的车,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爹拗不过我,就任我而去。只听他在后面喊:“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啊。”
我沿着早年上学走过的路,徒步回家。原先的土路,现在变成了柏油马路,路边歪斜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我边走边看,一切都感觉很亲切。正在这时,前方路上一片凌乱,是一个刚刚发生车祸的现场。一辆拉苹果的大车撞在路边一棵大树上,成箱的苹果散落一地。警察用警示条围了现场,一群围观的群众在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了有一个骑电动三轮车的人见义勇为。
晚上,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我爹。他是第一个到达事故现场的人。新闻里说,面对散落一地的钱币和苹果,他丝毫没有动心。两万多元的钱币经过他的手,他一分不少地还给了车主,并配合警方维持秩序,还用自己的三轮车,把伤员送到了医院。
这是我爹吗?
在这一刻,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穷人的尊严。当年他去掰生产队的玉米,是为了让孩子活得有尊严。他不那样做,我连活命都成问题,更不会有我的今天。这一次,是他用自己的行动,换回了一个穷人自己的尊严。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6期 河南李金霞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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