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
□周海亮
没有想到,我会爱上她。
雨天,她坐在街角,喝一杯咖啡。头顶是张开的广告伞,水花飞溅。满街都是飞奔的人们,湿淋淋的狗,狼狈的鸽子,污水横流。唯她,低着头,啜起唇,目视空无。隔着明晃晃的水幕,我闻到她唇齿间的醇香。
我爱上她,不说,亦不上前。后来雨停了,后来她离开了,再后来我也离开了。我认为这缘于我的多情,我会轻易爱上任何可能爱上的女孩—如果她是安静的,又恰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落入我的视野。
我不该爱上她,对我来说,邂逅一场爱情,如同邂逅一场雨。我不该爱上她,不该爱上那水般清澈的眼神。
可是没有想到,我会思念她。
这该是不安与甜蜜的开始,梦里我与她相对而坐,头顶是张开的广告伞。我不知道天空是否落雨,不记得旁边有没有盛开的郁金香。
梦里的一切,朦胧并且缥缈。然我记得她的长发,她的白裙,她长长的睫毛,她端起咖啡杯时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我冲她笑,她的眸子深处,开出温润如玉的兰花。
我思念她,我变得多愁善感,万恶不赦。我想她该是一位旅人,偶然闯进小城,偶然闯进一场雨,偶然喝掉一杯咖啡,偶然被我遇见。或者,她是一位仙女,偶然下凡。否则,她怎会如此清纯,如此淡然,如此迷人?
可是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
还是那个街角,还是那把张开的广告伞,秋天,伞面落满金黄的树叶。她低头喝着咖啡,安静到令人心碎。树叶落上桌子,打起旋儿,她不看,只弓起手指,轻轻一弹,树叶飘起来了,如风里的船。
她知道我在看她,她低着头,目视空无。她笑,眸子深处,枫叶将天空染红。那么,我该走过去吧?我该坐到她对面吧?我该喝一杯咖啡吧?我该安静地陪她,什么也不说吧?
我这么做了,我闻到她香醇的呼吸,看到她温润到透明的眼神。
可是没有想到,我们会相恋。
爱情来得清淡并且热烈。我们在咖啡馆喝咖啡,在公园坐旋转木马,在跳蚤市场挑选中意的衣服……我们从不去电影院,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在海边我给她讲我的故事,我说我不是客轮的水手,而是渔船的水手。
我告诉她我在大海上漂泊时,那种骨子里的孤独。我还告诉她,我是唯一的沾满一身鱼腥却喜欢咖啡的水手。我说我站在船头,喝着咖啡,看朝阳从海水里蹿出。而每当那时,我已想她一夜,念她一夜。她笑,眸子如海水般深蓝,我说什么她都笑,怎么笑她都好看。我迷恋她近似透明的手指,近似透明的眸子,近似透明的她。
可是没有想到,我们会分手。
如太多草草收尾的爱情故事一样,我们的恋情亦是如此。我们坐在街角喝咖啡,灰色的冬雪就像她的眸子。我说你不会后悔?她说,会。你呢?我说,也会。一片树叶飘落到桌面,她伸出手,轻轻一弹,恋情就此结束。也许对我们来说,爱情真的如同邂逅一场雨,雨停,一切便回归从前。
—我们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事实上,我知道,世上很多终结的恋情,多是因此。
我母亲说,你除了穷,什么也不缺,你不该娶她。我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
她母亲说,你除了盲,什么也不缺,你不该嫁他。她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
她是盲人,她家族显赫,我是穷人,我只有一条随时可能死在茫茫大海里的性命。世间什么都没有错,或许包括我们的爱情,或许包括我们已经结束的爱情。
可是没有想到,我竟会忘掉她。
我用了十年时间,终将她忘掉,不是彻底忘掉,而是绝大多数时间里忘掉。偶尔在夜里,或者在梦里,我还会将她想起。
梦里会有广告伞,有满街飞奔的人们,有湿淋淋的狗,狼狈的鸽子,目视空无的她。甚至,梦里会有泪水打湿我的眼。可是醒来,当看到我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时,我知道,那仅仅是梦罢了—即使没有爱情,也会有年少的记忆,我不该为此内疚和不安。
我与她早已结束,就像那场雨早已结束。
可是没有想到,我竟会再一次遇见她。
遇见她,在另一个城市。一把广告伞下,一丛郁金香边,她安静地喝着咖啡,目视虚无。她的身边,坐着一位优雅的绅士。她端起咖啡,阳光下,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兰花般透明。我距她很远,可是她肯定感觉到了我。因为我看到,她微微翘起的手指,明显抖了一下。
可是没有想到,可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一刻,我竟会偷偷哭泣。
然后,忧伤注定伴我一生。
(原载《小说月刊》2015年第8期江西李秋兰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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