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理得半面妆
□朱雅娟
那年腊月,我嫁给了不满十岁的湘东王萧绎。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每一片雪花都充满喜悦,落满了喜轿的帷帘。狂风也送来了祝福,刮断了大树,砸坏了别人家的房子。我觉得有趣,但他们都说不吉利。
听到萧绎孩子气的声音时,满心欢喜的我忍不住揭开红盖头的一角,想早一刻看到这位皇家大才子是怎样的英俊少年郎。只一眼,我的心便开始滴血,我没法相信,萧绎竟然只有一只眼。
萧绎的生活非常俭朴,他几乎每天都是撮豆而食。因为食豆,他时不时在咏诗、睡觉的时候放臭屁。起初屁声是低沉呜咽的,到后来就如同锣鼓声。他不洗澡,也不穿内衣,每天都要吃一种叫“五服散”的粉末,然后脸色潮红,一路碎步在王宫跑进跑出。他的身边老是聚集着一群和尚、一伙道士、一堆清谈的名士。
14岁时,我们正式圆了房。萧绎的脸贴在我的脸上,“爱我吗?”他问。我不语。“天下人都爱我。我满腹经纶,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有夫如此,妻复何求?”萧绎得意地说,继而又开始吟诗,最后声音低沉下去,换成了带着哨音的呼噜声。
跟萧绎有了儿子后,他还会问我爱不爱他。
我恼了,说:“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我只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你手上。”萧绎挥舞着宽大的袖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此后,心高气傲的萧绎跟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冷战。
萧绎并不是个禁欲者,但他对我毫无人道可言。每一次,他都用言语极度挑逗,却在我宽衣后大笑而去。“杀了我。”我说。“我要你活着,活着爱上我。”萧绎的一只眼放着逼人的光芒。
对于妃嫔而言,夜晚才是上妆的时刻,我也不例外。夜色浓一分,我就在脸上加一分胭脂。我并不期盼萧绎的到来,心里却蠢蠢欲动。不久,萧绎的近侍季江走入了我的生命。季江并不爱我,但他喜欢我的疯狂,还常与别人兜售我们的私情。
笑谈弥漫到宫闱,盛妆待发的我轻轻坐回妆台,镜子里的美人已经迟暮,似已不懂得心伤。我缓缓放下一半的发髻,耳边又响起萧绎的话:“你一定会爱上我!”我开始卸妆,岁月的痕迹暴露无遗。我又提笔沾上青黛,描得一条眉,画得一只眼,涂得半面唇……一点一点的喜悦回到心头,和萧绎的点点过往变得有颜色和生动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多少年来爱就在身边,我想为我的郎好好理一次妆。
萧绎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春天般的微笑,他已拂袖而去。天地复又变回黑白,我的心一点点冷却,僵硬。
白天我依旧跟别的男人幽会,夜晚我仍理就半面妆,酗酒是我白天跟夜晚共同的功课。一天,一个叫贺徽的青年男子按住我的酒壶,我在内心尖叫一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揭开我红盖头的就应该是这个模样的萧绎。我与假想中的少年萧绎诗词唱和,缠绵幽会,有着说不完的情话。然而,他终究不是萧绎。
又是一个雪天,我被关进冷宫。萧绎最后一次来看我,我仍理了半面妆。“找个借口杀了我吧。”我说。于是,我被恩准投井。我死后,萧绎命人将我的尸体送回娘家,说他休了我。终于,我借萧绎的刀杀了我自己。
(原载《百家讲坛》2014年第9期 湖南吴锦秀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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