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年画
□刘阳河
可以这么说,峪溪谷年画画得最好的匠人是我爷爷,日本兵打长沙那会儿,我爷爷被一个山田大佐领去画日本人的头像,还赚了不少银元。不过,仅那么一次,我爷爷就背上了汉奸的罪名。
住村东头的村长也是个死心塌地的汉奸,他孤独得口水都寡淡了,他见我爷爷继他之后当了汉奸,觉得臭味相投,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爷爷的画室里聊天喝酒,一早乱扯狂笑到天黑。
1944年的腊月,我爷爷忙了,他在画室里描着门神秦琼和尉迟恭,也没心思与村长喝酒了。毕竟,我爷爷靠画年画过日子。可是,这年的腊月是爷爷卖年画有史以来最惨淡的,峪溪谷的人均不愿买一个汉奸的年画。爷爷的心卡在腊月二十日的坳口,蹲在门口忧伤地烧起了烟卷。他有点想不通,往年腊月二十来买年画的乡亲络绎不绝,踩烂了门槛,今年怎么不来了呢?
我奶奶也开始唉声叹气,把一日三餐的炊烟烧得慵懒无力。到了腊月二十一,正是峪溪谷街上赶集的日子,村长悄悄地又来了,他说:“你呀,死脑壳,山田不跟我们过年么?去日本人那里卖年画去。”村长果然聪明一筹,一句话点醒了我爷爷。我爷爷顾不上陪村长喝酒了,他心急火燎啊,惦记着怎么把画了一年的年画脱手,否则明年一大家子吃什么呢?
他抱着一捆年画进了山田的屋,忐忑不安地问:“皇军,中国人在腊月三十儿过年,家家贴门神,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也贴年画不?”山田奸猾地看着我憨厚的爷爷,笑了几声,用蹩脚的中国话说:“哟西,你的画画得很好,大大地喜欢,我们大东亚的共荣,也好好地过年。”爷爷仗着与日本人互通友好,就这样用一年的画在日本人那里赚了个盆满钵满。而汉奸见日本人也买我爷爷的年画,不甘落后,纷纷来购。我爷爷的年画一下子销路好了,陈货没了,便整天整夜地为汉奸们赶画。
腊月二十九,我爷爷赶完了最后一张年画,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手,活动了下腰,长长地舒了口气。1944年的年画,他终于在过年的前一天完成了,他一完成,不设防地连夜与奶奶、我爹、我姑一行人躲进了很深的山里。也就是说,他在一家人颇惊诧他的唐突的决定时,他带着一家人玩起了失踪。
大年三十儿的日子,峪溪谷的气氛有些压抑。日本人买了年画,一个个感到欣喜,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快乐。三十儿的那天夜里,军营里有个日本兵出来方便,他不经意地往大门上一瞅,突然尖叫起来,他看到贴秦琼和尉迟恭年画的地方,黑咕隆咚地闪烁着两个吐长长舌头的人,还发出冷冷的光。他被吓得掉头就跑,很快又引来更多的日本兵,他们都看呆了,惊住了。许久,壮着胆子用灯光一照,那两个吐着长舌头的鬼不见了。再一灭灯,鬼又来了!
“出鬼了!”一名汉奸翻译恐怖地叫着。
本来军营里不信鬼,可大年三十儿真真切切闹鬼了。日本军营每个人都人心惶惶的,好多被吓得不敢出来了,胆小的躲在被窝里默默祈祷,希望上帝原谅他们的杀戮。
至于那些汉奸的家门口,每一张年画在黑灯瞎火里也闪着两个字:汉奸!汉奸们知道年画里的秦琼和尉迟恭是神,辟邪的,他们更胆战心惊,不知会给他们降临什么惩罚。这一天夜里,凡年画上闪出“汉奸”二字的,这家的汉奸都被莫名其妙地杀害了。
峪溪谷这一年在大年三十儿所发生的奇怪的事,日本人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等山田大佐想明白了,他带着一队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我爷爷的房里翻箱倒柜,差点掘地三尺地找了一遍,人已去,楼已空,他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巴嘎!”一把火烧了庭院。
这是一处多好的庭院啊,雕窗红柱,一下被烧成了废墟。峪溪谷的人却闹不明白我爷爷为什么一夜之间被日本人如此痛恨,他们还在咀嚼我爷爷给日本人画头像时的友好,心里五味杂陈,悲怆地说:“这一家子,完了。”
好在没过几个月,也就是1945年的8月,日本人投降了。那一天正逢峪溪谷赶集,我爷爷又在峪溪谷街上出现了,他依然那么慈祥地笑着,给人画着像。有一个乡亲呵呵地凑过来,问:“那年画上闹鬼是怎么回事?”
爷爷把画笔一搁,说出了缘由:“我去给日本人画头像,是一个抗日游击支队的政委要我去的,他也是距离峪溪谷不远的人,早些年到我家买过年画。他那一次过来,要我摸清军营里有多少个鬼子。我去了后,边画边记,有一百多个,政委说吃不了那么多,后来有一天我想,日本人不也信鬼吗?那我就在年画上做手脚吓他们。”
爷爷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停,把乡亲的胃口吊足了,才说道:“那是我捉了一个夏天的萤火虫哩,只有把萤火虫碾碎,糅合在颜料里,画在年画上,在晚上,黑黑的,萤火虫粉才会发出光来,才会在门神上呈现出鬼。”乡亲听了,若有所思地恍然大悟。
(原载《佛山文艺》2016年第2期 河南李金霞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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