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回乡
□张 凯
二十年后,从淮源走出去的张郎,头顶着作家和徽商的光环衣锦还乡,据说携三千万人民币回乡投资办厂。汪县长和招商局张局长得知消息,在郁金香大酒店设宴招待这位昔日的学生。
汪县长和张局长都是张郎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的老师,他们依照主次落座。张郎望着每人一份的鲍鱼汤和丰盛的宴席,冷冷地说,要是点几个家常菜该多好。汪县长笑着说,淮源再穷,一顿饭还能请得起。张郎沉思片刻,长嘘了一口气,缓慢地说,十几年来的酸甜苦辣,统统都是过眼云烟,不想再说,但今天我要说说这个月初我的亲身经历,一件让我这辈子想起来都震撼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月初我到绵阳出差,准备返回成都时,手机响了,一看是三伯父打来的,他让我到任家坝看看他儿子根柱。二十多年前,根柱和三伯父怄气离家出走,流落到四川平武县水晶镇的任家坝,被当地人家收留,成了倒插门女婿。如今他有了四个孩子,一家八口人,仅靠两亩山地,生活很困难。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堂弟,马上买了一张去平武县的车票。到了平武县,又转车去水晶镇。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其他都在响的汽车晃晃悠悠,颠颠簸簸在山路上走了几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到了一眼望去全是大山的小站。下了车,就我一个人在小站发愣,我心里直发毛,在大山环抱的荒野里,我该往哪里走,一片惘然,真有点后悔贸然前来。
正犯难时,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正朝我走来。我像遇到救星一样朝那男人喊,哎—老乡—那男人一怔,迟缓地转过身子,我迫不及待地问他,请问到任家坝怎么走?
到任家坝啊,十五六里的山路,你一个外地人,不认得路,就是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我真后悔不该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为堂弟到这山沟做倒插门女婿打抱不平。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那男人咧嘴笑一笑,有点胆怯地说,要不你跟着我走,天黑的时候我保准把你带到任家坝。
我看了看他,不像是坏人,便说,谢谢老乡,到了任家坝,我给你劳务费。
我看他一脸的迷惘,一定是我说的劳务费给弄糊涂了。忙解释说,老乡,就是你给我带路,我给你钱。一听说给他钱,他那一脸的迷惘忽然闪现出笑意。
在茫茫大山里行走,遇到乱石峭壁,他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拉我。我们正要过大约五十米宽的小河时,还没等我说话,便抢着说,老乡!我来背你过去。我在他背上,看见他屈膝着,小心翼翼地踩着水中圆滑圆滑的石头,一步一步挪到河的对岸。
天刚刚黄昏,我们来到一座山前,那男人手一指说,到了,那几户人家就是任家坝。
我虔诚地躬着背,双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说,谢谢老乡!接着问,你要多少钱呢?
我躬背握他手的时候,看见那男人的一只脚上流着血,心想给他两百块钱也不多。
嘿嘿,老乡你真会开玩笑,还真给我钱?当然给你钱,一路上你拉我背我,脚都流血了。
那男人怯生生地,双手在大腿上搓来搓去,结结巴巴地说,要真……真给钱……你……就给我……这时他伸出一只手的五个指头。
一定是想要五十块钱,才吞吞吐吐不好意思伸出手来,五十块钱,不多,我给。
正在我掏钱包的时候,却又听见,给我五块钱,好吗?
我耳朵本来就有点背,这下更怀疑我听错了,马上问,你说给你多少?那男人一听,吓得后退几步说,不给五块……那……那就三块……不……不……你就给我……给我两块……干脆……干脆我……我不要钱了……说着转身就走。
我终于听清楚了,他那一串磕磕巴巴的话,如春天的一声炸雷,轰得我蒙了。我在外面闯荡二十来年,真的没有流过泪,但那天我为那男人流泪了,为那五块钱流泪了。
老乡,你站住!那男人更慌了,像一具僵尸立在那儿。这钱你拿着。我掏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塞到那男人的手,我带着泪水,转身朝任家坝方向走去。
就在我转身朝任家坝去的那一刻,我听见“咚”的一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当时的心情如刀绞一样,听到响声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等我到了村口,忍不住回头看看来路,老师,你们猜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两位老师异口同声地说,大山!
不,我看见的是那男人,他还跪在那里,朝任家坝给我磕头!
(原载《飞天》2013年第10期福建吕丽妮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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