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树之泪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6472
田芳妮,女,土家族。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作品刊载《民族文学》《青年作家》《草原》《散文百家》等。曾获首届“长江丛刊年度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洄游》。

  

  在高山火烧坪,人说割漆的人是“收集树的眼泪的人”。

  冷冲人家陈启中的爷爷就是割漆的人。祖辈从江陵迁移至此的刘忠梅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再像她一百多年前的高祖进山公公那般说法,而是像土家人一样,说陈启中的爷爷是收集树的眼泪的人。

  一个有承传的割漆的人,他的纪年是从白露后第七天开始的。这个开始实际上应该叫做结束。以白露后第七天为终点,依此终点往前倒推四十九天,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开始。

  白露过后第七天,高山割漆的人套上深筒子布靴,腰里别上竹筒,手里握着月刃刀上山去割最后一道漆。每道漆割两刀,第一刀划开树皮,第二刀切出月刃刀形的伤口,收集树的眼泪的人称之“笕口”。笕口下插一顶倒挂着的株树叶卷折的小帽,漆树的树汁儿便一丝一缕慢慢沁出来,凝成一滴,一滴一滴光润洁白的漆汁儿滴落在碧绿的株树叶小帽里。白露后第七天这道漆土家人称“收水漆”。收集树的眼泪的人收了这道漆,一年的树上的活路也就歇业了。割漆的人割下这最后一刀时,搂着怀里的漆树说:“漆树漆万木,万木漆树漆,世人好漆色,漆色泪中滴。”漆树听了这体己的四句子(土家民谣的一种,类如词牌名),心下一暖,便把这一年里最后的泪流下来,落在碧绿的株树叶小帽里,给了疼惜它的人。

  收水漆上最后这滴漆,是一棵漆树交出的内心,割漆的人称这滴漆为“血漆”。

  割漆的人收了这滴“血漆”,兑在他这一年里割得的头六道漆里,那藏存了经月的漆因为融进了最后的“血滴”,便有了灵魂一般,泛出寒冬夜空里星子一样的光。有经验的漆匠只买这经了七七四十九天七道俱全的漆,这样的漆刷出来的木器光可鉴人,人走动在这木器面前,漆面仿佛水流一样焕然流光,活摇活动。漆匠师傅说“血漆”是画龙点睛时,笔下那美人眼睛里汪着的华光。没有这滴“血漆”的山漆木器,虽也镜子一般乌黑光亮,但人走在它面前,那漆面便只是兀自地亮着,没有那份灵动与神采。土家人说,“漆树没把灵魂交给割漆的人,再好的漆匠也白搭。”

  白露一过,山林就进入了枯水期。山上的树全都止息静养,再也没有哪棵树的根还让它的根冠去吮吸土壤里的汁液。尤其是火烧坪这样的高山,霜雪立马就落到地上来了,根不会再吸冬天的地气了,根把土地最后的余温留给大地过冬。枝梢的汁液往主干和根部回流,树也把最后的养分储存起来迎接漫长的冬。漆树的叶子一天天逝去光华,它锦鸡尾巴样的叶子从最尖端的那片开始,一片接一片地变红、变黄,变成枯萎的事物。割过六道漆的漆树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爪漆籽耷拉在叶丛,像一个把奶水献尽了的母亲,挂着老山羊胡子一样憔悴的瘪奶。

  收集树的眼泪的人心里明白,今年这棵漆树才破身子,割下的是这棵树一生里的开山漆哩。刚满五年的漆树跟哭嫁的女儿一样泪液滚滚,这样一棵树,从开刀毛桨漆,到收刀收水漆,积积攒攒四十九天,竟有满满一竹筒。拿杆子秤一称,秤砣系压在了一花四星上,退了二两竹筒的皮,整整一斤二两山漆呢,全是这棵漆树一点一滴积攒的。

  说是漆树的泪,其实刚滴下来的漆更像是喂养孩子的乳汁。割漆人的月刃一刀割下去,棕灰的薄薄一层粗皮、表皮下柔韧的纱皮、泛着鲜润绿意的黄皮、韧而弹的水囊皮,不深不浅,一道刀斩斧切的新鲜印痕,恰止于紧贴水囊皮的形成层。韧皮部的水囊皮里尽是丰富的“毛细血管”,跟人的乳腺似的,再紧挨着适才的那道印痕一刀下去,首尾相连,中间稍宽,一道月刃口子即成。汩汩的乳白滴下来,像鼓胀的、饱满的乳房溢出乳汁,顺着切口滴滴相连。割漆的人忙将腰筐里的株树叶子卷折成三角小帽,又拿月刃刀在开口下方割出一道米粒长的卡口,卡住接漆的株树叶帽。割漆的人站在树下仰望着这棵才上开山刀的漆树,它乳白的汁水让他想到了他的童年,他的母亲,以及那时他的嘴里吧嗒着的乳汁;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第一次吃奶时他的女人说疼的样子;他想到了他的小孙子陈启中,那小家伙儿正是在他母亲怀里吃奶的时日。

  割漆的人站在漆树下,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乳汁是啥味道,也或许是眼前的漆树浓稠的、乳白的汁液让他渴望,也或许是山漆天然的香氛弥散在此刻的山间撩拨了他,总之,割漆的人用另一片株树叶子的叶尖接了一滴生漆送进了嘴里,他咂巴了一下舌头,由衷赞叹——真香!

  割漆的人才敢尝漆。

  常人不敢轻易尝试。不性漆(对漆毒具有天然抗体,不被感染)的人,最喜拿漆树籽榨的漆油炕洋芋吃。漆油懒豆腐也不错呢,有股子妙异的香。但性漆的人享不得这等口福。不光是这,便是日头里从漆树下过一趟,性漆的人也会浑身发痒,长出一身细细密密的漆疮。性漆的人要是一不小心在火烧坪这高荒里吃了人家用金贵的漆油炕的洋芋,那她就得赤身裸体摊在门板上七天七夜不得清醒。这七天七夜里她的五脏六腑都肿胀起来,密密麻麻的疹子从她全身拱土而出,连耳朵眼儿里也会生出细密的一层。漆疮奇痒。得了漆疮的人,土家人挖几棵拔树来,连根连叶连枝砸碎了熬汤洗。只等拔树把她体内的漆毒拔出来,内脏的肿消了,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若拔树也拔不出她的漆毒,她就眼睁睁被肿胀起来的咽、喉堵塞住呼吸,窒息而亡。其实也不是吃了漆油的人“眼睁睁”窒息而亡,因为她的眼耳口鼻早已肿胀得严丝合缝儿,“开”不了眼,“眼睁睁”的是她的家人和误以为给了她好口福的拿漆油炕洋芋的人。

  中了漆毒的人最后被放进了棺材,打了一夜熱闹的丧鼓。跳丧的人跳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整整七天七夜,撒叶儿嗬(土家丧鼓中的号子名,另有“幺姑姐”“幺娘儿嗬”等)送走了她的魂灵。她尚是个年轻的姑娘,还没到为自己准备“回老家”的物件的年纪。以漆油炕洋芋招待她的人把他准备给自己的那副好寿木给了她,她躺在那副用上好的山漆漆出来的棺材里,上了山(土家人谓下葬为“上山”),入土为安。

  漆树以它漆黑的眼泪陪葬了这个身中漆毒之人。

  扶灵的人看着这棺好寿木,光可鉴人,人在寿木前走动,漆面跟水流动似的灵动起来,响匠吹打器乐停歇的间隙里,扶灵的人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柳杨溪的潺潺水声。听着水声的人说:睡在这样风生水起的大材(土家人对棺材的雅称,意同寿木)里,土地会使她重新出生。

  能刷出这等好寿木的上好山漆难得。并非是漆树有多难得,鄂西大山里到处是漆树,田边地头走路脑袋都能撞上漆树。也并非是漆树有多大不同,无非是海拔近两千米的高荒漆树割出的漆水头子少,浓酽,好比是浓缩版的低山漆。漆匠只知道冷冲的陈启中的爷爷割的漆好。只有割漆的人自己明白,无非嘛,就是割点良心漆。树对咱人交出了精魂,咱人也要对树讲讲良心。

  割漆的人掐着指头算,从白露往前推四十二天,这一天开始割漆。割漆的头一天照例是不喝酒不吃肉的,洗头沐浴,剃了胡须,去土地垴敬了土地爷,土地爷便开了山门。出门前割漆的人听见自家妇人起得早,天还没开亮口,妇人便煮好了挂面。挂面在高荒火烧坪是难得的好场伙儿,儿媳坐月子便少不得一碗荷包蛋煮挂面。只是上山割漆的人碗里不能沾荤腥。那一年师弟就是吃了两个石磙蛋上山,结果像鸡蛋一样从山上滚下山崖,碎了。妇人只按老规矩煮了清水挂面,一碗顺顺溜溜的面条一根一根挽在筷子上,静声静气吃下肚,割漆的人踩着露水叮当的黎明就上山了。

  要割的漆樹夏至那天就去吊了水。他承袭着师傅的古法,夏至的吊水漆不收。夏至这天,有讲究的割漆人上山腰里别的不是割漆的月刃刀,而是一把小巧的斧头。走到去年没割的漆树下,看看今年的长势,检查检查有无虫洞,认定了今年可以割一季漆,便握了斧子,朝它的树干轻轻几砍,放了它春上吮吸得过饱的水分。别处割漆的人把这道放水的漆也收了,他们说这叫吊水漆,一棵树能收二两吊水漆哩。冷冲里这个割漆的人夏至只放水。也不是所有的漆树都放,去年割过漆的今年不放水,也不割漆,留一年让它长皮,再留一年让它结漆籽,后年再来割漆。一山的漆树这样一分,三年一轮,漆树活得有精神,割漆的人也有饭吃。

  别处割漆的人割了几道漆,陈启中的爷爷才割头道漆,他的头道漆就是正宗的头道毛桨漆。他不管别人怎么割,别人不顾树的死活,五天一道,六天一道,开刀早,收刀迟;他固执地坚持白露前四十二天开刀,白露后七天收刀。有人一季山漆从夏至割到霜降,中间收十来道漆,他们不投来年哩。有人割漆,两拃远就是一刀,一棵树看上去就被千刀万剐了一样可怜,他们不顾树的死活哩。陈启中的爷爷心疼那些树,他抱守着师传的土家割漆之道:七天一道漆,七拃长一刀,一年割七道。吊水不接漆,枯水不动刀。

  刀割下去,株树叶子接着,一山的口子割遍,便是两个时辰。割漆的人转着山,两个时辰后又回到了第一棵漆树前,带了脚码子(鄂西割漆的人穿在脚上的一种半圆形卡子,方便爬树,高精的割漆人穿上脚码子可以手不扶树)上到树上,一小帽一小帽地小心收取笕口里滴下的漆。他小心翼翼地把收漆的株树叶小帽展开,倒扣在竹筒里,用一只手按住树叶,另一只手轻轻地把树叶往外抽,哪怕是一滴生漆也不忍浪费。漆是树的精华呀,每一滴都金贵,谁舍得糟践呐。收漆时,那些乳白的浆汁已经变成了红褐色,像女人身下干了的月事。等七道漆都收完,竹桶里的漆就从初时的乳白的白变成了漆黑的黑。

  收刀的日子,割漆的人家里就开始热闹了。给自己备好了寿木的人把一对白皮寿木阴干了一年,就等着谋上好的山漆。蜂产蜜,蚕吐丝,树割漆,人总有一日要归西。喊着撒叶儿嗬长大的土家人想得通透,壮年就得把自己这些“回老家”的物什置办妥当。割漆的人自己的寿木也漆得黑亮黑亮放在偏厦屋里。来买漆的人走到偏厦屋里一看,黑色的眸子里就放出光亮。割漆的人一年只有那几十斤漆,不出半月就被捷足先登的人求了去。那些跑了空的人,硬是要下定钱,只求割漆的人,明年的漆好歹给咱留三斤。割漆的人遵循着师傅定下的规矩,不收定钱,只说等明年收到了漆才上算哩。

  要下定钱的人再没等到他想要的上好的山漆。这一年冬天,割漆的人经过虎井口,老巴子把他接走了。一村子的人打着火把找,最后在虎井口老漆树下找到了那双割漆的人才穿的布靴子。

  割漆的人的布靴子代替割漆的人躺在了漆得透亮的棺材里,漆树以它漆黑的眼泪送走了这个心疼漆树的人。丧鼓一响,荒上河下的人都聚来了,主事的都官(土家专事主持白事葬礼的先生)说打三夜撒叶儿嗬吧!三,是生门,可用来给收集树的眼泪的人送行。

  刘忠梅说,打了三夜丧鼓,跳撒叶儿嗬的人都看到了冷冲对面坡上一对星星一样的眼睛。刘忠梅说,老巴子是他们土家人的家神,土家人都说这是福报,陈启忠的爷爷一生积了树德,老巴子才来把他接上山。刘忠梅说第二年火烧坪山上的漆树开了一山的漆树花,这一年谁也没提前上山割漆。

  责任编辑 安殿荣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