瘤子
□黄红卫
有人说,瘤子肩膀上的瘤子是与生俱来的,要不,为何当婚时娶不到娘子,人至中年才侥幸填了陈寡妇的房?有人则指点着皮球状的瘤子说,这应该属于扁担瘤吧,但没见过这么大的呀!甚者上前拍拍紫不紫黑不黑的“皮球”问:痛不?瘤子把肩膀闪了闪,暴露了五六颗黄牙说,不痛。不痛?问者感到稀奇,尔后指着陈寡妇背影问:她吓不吓?瘤子干脆咧开嘴巴一乐:她高兴时还啃它几口呢!
闻者无不撇嘴、摇头。核桃般浑身上下挤弄不出一点儿水分的陈寡妇明明对牵线搭桥者说过,四十好几的人了,即使弄个老头儿进门也无所谓,只要他有本事做这屋的顶梁柱。
说这话时,陈寡妇的大儿子十八,小儿子八岁,丫头十四。
瘤子像头牛,挖河、挑粪、担麦样样胜于其他男人,属挣工分高手。年终结算时,陈寡妇家破天荒摘了“倒欠”的帽子,陈寡妇捏牢一把进账,脸上浮起了难得的笑容。
日子有了起色,孩子们跟着活泛,两个大的喊瘤子“伯”,小的喊瘤子“爹”。瘤子很受用,“哎哎哎”应着,屁颠颠的活儿干得更欢畅。
不知不觉到了大儿子适婚的年龄,瘤子的做派极像个负责任的父亲,想方设法拉回一车车砖、瓦、梁、椽,铆足劲盖起了两间大房子。儿不亲孙亲,瘤子在指望着抱孙子呢!大家都这么说。
女大十八变。陈寡妇的丫头仿佛一天也要变三变,越变越高挑越变越水灵。
一日黄昏,从地里收工回屋的丫头洗净身子,套件无袖圆领衫,端坐场院摇着蒲扇纳凉。刚从河里爬上来的瘤子经过丫头身边时,啪地在丫头手臂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丫头吃惊不小,转过头看是瘤子,恼羞成怒:做啥呢?瘤子讪讪地说:我看见……看见蚊子……蚊子在叮你呢。丫头眼泪夺眶而出,起身朝屋里走去。
后脚到家的陈寡妇边劝慰丫头边盯牢瘤子狠狠地说,从今晚开始,你搭铺睡灶房,我们娘俩的房,不许你跨进一步!
当夜,瘤子失踪。
瘤子父母早年双亡,仅有的一间祖屋也已坍塌。陈寡妇只听他说过有个一块儿长大的表兄弟,安家落户在新疆建设兵团。但新疆远在天边,身无分文的瘤子跑不到天边去的。
玉米登场时,人们说二百斤重的玉米袋子,瘤子扛起身就走。棉花登场时,人们说瘤子是捆扎棉花包的能手,他打的棉花包结结实实运送几十里没问题。芦叶枯谢,芦花飘扬,人们又念叨起了瘤子,说瘤子编的芦帘子,既美观又牢固,市面上难得。陈寡妇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只说瘤子去了新疆,唯一的兄弟病重,探望去了。心里头却在紧锣密鼓谋划丫头的婚事,不管那一巴掌的真假,不管瘤子何时回来,丫头一旦出嫁,万事大吉。
腊月二十那天,毫无预兆地,瘤子回来了。发更白,背更弓,肩膀上那瘤子,愈显触目惊心。
陈寡妇不惊不讶不喜不恼地看着瘤子说,大媳妇在坐月子呢,是个孙子。瘤子一听,拔腿朝儿子屋走去,半路,折回,从裤裆里摸出一个包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数了二百,递给陈寡妇:你给孙子送过去合适。
陈寡妇用亮晶晶的眸子盯牢瘤子说,你回得及时,丫头春节要嫁人了,屈指算算,没几天工夫了。瘤子沉默片刻,又去动那裤裆里的包包,又数出二百,说帮丫头添点儿嫁妆吧。
分田到户后,年轻力壮的,一个接一个走了。瘤子眼巴巴看着,眼巴巴的原因是他老了,他只能与陈寡妇一道,一前一后出现在田埂上,倒是陈寡妇在不断提醒:瘤子,当心脚下……瘤子,能拎动嘛?拎不动我来……
瘤子始终不紧不慢的,似听见,又似没听见。
瘤子莫名其妙摔了一跤,被陈寡妇扶起后,开始发烧,挨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陈寡妇到村医处要了退烧片,连服三次,至傍晚仍未见效。陈寡妇喊过村医,村医翻翻瘤子的眼皮把把瘤子的脉,说赶快送医院。瘤子死命摇头,双手紧紧按住胸口。
瘤子脱气后,陈寡妇掰开瘤子的双手,从胸口处取出个塑料袋裹着的包裹。陈寡妇打定主意,等儿子回来,让儿子们打开它。
十元,五元,五十元……花花绿绿的票子摊了一桌。大儿子说,我数了三千。小儿子说,我数了四千。
陈寡妇熬不住大放悲声:瘤子啊,你哪来这么多钱的啊!瘤子啊,你攒了整整七千啊!
大儿子说,让伯去我家,楼房,有面子。
小儿子说,让爹去我家,我家也是楼房,也有面子。
陈寡妇哽咽着说按道理先大后小的呀!
瘤子的丧事像德高望重者的丧事一样,热闹、隆重、体面,流水席开了一批又一批,一边唢呐笛子锣鼓喧天,另一边陈寡妇率众儿孙披麻戴孝,一步三叩。
有人说,瘤子到底算个明白人,自己替自己准备了后事。有人则说,是瘤子祖宗积阴德,留下了两罐埋在韭菜地里的银圆。甚者还说,可记得瘤子那年失踪一事吗?其实,瘤子是去做皮袄交易的,新疆买,内地卖……
孰是孰非,就像其肩膀上的瘤子,只有瘤子自己明白了。
(原载《百花园》2015年第10期 湖北韩玉乐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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