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疾
□游 睿
“这一生,我只流过三次泪。”老人坐在我面前,伸出三根枯树枝般的手指对我说,“除此之外,我哭过许多次,号过许多次,但就是流不出泪水来。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为了便于了解病情,我说:“你具体讲一讲这三次流泪的经历吧。”
老人闭了一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第一次,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年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爹死了;第二件事是我爹死的同时,我养的一只猫也死了。我爹死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悲伤,这很正常,从我出生开始,他就一直打我,他最受不了的是不管他如何打我,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一滴泪都不流。他说我看他的眼神带着仇恨,还说不把我打出眼泪来就不是我爹。所以他有事没事就打我,好像打我是他的一个任务一样。但是很遗憾,直到他突然倒地的那一刻,我都没流一滴泪。当大家惊诧地去扶他时他已经断气,可是在大家把他的尸体移开之后,我却流泪了。他的尸体下面,压着我心爱的猫,猫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了。这只猫几乎和我一样年龄,每天晚上它陪着我睡觉,许多个害怕的夜晚都是这只猫陪我度过的。每次我爹打我之后,我都抱着它,它甚至还默默地给我舔伤口。而现在,看到它被爹的尸体压得面目全非的样子,我的脸上潮湿了,我知道,以后虽然没有了毫无征兆的殴打,但更没有了这只猫的温暖。那一刻,我听到周围的人说,这孩子,对他爹还是有感情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呢。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为我的猫落泪了。
“第二次,是我三十六岁的时候。那次,同样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16岁的儿子到河里游泳,淹死了。我这个儿子,我从来没有打过他。从我爹身上,我吸取了教训,打是没有用的。所以从我儿子一出生,我就不主张用打这种方式教育他;相反,我特别宠爱他。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只要给我时间,我都会替他摘下来。有一年冬天,他要吃李子,那时候没有大棚和反季节水果,我足足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从南方专程给他买了几斤回来。他渐渐长大,在学校读书成绩一直不好,可是我从不严格要求他,只要他自己开心就行。那时候我经常以儿子的开心为开心,以儿子的不开心为自己的不开心。可是到了后来,我渐渐地就管不住他了。他要吃黄鳝,我大冬天到水田里去掏,掏回来他说不想吃了,要吃蛇肉。重要的是,他14岁的时候,就悄悄钻进了他婶婶的被窝。15岁的时候去爬他女班主任老师的床头,被打折了腿。16岁那年,他竟然把目光对准了他的妈妈,我的老婆。那天是个夏天,天气出奇的热,我对他说:‘儿子,我们一起去游泳好不好?就像小时候一样,爸爸带你一起游。’儿子瞟了我一眼,说:‘你的确要教我游泳,我现在还不会呢。’我带着他就去了河里,一路上,他走得很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到了水里,他开始怕水,立马往后退。我拉着他的手,鼓励道:‘别怕,有我在呢。’于是他大胆跟着我往前走。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不得不托着他游了一段,一直到了河中央,我猛然潜水丢开了他。当我游到岸边的时候,看见河中央的水在不停地扑腾,水花溅得老高。可渐渐地就小了下去,直到湖面恢复平静,我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潮湿。我最初以为是河水,但我很快就发现,是咸的,是泪。
“第三次,就在前年。还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我老伴被汽车撞死了。其实我老伴是落荒来到我家里的,然后我们就稀里糊涂结了婚。结婚前几年还算正常,自从儿子出生以后,她就什么事情也不做了,专程带儿子。她把我赶到另一间屋睡觉,儿子和她的房间不让我踏入半步。后来儿子淹死以后,她就彻底不正常了。几十年来,虽然我们是合法夫妻,住在一个屋子里,但却形同路人。她吃她做的饭,我穿我自己洗的衣服,更别说两人睡一张床上了。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打架,甚至说的话都历历可数。有一次我病倒了,高烧至昏迷,她就在屋子里过往也没多看我一眼,后来还是我侄儿把我送到医院才捡回一条命。可就在前年,一个早晨,她去锻炼的途中被一辆农用车撞死了。作为家属,我在第一时间被通知去了现场,她被撞得很惨,头部几乎没有了。如果不是和她一路锻炼的人反复强调过程,我甚至认为倒在血泊里的根本不是她。在我看来,她的衣服、体形都无比陌生。肇事的农用车司机并没有跑,那人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很明显,女人是他老婆,小孩是他儿子。女人牢牢地抓住男人的手,而他的儿子,拿了一张手绢,在他的额头帮他擦汗。我看着他们这一家子,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一抹才知道,我流泪了。”
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着我问:“你看看,我是不是生理上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泪腺坏了?”
我拿起仪器,照一照之后,平静地坐到了他面前。我说:“目前看来,你的泪腺没问题,正常情况下,你还会流第四次泪。”
“什么时候呢?”老人显得迫不及待。
“你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全都摊上了,而你却无一是因为这些事情本身而流泪,那么你是否想过,当你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为自己流一次泪?”我说。
话毕,我惊奇地发现,他眼里已经泪水盈盈。
(原载《时代文学》2016年第5期 山东李青风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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