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朵
□谢志强
会开多了,就发现了规律。有的会议,只带耳朵就行了;有的会议,只带嘴巴。因为,你得发言,至于听不听别人发言,无所谓,有会议材料呀;有的会议,耳朵、嘴巴都不用带,带眼睛就行,说的话,会议材料人手一册。
需要用嘴巴的会议,我不得不参加。那些用耳朵、眼睛的会议,属于可参加可不参加。于是,就有了替开会议的人。有的单位,甚至设了专职开会的人,开完会,资料交给被替开会的人,算交差了。
我分身无术,何况,单位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找谁替我开会呢?现在上级要看下级的脸色呢,你找一个替你开会的人,他会说:我的级别不够。那意思是你得提拔他。头儿碰壁一次,心里就发虚。活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开会开多了,我就发现若干张熟悉的面孔。点名要他发言,他就说:我难表态,头儿有别的会议,我来替会呢。
老刘就是一个替会的人。看样子,是单位返聘,却从未听过他发言。他是个忠实的听众,他像小学生那么端正,看着讲话的领导,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装进耳朵,老刘是个仅带耳朵参加会议的人。
我不知道老刘来自哪个单位,代替哪个头儿开会,总之,脸已混熟,至多点头笑笑,但从来交流过。我认定:这是一个称职的代会者。因为,无论会议开多久,他都坚持到底,而且,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像一尊塑像—良好的会风,反映了所在单位的风气,简直是无声的会议形象代言人。
终于,听见了老刘的声音,是一次类似的圆桌会,桌子拼成正方形。一个来头不小的领导来艾城调研—听取艾城各方面的情况。
轮到老刘发言,他跳过自己,把话筒转给下一位,并把手放在嘴上,接着又摆一摆手,意为不发言或没什么要讲的了。
座谈会很宽松。击鼓传花一样,依次发言。老刘侥幸跳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坐在会标下的主席台—无非是正方形的一个边。我得记些什么,因为没会议资料,都是即兴发言(其实都有所准备,而且成文了)。我是会议纪要的三个执笔之一。
最后,是来调研的带队领导讲话。他的水平不错,竟把一圈发言分门别类,提炼归纳出三大特色。
会场不大,但很静,甚至能听见记录笔的声音。这种时候,表现出的是艾城的形象了。
领导讲到第二个特色的第三小点,对面响起了说话声,比领导的声音还响。
是老刘。他正跟邻座交谈,样子是说悄悄话的交头接耳,说出的声音却无所顾忌胆大放肆,好像弥补他没发言,却如同在渡口喊船。
显然,老刘遇上知交,可能好久没有相见—那是一张陌生面孔。
正方形的四个边的脸,以各种姿态聚焦老刘。老刘沉浸在述说之中,根本没察觉自己被关注。
领导停顿片刻,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等候老刘把话讲完。一种让别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的从容。
我望着对边儿(四方形的中间摆着三个盆景)的老刘,替他着急,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他在说过去的一件事儿—关于同一个朋友的友谊,而那个朋友已去世。老刘才知道朋友已“不在”,很激动。何必说得那么响亮呢?
另一个邻座,用肘子捣了一下老刘。老刘这才发现整个会议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立刻闭了嘴。
我想起了上山下乡蹲点那个村里的广播室,播音员和男友(知青)在恋爱,竟然忘了面对话筒——全村都在听恋爱。那是知青点发生的最大的政治错误。
召集会议的人很客气,安排了会议餐。我和老刘坐在一桌,还有他的知交。我敬过他酒。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悄悄问:老刘,你多大了?
他的耳凑近我的背。他像队列里报数:五十六岁。
我指指耳朵,说:听力怎么样?
他侧侧耳,看看我。
我重复刚才的动作和话语。
他高声说:助听器忘带了。
怪不得喊得那么响(担心对方听不到,说如同喊)。我说:你讲话的声音,像对着话筒,让我想起插队落户时的事儿。
(原载《百花园》2013年第12期 天津王晓萍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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