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痕
□孙 荔
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秋天的早晨,裁缝冯小七正在店里忙碌。
临河路南段,钱庄、典当行等商铺林立,一棵香樟树遮住半边街,店外稀稀疏疏走着各色行人,他却无暇抬头顾及一眼。
冯小七的裁缝店在凤阳城很有名。冯小七年龄不大,却制得一身好衣装。
这天,金凤楼的老板娘请冯小七去,给她那里十几个烟花女子做旗袍。冯小七在金凤楼的西厢房内轻轻落座,掏出剪尺画粉放在古铜色的雕花桌上,依次给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量身,她们叽叽喳喳,空气里弥漫着风尘的脂粉味儿。冯小七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一件妖娆的旗袍,他的手像一尾游走的鱼,在水中游动。
最后进来的女子像山桃一样青涩,叫香云,明眸皓齿,窈窕曼妙,这样的女孩多出自乡野。冯小七量她瘦削的肩,她站在面前,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濡湿的唇,她一转身,那长长的发梢撩得冯小七的心一颤。
一旁的老板娘嗅出了蛛丝马迹,待姑娘们都走了,问冯小七:“你喜欢香云?”冯小七脸红了,老板娘扑哧一笑:“三百骋礼就可以领走,香云是新来的。”冯小七没作声,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
香云的旗袍他做得很用心,紧袖、封领、底衩、嵌花,一针一线,像在缝制自己的爱情。两天后,冯小七带着做好的旗袍去金凤楼。
为香云试衣时,冯小七很紧张,他牵衣拽袖,看香云袅娜地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穿上旗袍的香云立马像换了一个人,普通女子也变成了艳阳花。香云喊一声“冯哥”,阳光像碎银一样洒进房间里,醉了。
回去之后,冯小七开始没日没夜埋头制衣。大户人家做寿,送来一整匹布料,要求尽快做成,冯小七不仅不怕累,还兴奋了好一阵,因为这匹布完工后,那三百元聘金就有些眉目了。
他有一双女人的手,十指纤细灵活,他端坐如木,引线飞针,比得上古代的江南绣女。香云的转身回眸,举手投足,都系在了冯小七的一针一线里。
半年过去,冯小七风尘仆仆地踏进金凤楼,怀揣聘金,小心翼翼,像揣着他的后半生。
老板娘抖着一说话就会飞落粉末的扑克脸,淡淡地说:“我不能为了你一直白养着香云,她被人聘走了。”冯小七的心砰地一下掉在地上,砸得尘埃飞扬。
老板娘说:“金凤楼就是不缺女人,我这儿还有别的姑娘……”老板娘还说了什么,冯小七没听见,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养了一窝蜂。
冯小七的裁缝铺越来越有名气了。他做的旗袍让女人曲线玲珑,摇曳生姿,每一个盘扣都尽显高贵优雅,衩口的剪裁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妩媚香艳却不艳俗。
开中药铺的赵老爷请冯小七去府中,给太太做旗袍。冯小七在幽雅庭院内刚落座,太太便款款而至,确切地说,是姨太太。两人的目光在短暂的相接后,又顿时萎靡下来,是香云。粉扑扑的脸儿圆了,温润如珠,高高拢起的发髻,多了一份大户人家的贵气。香云走过来,四下查看一番,见下人都不在,问:“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声音里有着湿漉漉的幽怨。
冯小七搓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刚要说什么,这时一股烟味飘过来,接着是赵老爷沉沉的脚步声。赵老爷颇有些苍老了,却很斯文,他哑着声音说:“你看这旗袍料子如何,不行的话,可以换更好的。”冯小七摩挲着布料,低眉顺眼:“上等料,颜色……只要太太喜欢就是了。”
赵老爷走了。冯小七围着太太仔细地量身,肩宽、臀宽、胸宽……冯小七把香云拥入怀中,用他的唇抵住她的发。那一刻,天旋地转,好像有人在心里咿咿呀呀唱起:“一弯泉水清且浅,水也甘甜,花也正妍;三分秋色到江南,秋雨绵绵,情亦绵绵……”
赵老爷爱赌,经常通宵,香云便私会冯小七,春宵一刻值千金。当黑夜潮水般一波一波再次涌来,香云和冯小七开始密谋私奔。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赵老爷喝多了去赌,这一赌又是通宵达旦。月黑风高,虫儿也眠了,香云佯装外出去寻老爷,打好包袱让冯小七在墙外的老柳树下接应,两人计划一起坐船去昆城,从此过神仙眷侣的生活。
逃到渡口处,不料家丁竟跟了上来,紧跟着的是赵老爷。
“我早看出你们两人平日眉来眼去,幸亏早有防备,给我打!”赵老爷愤怒的声音像一记闷棍,让冯小七难以招架。
冯小七成了瘸子裁缝,那断腿像一道戒痕,他从此只能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在那里,人们很喜欢这个外来的裁缝,他做工精细,价格便宜,且为人正直,无论是三尺蛮腰,还是丰乳肥臀,他都不会多瞄一眼。
人们不知道冯小七为何对女人如此坐怀不乱,就像冯小七不知道他走后香云给赵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
小男孩满庭院地玩耍时,有人发现那眉眼间,有儿时的冯小七的影子。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3期 辽宁吴德宝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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