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灯
□陈柳金
那位身家几千万的老板硬是被梅鹤老人用扫帚赶出门,村长梅宗心里气愤,这老古董,一辈子就知道修族谱、扎花灯、喝米酒,眼球长了锈,看谁都不顺眼。
梅鹤老人颇有长者风范,这晚翻着族谱对院子里一群小脚丫说,我们梅州客家人从中原南迁而来,经历了几次大迁徙,第一次是西晋末年,第二次是唐朝“安史之乱”后,第三次是南宋王朝时期,第四次……过去先祖虽四处流荡,但我们每个人都有“根”,这“根”就长在良心上!
最后一句梅鹤老人说得颇有力道,梅宗听得一颤,但他却撇着嘴,不开窍的老古董!小脚丫们踩着狗吠声隐遁在夜色中,院里恢复了平静,梅鹤老人又扎起了梅花灯。
梅宗悄悄进了屋,掀开被子,那枕头仍没见着。一个小时后,爹打着哈欠入了房。半个小时后,如雷的鼾声响起。梅宗又一次潜进去,看到爹头下垫着一个梅花枕。轻轻一摸,硬硬的,想抽出换上一个备好的枕头,爹转了个身,嘴里喷出浓烈的酒味。这老古董,睡前还喝米酒,醉过去就别醒来了!
梅宗早就估摸爹的枕是个值钱的古董,裹在外面的那层布绣着“喜鹊登梅图”,至于里面,从没见过。白天偷偷去找,总不见踪影。晚上垫在爹头下,谁也动不了歪心思。
没办法,近水解不了渴,只能汲远水。那年元宵,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在颍川村的陈氏围龙祖屋拍一档非物质文化遗产节目。人们围个水泄不通,上厅一盏华美硕大的梅花灯在梅鹤老人的唱喏声中缓缓升起,摄像机和众人的眼睛流光回转。梅鹤老人讲开了一个老掌故:上古洪荒,先祖拖家带口辗转南迁,跋山涉水途经颍川村。疲累的先祖在一株老梅树下歇息,刚好飞来喜鹊欢欣鸣唱。一先祖说,喜上眉梢,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众人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放下行李在颍川村开基肇业!
村里每有年轻人出村闯荡,梅鹤老人必定要送他一盏小梅花灯,说,记着,先祖历经千辛万苦开天辟地,梅花灯照着你闯出一条路来!在年轻人眼里,梅鹤老人是洒满阳光的老古董。
节目播出后据说很轰动。那位几千万的饶老板就是怀着虔敬之心出现在梅鹤老人家门口的。他提着贵重礼品,说,老人家,你的梅花灯让我大开眼界啊,这是民间艺术精品,帮我扎一个挂家里,让子孙们永远铭记客家精神!梅鹤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别有用心。果然,饶老板曲里拐弯地说,我请人勘探过了,祖屋后面那座山富含稀土,开个矿转眼就能变金山,一吨稀土卖三四十万呐,一座山少说也有几千吨稀土!开了矿,全村就得搬迁,穷山沟没啥留恋的,我出一千万在城郊建个移民村,你们就成半个城里人了!
饶老板知道,颍川村里的大事村长说了不算,得他老子点头。梅宗也在旁边撺掇,爹,山空着是一堆土,开发了就是一堆金!梅鹤老人吼道,你知道那土能长多少绿树吗?能荫庇多少子孙吗?那座山是我们的祖山,谁也别想动!
说着把饶老板的XO礼盒提到门外,饶老板没挪步,说,生意不成情意在,你老人家就笑纳吧!梅鹤老人火了,从门背攫出一把破扫帚猛赶。
梅鹤老人品咂着自酿米酒,说,什么XO,X是筷子,O是肉丸,狗日的,伸出银筷子就想把咱颍川村的肉丸夹走,没门!
几年后,下游的凌江水库加固扩容,政府勒令地势低洼的颍川村全村迁移。移民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都回了村。那天凌晨却突然传出噩耗,梅鹤老人吃下一瓶安眠药与世长辞!很快村民都涌进了老人的院子。满脸是泪的村长从爹头下移出那个梅花枕,打开枕套,却是两本新修的族谱!纸上全是毛笔小楷: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村里哪位老人寿终正寝,享年多少,葬于祖山之南;哪家孩子出生,起名某某;某年哪家年轻人在深圳由打工仔发展成地产老板……
奠礼上,梅宗在灵位前斟了三杯XO,蜡烛猝然倾倒,杯里的酒全洒了。一村民说,你爹喜欢喝米酒!送葬队伍排了几里长,年轻人个个手提梅花灯,照亮了梅鹤老人去天堂的路……
(原载《南方农村报》2014年5月17日 作者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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