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送来烤红薯
□何葆国
窗台上的光线一点一点淡去,终于变成漆黑一团。他迷迷糊糊中哆嗦了一下,像是从梦里惊醒,又像是跌落昏昏沉沉的梦境。风从窗口吹进来,呜呜呜,好像一支唢呐低低地吹着。他猛然想起少年时代在土楼乡村。父亲出殡时的唢呐声,一声声鞭打在他心上。后来他担任马铺副县长时,曾经回去给父亲迁坟,也请了一个响器班,那天的唢呐锣鼓合奏得多欢快,但是此时,他的耳里只有低沉、哀怨的声响。
他从藤椅里站起身,这把不知岁数的老藤椅吱哑叫了一声。天已经黑透了。他想中午还剩下一小坨饭,把剩菜汤一起煮成粥,也就是马铺所说的“猫粥”,这个晚餐也就可以打发过去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个饭局,不知要往肚子里装多少东西。现在好了,每天只有中午有意多做而剩下的饭菜。当然这是为了省事,少做一顿饭。有一次,儿子突然从厦门回来看他,父子俩把饭菜全吃光,晚上他懒得再做饭,就饿了一晚上。他想起刚刚“进去”时,曾经被饿了两天,那才叫饿呢,饿得肠子都要断了。
走到墙边,他摸到开关打开了电灯,这间狭窄的厅房亮起了昏黄的灯光。8年的监狱生活,他早已适应这稀泥一样黄惨惨的光线,以至于刚刚搬进这房子时。他不得不把60瓦的灯泡换成15瓦的。
这房子还是他在马铺县民政局当科员时分的,后来房改买下来的。之后他至少搬过三次新房,这套老房子几乎被遗忘了,大门落锁,房间里面结满蜘蛛网。后来他出事了,那些房子或被没收,或被拍卖,他从监狱出来,幸好还有这老房子可供栖身。
他走到厨房,所谓厨房就是阳台改造而成的,空间局促。他把剩菜倒在剩饭里,加了一点自来水,整锅端到电磁炉上,按了几下,都没动静。电磁炉坏了,他心里叹了一声,要是没加冷水。剩饭菜还可以吃,在里面也是常常吃冷饭菜的。现在这加了自来水。他想想全身就发颤。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又转身缓缓走回厅里。
屁股在老藤椅里坐下来。听到屁股下面吱呀一声,他神思突然飞到那一年,他刚刚升任马铺县副书记,有人送了一套家具,说是花梨木的,屁股坐久也不会麻不会痛。他说,我的屁股有这么金贵吗?对方一脸谄笑说,当然,您坐镇马铺嘛。
窗户没关,冷风呼呼呼直灌进来。他站起身准备去关窗户,听到外面有两声敲门声。是的,敲门声,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听到的敲门声,当年家里的敲门声是接二连三,客人络绎不绝,现在他出来后住到这里半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敲门声。
他连忙走过去开门。门口是一张比他还老的脸,他认不出是谁。
“曾书记,你忘记我了,我是圩尾街的老罗啊,当年我是你的挂钩扶贫对象,有一年冬至,你到我家送了一桶花生油,还有一床棉被……”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过去每逢年底,总要代表政府去慰问一下贫困人家,所送的东西都是公家采购的,他完全没有印象,对面前这张苍老的脸他更是一点也没有记忆。
“曾书记,谢谢你送来的棉被,说实在的,那年要是没有这床棉被,我家真是过不了了……”
那人突然伸过手来,往他手上递了一塑料袋的东西,热乎乎地散发出一股热气。
“也没什么东西送你,我现在解放路口卖烤红薯,你尝尝……”
他接过塑料袋。那人转身就走了,生怕他不接受一样,走到楼梯转角还回头说了一声:“你尝尝,自家的……”
他打开塑料袋,是一只硕大的烤红薯,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他大口咬了一口,绵软清香,全身立即热乎起来,忍不住连吃了三四口,真是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在这一生中,他收过中华烟茅台酒,收过160多平方米的房子,收过人民币美元欧元,收过浪琴江诗丹顿,唯独没有收过这么好吃的烤红薯。他张开大口,四五口就把烤红薯吃掉了,肚子里又暖又舒服,舒服得肠子嘀嘀咕咕唱着歌,心里慢慢涌起一种感动……他犯事坐牢后,几乎人人认为他是一个罪该万死的贪官,但是现在,却有一个人来感恩,并送来一只无比好吃的烤红薯。他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到解放路口,这里只有一摊烧烤摊。他问:“那个烤红薯的老罗呢?”烧烤摊的一个小伙子说:“你说老罗?去年就死了,不然我哪有这个摊位。”
死了?他猛地张大嘴,惊讶得说不出话……
(原载《羊城晚报》2015年2月2日 湖北韩玉乐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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