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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式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6352
句芒云路,本名龙凤碧,女,苗族,1982年出生,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小说、散文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西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期刊发表或选载。出版散文集《环佩声处》。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云落城,是一个市区面积为两千多平方公里、人口逼近两千万的现代化城市。将它冠以“现代化”,是因为那些奇怪的物质——看不见、吃不了、闻不出、触摸了可能会致命的东西——电,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安营扎寨、繁衍生育,同粮食蔬菜牲畜等一道供养着我们的肉身与魂灵,并将我们相互串联捆绑在一起。它们无所不能也无孔不入。

  在一个平静平安也平淡的傍晚,母亲让我去她位于科技园的别墅讲了下面的故事。当时,我还不知道我的遗书已被发现。我的软件工程师母亲定是在对遗书做了逻辑缜密的分析后,认定我准备杀了某个人然后自杀。那封遗书前两个小时刚打印出来用白色信封封好,满以为等过几天母亲读到遗书的第一个句子,她的女儿已经获得想要的死亡。

  两层半的别墅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陈,充斥空间的是千百钵水养的白鹤芋,钵子是大小一致的正方体玻璃杯,杯垫是一张张圆形朱砂红垫片,跃然其上的是些形状怪异的黑色咒符。白鹤芋从青翠鲜亮的叶子间透出来的白花不像花,像变异的叶子,闻不到丝缕香气。这些植物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比我多得多,我自然知道它们的别名、功效和花语,却不明白母亲痴爱它们的理由。母亲坐在它们面前开始讲述前,取出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小叠白纸,建议我边听边记些关键词,说要不然我很快就会听糊涂的。

  我刚才说和母亲在云落城相依为命,但更准确地说是相望而行。她住城南,我住城北,乘坐无堵车风险的地铁需要两个多小时。平日里我们都像机器一样准点开机、关机,然后按各自程序在各自轨道上运行,一年最多见两三次,每次真正共处的时间都只能以小时来计算。我们像生活在云落城里的千百万人一样,使用短信、电话、微博、微信、QQ、手机、邮件等进行文字或语音上的隔空交谈,像那晚三个多小时见人见物的面谈实在是个异数,不亚于一场严重的突发事件。

  一直听到最后,我才明白母亲想和我说什么。如今这个故事就寄存在我的电脑里。我确已对自己的大脑丧失自信,不敢确定多年以后它是否还会忠诚地帮我牢记这个充满设计感的故事,它更像我的软件工程师母亲在做的一次以人为元素的编码、推导和演算。我对电脑也不完全信任,它说不定有天也会苍老、瘫痪甚至突发疾病一命呜呼,所以我给自己的电子邮箱发了一份,并打印了备存。它让我觉得走进了母亲。

  第一个小时的讲述

  1.A是喜欢B的

  十九岁那年的秋天,A带着新剪的发型,拖着沉重的棕色箱包从筑县到云落城郊的某座计算机职业学校报到。高考落榜了,父母能想到的补救措施就是让她掌握一技之能。那时,计算机专业特别受追捧,他们如果预知它的复杂与艰深估计会送女儿另学医护之类。A存心想给自己博份好心情,同时给学校的老师同学们留份好印象的,结果理发师不讲职业道德或是发挥失常,她一觉起来后发现镜子里头发奓开的自己活像一个大写的字母A。

  因为这个丑化了自己的发型,A提前一个小时出了门,与邻居C不告而别,昨晚原本说好一起去客车站的。当然,迎接C的是云落城最好的大学。

  于是似乎就这样走向了分岔,在阳光倾斜、桂花暗香浮动的秋天。后来,A情愿把伞举给邻桌的B自己淋成落汤鸡,把一颗心交给人家摔在地上践踏,却死也不愿转身接受招之即来的C,以及那些随时无偿提供的呵护和疼爱。后来回想似乎也不为什么,就为B有一头飞扬跋扈的长发,而C始终像电脑里的黑体字与宋体字孵育出来的孩子:平板,生硬,从不旁逸斜出。还有一个完全不像理由的理由:C的優秀让A感到压力和自卑,而B的顽劣却能让A轻松自在,在一起的每秒钟都充满了冒险。

  基础太差、英语太烂的A与B实在没学到什么,仿佛大家不约而同选择那所校舍永远灰不溜秋的学校,仅仅就是为完成宿命中的相遇。在街上裸奔,在网上裸聊,半夜煲电话粥,在山上给一帮相互戏称“摄鬼”的摄影师当裸模,然后把钱买酒喝……貌似只在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发生的荒诞不经,A在那些年都主动或被动地与B一起经历了,换作就读于名牌大学的C,可能吗?恐怕把他放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再修炼五百年都不可能。

  校内校外,B随时随地戴着一副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墨镜,一根黑色的耳机线,有时是为了装鬼扮酷,有时是为了隐藏,眼镜的形状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字母B。浑身洋溢着荷尔蒙的B有种流里流气的帅,像流氓堆里的好人,又像是好人堆里的流氓,后来人们发明出的“2B青年”一词,简直就是专门给B这类人量身定制,外人永远无法想象,待人接物时时处处温静柔婉的A,B只需一句话或一个小动作,便能轻易让她像字母A一样人格分裂,裂出一个放浪形骸的A。

  2.C欠D一个婚礼

  D在上班第一天即真正成为一名刑侦摄影师那刻见到了身着制服的C。血腥恐怖的案发现场,从头到脚都干净利落的C让D顿生好感。虽然早有训练和心理准备,但狰狞可怖的尸体还是让D当场呕吐了。接到C伸手递来的湿巾,D内心感动莫名,似乎就那样轻率地交付了芳心,决定了永生不悔的事情。

  D用第一个月工资加上父母的资助,给自己买了一台当时云落城最新最贵的数码相机。买到后拍摄的第一个人自然是C。为了迎接C的出现,D在咖啡厅里枯坐了三个多小时。终于,C在视野里出现了,这个走得头正身直、天塌下来随时准备顶着的男人,让D心神荡漾。隔着雨水玻璃,她颤抖着手指按下快门,将路过的C悄悄地定格在了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D做梦都想C能给她一场婚礼,哪怕简单到一枚戒指都没有,哪怕短命到结婚第二天就离异。C是方正、拘谨的人,但见过他的人无不感觉他是上帝用心刻画出的一道优美弧线,就像字母C。阴差阳错,或说一切都没来得及,C的生命像一道优美的弧线被人用橡皮擦掉后,D宿命般成了字母D——一个永远残缺的半圆。D美丽姣好的身体如一张洁白的蝉翼纸,C拿到了笔和墨,但从未在上面书写下一撇一捺。

  C人间蒸发之后,D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从此工作、家里两点一线。如果有人问D想穿越到什么时代和什么地方,D肯定会说她只愿留在21世纪,留在云落城。在D看来,其他时代枯燥而单调,没有她挚爱的全视角数码照相机,也没有她赖以生存的江河一般取之不竭看之不尽的影视剧。

  委实,D没事就坐在她那张足有两米五长的大床上看电影或电视剧,那是她与C的婚床,C一次都没有在上面睡过。无论是什么影片,D从不看最后一集,虽然可能错过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喜,但也同时躲过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有关警察的电影或电视剧一播出,D就会第一时间找到,无论多么拉杂都会看得心醉神迷。

  没有电影或电视剧声音的陪伴,D根本无法入睡,所以每晚看到最后,不是D在看电视,而是电视在看蜷缩在被窝里的D。从电视机音响游荡出的声音悬浮在D的头顶,从电视里散射出来的光轻抚D清瘦苍白的脸庞,像D圈养在自家的一轮方正的月亮。

  3.D经常被E梦到

  工作之外,镜头无须对准案发现场,D喜欢透过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用自己购买的相机捕捉她愿意将之定格的场景。自从隔着雨水玻璃给C拍了第一张照片后,这个取景方式就成了D的怪癖。相机在手的D会完全忘了自己,瞬间成为一个能掌握时间的魔法师,一个能在时间的河流里打捞珠贝的渔人。

  相机内存卡满时,D会挑选出一些拿到E的店里冲洗出来。E的店子挨着江,有时饭后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很方便。店子的装修很有个性,所有东西非黑即白,包括老板E自个儿的装束,也是一年到头黑白两色。D将自己从来都是黑白颜色的照片从店里取回后,会小心翼翼地钉在客厅沙发斜对面的墙上,冲一杯咖啡慢慢孤芳自赏。这是D发明的另一个打败孤独的办法,不看电影或电视剧的时候,目光在一堵密密匝匝住满人的墙上逗留,便不会觉得房间空荡清冷了。

  D每次送来冲洗的照片,E再忙都不会假手他人。在人所共知的那面,E是个浑身上下充满棱角光芒四射的人——就像字母E的右面。左面的E是个空空荡荡的谜。

  看到D隔着雨水玻璃拍下的男人女人,被雨点模糊、遮掩、变异的嬉笑怒骂哀您嗔痴,似乎都有着与D相仿的寒凉和落寞,E即使身处人群喧闹的店中,总难以遏制心头的疼痛,无数次幻想着一把把眼面前瘦瘦小小的D揽入怀里,近距离地打量她的眼睛。据说人的眼睛有5.76亿像素,他想强迫她用这台特殊的超高清照相机,把自己照到她灵魂的内存卡里面去。

  4.F是E的闯入者

  一年到头身上只穿黑白两色的E,在给F拍摄婚纱照的时候把人家的心魂同时给摄取了。

  作为一个光芒四射的人,E在躯体上无疑是个难以挑剔的男子。从见到的第一眼起,F就无法自控地瞅着E身体中部微微凸起的位置发呆,臆想着那里拘囿着的东西一旦釋放出来,带着狂猛的兽性进入她的身体,会是怎样一种激烈的情景。F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仅存的理智掐醒自己,风情万种地将站在身边的G环腰抱住,像千万即将进入婚姻的男女们那样亲昵,甚至更亲昵。

  据说男女婚前拍照最初缘于迷信一个“一拍即合”的成语,但F却在拍照瞬间后悔把自己嫁给在网络游戏上认识的G。在云落城这样的现代化城市里,总有一拨接一拨的年轻人把生活过成网络游戏,或把网络游戏过成生活。F无疑属于这类,她在见到E后即想以最快的速度改签自己的人生行程,有如在游戏世界里那样,变换个昵称和账号,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F坚信E才是她想要寻找的男人,就像字母E与字母F命定的缘分。字母F比字母E少一横,所以F觉得自己才是圣经上说的那个被造物主取走一根肋骨的人,只有和E在一起她的身体才不会隐隐作痛。

  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圣诞节,F披着一头栗色短发,穿着一袭轻薄摇曳的绯色婚纱闯进E的店子,像一只打着哆嗦的火烈鸟。那天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二个纪念日,每月的这天F都会来找E,展开她狂热执着且风格百变的追求仪式,其中固定仪式之一是让E给她拍各种大胆暴露的写真集,无论E开出怎样的高价送她怎样的眼神都毫不退却。真是一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傻女人!众声哗然中,E不由得脱下他的黑色大衣给F披上,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店员和顾客们在一旁用力鼓掌并大声喊叫起来:在一起!在一起!

  让E糟心的事随即如电影剧情一样发生了:D在店外赫然出现,用拔枪一样迅捷的动作举起手中相机,隔着雨雪和玻璃对准了他与F,大概静止了一分钟不到,瞬即不见。玻璃是中空隔音玻璃,外面的声音几近于无,但那一刻E愕然听到了从D手上发出的“咔嚓”声,像一颗子弹,从耳朵射入心脏。

  幸福得哭起来的F不知道窗外发生了什么,E的黑色外套温煦如阳光。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把妆哭花的F整个身子都悬挂在E身上,E无法挣脱,只能无所作为地看着D从他的玻璃窗外走过、消失,像一片鸟羽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5.G对F说我就是要和你藕断丝连

  G一直觉得和F在一起的日子像一场游戏。他们只不过是把曾经在网上迷恋的游戏在现实进行某种意义的实践和还原。在那个桃花源般的幻境里,他们相识、相爱,在众多网友的祝福声中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还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那种虚拟的生活实在太真实了,乃至于当他们真的在现实中走到一起,现实反倒虚假得像场惨淡无趣的游戏,包括F的见异思迁和各种任性。同是在网络世界中生活过和生活着的人,F是真的认为人生随时可以重新注册,生活随时可以像机器那样恢复出厂设置,但G做不到,爱上一个人或把一个人从生命中忘掉,绝非像安装和卸载游戏软件那样可以一键操作,记忆里真切的悲欢也绝非磁盘里的数据和痕迹,随时可以一键粉碎和清除。

  与F和平离婚两年多后,G经人介绍认识了性情孤静的H。正式求婚并得到H应予的第二夜,G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后登录到当年与F一起结婚生子的那款游戏,以匿名的方式给F寄送了一首歌,其中有句歌词是:

  谁甘心就这样

  彼此无挂也无牵

  我们要互相亏欠

  我们要藕断丝连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离婚的时候不挺骄傲挺洒脱的吗?G有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字母G,天生喜欢勾连。

  6.H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在所有人包括丈夫G的眼里,H都是个静如止水的人。前任F太闹腾了,G最终选择H,最大的原因即是认为H适合过日子。H委实是这样的女子,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夜店,无不良嗜好,整天没事就埋头看书或写作,长年累月下来,H成了字母H一样的人,虚构与现实两个世界经常会相连、混淆在一起,让H精神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H的文章通过网络到处流传。H不写婚恋言情,不写玄幻武侠,也不写古装穿越,读过H文章的人都惊讶H为何能运用文字这一简单工具,架构出那么多离奇古怪的灵异空间,缔造出那么多血肉饱满情感丰富的幽灵,只有H知道自己只是喜欢和文字在一起做游戏,像土耳其的一位作家那样,脑袋里有怪东西想与人分享。

  以稿费为生的H自认是个平凡的人,但从偏僻小镇到繁华都市,然后经人介绍嫁给生活优渥的G,在她身上发生的很多事就像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一样奇迹。后来H不得不承认,天鹅肉远没有想象中好吃。

  离婚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会后悔的!这话,是青梅竹马的I咬牙切齿告诫过H的,可当时热恋中智商为零的H怎么肯信?

  7.I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

  婚后多年,无论I怎么捣鼓,J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这个胸大臀圆、心思从来不会像字母J一样拐弯的女人,I与她结婚的主要目的就是按照父母的谆谆教诲传宗接代。如果说I确实就如字母I,J确实就如字母J——小写的字母i和j,那个任务即是随时随地压在他们头顶上异常沉重的小黑点。

  I埋怨J的肚子像字母J,勾太短,没有好鱼钩怎么能够钓到河流里的鱼!I以此为由在他们的小镇上花天酒地,和不下四个女人发生过不清不楚的关系:K,L,M,N……只有I自己知道,那些在他世界里经过的女人,都是因为她们其中有一处长得像H,要么眼睛,要么鼻子,要么声音……就像字母I是字母H的一部分,I一度以为他会顺理成章娶到竹马青梅的H,让自己成为H的一部分,或让H成为自己的一部分。H的长相太平凡普通了,什么特征都没有,但正因为如此,让他总能在很多女人身上找到酷似她的零件。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气恼的事情。

  有段时间,I与J暂住云落城,期望借助现代科技手段达成生儿育女的夙愿,整个疗程下来周期漫长且麻烦,两地来回跑既伤钱又伤神,所以找个临近的小区租住了下来。I一直不明白他那沉默寡言不善社交的老婆J是怎么认识邻居D的,后来才知道她们一个爱拍照,一个爱被拍照。

  I认真看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摘掉眼镜,就像和他的邻居D一样喜欢透过雨水玻璃摄影。有次他们在小区里的草坪碰见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谈了一小会儿,才知道原來他们都觉得看事物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得不到的人才叫爱人。

  8.O和X合伙开了个婚恋网站

  拥有千万注册用户的“壹+壹”婚恋网站,背后的主人是O和X。两个独身主义的男人共同致力于红娘事业,这在O和X自己看来都觉得是命运不怀好意的玩笑。

  作为I同父异母的弟弟,O身边从来也不缺女人:P,Q,或是R……O也知道,他身边的女人可能也从来不缺男人:T,U或是V。一切都是你情我愿,逢场作戏,谁认真谁输。现在这个时代,爱情可能是易碎品、奢侈品、变质商品,但绝对不是生活必需品。何必呢,哪里来那么多死去活来的爱情?看到那些被书本或肥皂爱情剧迷得昏头昏脑的女人,O觉得真是太好笑。

  O愿意做个字母O,让自己心里深处叫作爱情的那个位置空空荡荡。不是说婚姻是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吗,所以不如作壁上观吧。O频繁出入于不同女人的身体,就同出入于各种灯红酒绿的酒吧歌厅一样肆意。没有喝酒和没有泡女人的时候,O常常一个人抱杯茶坐在阳台上,目光越过别墅区里枝繁叶茂的玉兰树,让心事和斜下方的江水一起静静流淌。

  不缺钱,不缺女人,人人都艳羡O在各方面都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毫无破绽的字母O,但人人都不知O同时也是画地为牢的字母O。自从发现母亲S是自己这辈子最想占有的女人起,O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公布于世的恋爱纪录肯定为零了。

  9.X拒绝钻石

  选择独身,选择经营婚恋网站,然后选择帮人设计婚戒的X回观自己的人生选择,怎么看都像多米诺骨牌效应。四十岁后,X为珠宝店家设计制作的婚戒再没有用过钻石,而O的母亲即店主S纵容了他的这一行为。作为一个成功的珠宝商人,S将店面开到了世界各地,也将X设计的婚戒代销到世界各地,这些连锁店勾连起来在地图上看就像一个卧着的字母S。婚戒售后的大部分费用归X,店里只收取一点象征意义的材料费和宣介费。S不缺钱,用她的话说,她愿意与O和X共同完成一件怪有意思的婚恋事业。

  X偏爱银和玉,银能祛毒,玉能辟邪。这点上,X和O的思想是同步的,把钻石牵强附会给爱情,什么恒久远,什么永流传,欺诈毒害了多少人啊。比较起来,X更愿意相信一位僧人对他说过的,“所有今世成为夫妻的男女,前世结的都是恶缘”。

  如果身边有真正意义上的寺庙,向来素食主义的X大概会住进去,成为一名虔诚的教徒,就像字母X一样将自己生而为人的欲望全部封杀禁锢起来。没有任何人知道X独身的原因,遇到有心给他张罗婚事的阿姨问起,X总会微笑搪塞。与O的玩世不恭不同,X对爱情这种物质始终保持敬意,否则他也不可能设计出让客户满心欢喜的婚戒。只是在X看来,真正美好而持久的爱情,不是相交,而是平行;真正适合戴戒指的地方,不是无名指,而是尾指。

  10.Z死得暧昧又诡异

  一个梅雨霏霏的午后,D跟随同事赶至位于闹市区的案发现场,直至离开,D都没有想起把滴落在相机壳上的雨水擦掉。铺着洁白床单纹丝不乱的床上,年约五十岁的男人一丝不挂,与一个桃木雕成的裸女相拥而死,合体摆成一个畸形的字母Z。他们十指相扣,右手小拇指戴的戒指极其普通,像一根芭茅草打结而成的环,看上去什么图案都没有。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要气死我!”在接受现场盘问的时候,张牙舞爪的Y让D有些厌烦,她把镜头对准她,差点遭到攻击,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同事拦了下来。报案人是死者Z在艺术界的朋友,他说雨还没下之前接到Z的电话约一起出去喝酒,没想是最后一次听到Z的声音。作为妻子的Y,是那天到现场的最后一个观众,她在外面打麻将,接到警察电话才摇晃着一身肥肉汗流浃背地赶过来,雨水——抑或有泪水混乱了她涂得五彩斑斓的面容。

  报案的朋友在接受审讯时语气肯定地说,Z应该就是故意的,Y是出名的母老虎,Z私下不知受到了多少次家暴,他几次在醉酒后说不想活了,他就是故意要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和自己的忌日焊在一起,把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焊在一起。他故意约他喝酒,实际上是想由他来报案,像他那样痛快而极端的死法,如果最先看到的人是Y,估计第一反应就是鞭尸,然后挫骨扬灰。

  案由不蹊跷,蹊跷的是Z的死因。法医在解剖Z的遗体后一无所获,只能得出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排除他杀,排除服毒,排除因病猝死,排除器械敲打致死。因为案件毫无头绪,后来便永久性悬置。警察穷尽所有蛛丝马迹也没有弄明白导致Z死亡的原因,以及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为什么会与一个根本不是女人的女人做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对于案件,D向来只负责拍照,不关心案件本身。但这次,D在将照片导入单位电脑后,偷偷拷贝了几张。这样做是违规的,但一切似有鬼使神差,势在必行。回家后,D把图片进行了编辑剪裁,只留下相扣的十指,并把背景处理成了灰黑色的沙砾,给客厅那堵满是人面的墙壁又增加了一个住户。经D编辑剪裁后的图片,完全看不出来自案发现场,也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一只手不属于人类,俨然是一对在地质灾害中双双殒命、生死不离的情侣。

  第二个小时的讲述

  第一个小时的讲述告一段落,第二个小时的讲述尚未开始前,我用手机叫来晚餐——味道还不错的广式生滚螃蟹砂锅粥。这就是身处现代化城市的好处之一:只要有钱,你可以把生活简化到连饭菜都让别人做好,然后送上门来。

  如果时间允许,我更愿意起身去厨房,亲自动手煮两碗青菜瘦肉粥;如果条件允许,我也愿意天天和母亲坐在一起用餐——事实上母亲的别墅自始至终都没有厨房和餐厅。如果这些都不是如果,我或许就不会写那份遗书了。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但都同时不惧孤独且不屑掩饰孤独,在这点上,我真是深得母亲基因。

  面对面坐在因砂锅粥陡然多出几丝人间烟火味的房间,我向母亲提出她的讲述遗漏了一个人,或说还有一个字母只字未提。当时,母亲正埋头把一勺粥往嘴里送,我在她垂落的发丛里看到了一大茬新生的白发。

  我这才发现她居然没戴假发。我看过母亲七岁生日那年的照片,发型是母亲的养父帮剪的:齐耳的短发,覆盖在母亲细圆的脸上像一扇线条柔软的木门。自养父死后,母亲将自己掉落的头发积攒到足够数量后,请人按她七岁生日照片上的样子做了个发套,然后天天戴着。她向我讲述过,每次养父给她理发,都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特别是第一次,养父把她从收容所接出,剪刀在她脏乱扭结的长发间嚓嚓作响时,她真的听到了雨水落在麦苗上的声音。

  我的问题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母亲的惊诧,她把粥吞下去后咳了两下,看上去竟像撒下弥天大谎被揪出破绽心里发虚的孩子。

  没有绚烂的晚霞,坠落中的太阳不知道是否另有目光在关心。当我们一起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黑,城市各种角落里的霓虹蠢蠢欲动。母亲难得地用温情的目光表扬了我,我能听得那么认真让她非常欣慰,然后说故事刚刚开始,希望我还能继续保持倾听的兴趣。

  1.A离开了B,偶尔会想到C

  不好好读书的后果之一是不能好好养活自己。作为各方面资本都匮乏的女人,A毕业后留在云落城的一家小发廊当起洗头妹,后来学做理发师,工资是底薪加提成,每洗完或剪完一个发可以有一笔提成进账。有时,除了帮人洗头,还帮人洗身体,在发廊上班的女人,大多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养活自己,A没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不堪和卑贱。

  A没事就把店里的宣传海报在微信朋友圈转发分享,每拉到一个新客户就会有一笔小奖金。在微信朋友圈这种虚拟又现实的空间里,A的好友通讯录里什么好友都有,就是没有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A也不指望和谁说得上话,她小小的野心就是当她能独立门户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她稳定的客户。

  作为一个相貌普通的洗头妹和理发师,A最能吸引客人的地方在于,她能用手机上的一款绘图软件快速而精确地绘出他们的脸型,配上数十种发型供选,让他们成为想要的那个自己。

  进了发廊A才知道留长发的男人基本上都不靠谱,看似离经叛道与众不同,其实并非如此。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们有时对头发的操心程度甚至超过对一个真心热爱他们的女人。有天,A让工友给自己烫了一个大爆炸的发型,祭奠那些逝去的,曾经飞扬跋扈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青春。

  虽然偶尔也会为主动上门的B洗头、理發、洗身体,但A知道,她少女时期深爱的B在他的不归之路越走越远了。当年他们共同学习的专业,之于她,仅仅用来给顾客设计发型,而他则是将“计算机专业”转型成了“计算”专业,每天掏空心思计算如何将他人财富据为己有。B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A每每想到宋体字一样安稳坚定的C,心里都会痛一下,她离开筑县的第二年,C也和父母搬离筑县,不再是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了。

  2.D在X那里订制了两枚戒指

  要不在你们的指环上分别刻一个空心胶囊?

  接下D的订单后第七天,设计师X提出的设计方案,让D瞬间黯然,低头捧起刚刚加糖的蓝山咖啡抿了一小口。这个男人真不是浪得虚名,也不是凭空要高价。

  在你们的故事里,他是虚空的字母C,你是只有一半的字母D,这是你们姓氏第一个字母合在一起自然形成的样子。你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即使胶囊里装的全是毒药你也甘之如饴。你活得让人心疼,却拒绝有人来疼你,你以为自己有药就不必再找医生。

  X就这样戳中了D的泪点。

  D很快收起眼泪,也很快收起内心的悲凉,将它们和苦甜莫辨的咖啡一起咽了下去,爽快地支付了订金。分别时,D微笑着和X握了握手,轻轻地道了声谢谢。那时,她内心汹涌着一种冲动,特别想和面前的男人拥抱一下。在找到他之前,她听人说过他和一个朋友开有一个美女上千的婚恋网站,却一直独身,具体原因不知,看来人在这世上,真是各有各的孤独,是没办法的事情。

  希望你能再遇到一个你爱同时爱你的人,不要让另一枚戒指太孤单。

  正式交付戒指的那天,D接受了X亲友式的拥抱,听到了这份诚意满满的祝福,而X接受了D的怪要求,与她隔着雨水玻璃拍了张模糊不清的合影。

  3.E的极端和秘密

  说来像是一种病,越是正经和严肃的女人E越是着迷,着装越是保守严实的女人,E越是想偷窥和破坏。给不计其数的女人拍过所谓的写真集,面对一具具全裸或半裸的躯体,E半点欲望都没有,包括投怀送抱、年轻姣好的F,其中心境如同医生面对手术台上的病人,屠户面对一头宰杀后鬃毛剔刮得一根不剩的猪。

  曾在一家夜总会当保镖——打手的另一种称谓,是E从不告人的秘密,就像字母E,永远只给外人看他参差有序的一面。在那些黑白颠倒、唯钱是命的日子里,房间里永远看不到日月星光,角落里的霓虹时而阴郁时而狂暴,不着调的音乐和浓烈的烟酒味道,或率领或裹挟着众生的荷尔蒙四处飘荡。夜总会的女人们没有生意可做的时候,经常裸着身子美人鱼般游来游去,闲暇之余,甚至一丝不挂地和他们在一起抽烟、打麻将,消磨时间。所以,还有什么好激动的呢?生而为人,身体大同小异。但D绝对是与众不同的,随时随地戴着的相机是她观察世界的第三只眼睛,可以把万物摄入其中的大眼睛。

  一些重要客户的照片由E亲自修饰,他们相信只有他能让他(她)们的面容看上去没有半点瑕疵。操作软件的时候,即使眼前画面活色生香,E也如同尽职尽责的园丁在心无旁骛地修剪草木。D送来冲洗的照片全是黑白,一看就知道大多是偷偷抓拍的,有些角度不太理想,却让E莫名动心。能准确把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美好画面截摄下来,不是有幸,就是有心。那堵横亘在画面前端的雨水玻璃,像古时新娘戴的盖头,欲盖弥彰,不动声色地勾引人心。

  E一直觉得Photoshop的创生是人类的一项伟大发明,在它那里,所有的人都抽象成一张图片、一些数据、一些图层,只需将附带的工具运用好,所有的呈现都可以以假乱真。D的照片从不要求E帮做后期修饰,所以E对D拍的照片只使用过一种工具,即Photoshop里的放大镜,他总是试图通过放大被拍人物的眼睛,在他们的瞳孔里搜寻D的踪迹。

  不管什么时候进店都像一杯行走的咖啡,穿得像男人一样的D,常常让E莫名其妙地血脉贲张。但她寡淡、冷漠同时不失锐利的眼神让他望而却步,他能大致猜到她从事的职业。梦确实是反的,E无数次在梦里打开D严丝合缝的衣裳和紧密拘谨的身体,在梦中,他在她的领地勇猛无比、所向披靡。

  4.F患上的爱情后遗症

  从一开始就错了,F不知道一年到头只穿黑白两色的E,在感情上也是黑白分明。一直不肯死心的F不明白,她主动裸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永远不会获得他的垂青。

  值得男人付出爱情的女人绝不会轻易打开和交付自己的身体和灵魂……E还对F说,一个有智慧的女人会把自己的信息和数据严严实实地隐藏并保护起来,绝不会像一枚移动硬盘,随随便便就与他人的设备接口连接,给病毒侵染自己的机会。移动硬盘与电脑连接时,所有文件都可以不断地复制、粘贴、传播、转移,但爱情不是。永远不可能是。

  F恨透了E,也恨透了自己,但直至77岁那年死去,她都没有试图更改她的怪癖,即每年他们的相遇纪念日,一定会去找E给她拍一套个人写真集。后来,这件事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在他面前一次次脱下所有,让他帮忙用镜头铭刻:一个花朵般美好的女人是怎么一年一年地枯萎、凋零。

  5.G被祝福也被調侃

  与F离婚时G很清楚像F那样的女孩子满大街都是,而且一茬接一茬,一个比一个生机勃勃,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可以再网一个,然后再过一次乃至无数次的虚拟生活。但出于一种潜意识上的逆反心理,G挑了一个快绝种的女人继续他的第二次婚姻。这种极端行为造成的后果是,G看到自己一天天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视的男人:公司、家里两点一线,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偷腥,不逛夜店,不玩游戏……这种非渣男的生活G感觉不上好,也感觉不上坏,但至少活成了父母希望的样子,得到了所有亲朋的祝福。

  有天在超市遇到一位曾在游戏世界里一起鬼混的朋友,对方差点没认出G,夸张地做出一副笑哭的表情:兄弟,你怎么来买这些幼稚的东西,大脑中毒了吧?G没想过要把自己像电脑一样重装个系统,也不想安装杀毒软件,更确切地说,他不再把自己当作电脑,也厌倦了从虚无到虚无的游戏。

  经历过爱情的人多少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落实到G身上,就是偶尔会在很多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想起F,甚至看着H在自己撞击下呻吟叫喊时,身体呼叫和渴望的却是,那个与他在游戏里把一生过完的女人。

  6.H不时会感觉有电流穿过身体

  H让G知道,世上的女人可以分成三种,有灵魂的和没有灵魂的,还有一种是通灵的。与G将电脑用来游戏相反,H是将电脑视为锄头,在一片看不见的原野上,像一位标准农人那样,进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电脑前面的H极其安静,经常魂不附体的样子。虽然一起吃喝拉撒,但G经常感觉H不是在和他生活,而是和那些盘缠在她大脑里面的神灵鬼怪一起生活,她一直觉得他们是最无助、最需要关爱的人。她的写作也是为了他们得到救赎,所以她写出来的东西通常如有神鬼相助。G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吃醋,不是觉得她热爱写作而冷淡了他,而是莫名其妙地认为,他的这位性格孤僻以及有点性冷淡的现任,会借助文字与那些只有她看得见的人拥抱欢笑哭泣同生共死,甚至做爱甚至生儿育女——就像他曾与前任F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干过的那些事。

  H怕见人,也怕见光,炽烈的阳光会让她发生严重的过敏反应,全身迅速蔓延悚人的红斑,久久不能消褪。嫁给G之前,只在雨天偶尔出门的H很少与人交往,每天见得最多的人是镜子里的自己。H靠电脑里码出来的文字换成钞票养活自己,她会让人家把稿费直接打到她的银行账户或是微信,又或是支付宝等,这样买吃喝拉撒的东西时也不用出门,可以省掉出门见人见光的麻烦。

  真是大隐隐于市,这些生活的方式是H喜欢的,这样她就似乎完全逃离了以前噩梦一般的生活。宅在家里时H喜欢听绿度母心咒,听着听着就会感觉有电流穿过身体,有日月照耀,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和手臂在安抚自己。

  7.J怀上了I的孩子

  J非常感谢她的临时邻居D,这个独来独往的女人并不如她外表那样的高傲冷漠。在D的帮助下,识字不多的J学会了上网,学会了注册安装QQ,以及如何在网上查找各种自己需要的信息等等。那个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最终没能治好J因为堕胎太多造成的习惯性流产,反倒是D推荐的一位老中医给她带来了福音。但从某种程度上说,D的一份好心,却为J的悲惨的后来埋下了伏笔。

  怀孕前后,J只要逮到D就会央求她给自己照相,然后全部上传到她取名为“喜喜欢欢”的QQ空间里。J一脸憧憬地对D说,等宝宝以后长大了,再拿给他看。她多次强调并毫不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他”,而不是“她”。一说起以前流掉的“女儿”们,J的泪水总会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QQ空间这种事物让J讶异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深信如D所说,这是一种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电子事物,以后孩子只要输入密码进到她的QQ空间,就能听到她说给他听的话,看到他们的合影——虽然当时他还躲在她肚子里。

  J不太喜欢黑白照片,但D只肯照黑白照片,J无奈之下只好接受,她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更好的而且免费的摄影师。J曾不无忧虑地对D说,黑白色的照片看上去会不会有点像遗像?D一笑置之,说万物本来就是没有颜色的,包括人。

  8.O和X想撮合的人

  如创办前所预期,O与X用心经营的“壹+壹”网站撮合了很多单身男女,位居各大婚恋网站之首。有好事者分析,原因是创始人O制定的奇葩协议,比如出生日期必须填写到具体时辰;对优点和缺点的陈述必须各占50%,哪一边多一字或少一字都无法注册成功。

  通过网站认识最终走入婚姻的男女是不是因为爱情,能不能白头到老,O与X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婚介无原罪,他们觉得应该是因为东方的月老已死,西方的丘比特之箭已用完,临死之前不怀好意地把大任降给了他们。

  私底下,O最想撮合的是X,X最想撮合的是O。O说,如果X肯结婚,他一定给他开张支票,数目由X自己填写。而X说,如果O找到心仪的人,他愿意给他设计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戒指,不但不收一分钱而且会在每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倒贴一大笔贺金。

  每有新会员注册的时候,O与X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帮对方关注、留意、分析。O喜欢从星座学说来分析人的性情,X则愿意从生辰八字上进行推理。但两人最终发现,哪怕是在一个女人如过江之鲫的网络空间,他们都只愿意帮人家作嫁衣。

  9.X这样收取他的设计费

  “壹+壹”网站带给X最大的利益是每有一对男女决定走向婚姻,都会请他设计一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戒指。X的设计确也担得起他索要的高价。因为传说拥有戒指的人们只要不丢失他们的戒指,都能白头到老,不管是举案齐眉式的还是张敞画眉式的爱情。所以也有好事者分析说,“壹+壹”网站的成就,并非O制定的各种奇葩协议,而是X设计的戒指和他独特的收费方式:他用所收取的费用建立了一个基金会,每年会像颁发诺贝尔奖一样,在顾客结婚纪念日当天返还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利息作为婚恋贺金,直至男女双方感情破裂背叛发生。

  在这个爱情婚姻都快餐化的时代,深谙人心的X就这样用他的戒指——他将它形容为属于这个时代的月老的红线,把物质与精神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对于他如何获知和界定顾客是否感情破裂、背叛发生,迄今为止依然是个谜。

  10.Z身上長出的Y

  Z的死让Y极度难堪和痛苦,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没在场的后来也都听到了),长年被Y颐指气使的男人Z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与一个木雕女人交媾而死,僵硬的脸上张扬着情欲满足的幸福。一个月不到,Y的体重就从180斤锐减到130斤。再无心麻将的Y把自己变成了字母Y——一个见什么都想叉两下出气的字母,让身边所有亲朋都感到厌烦、害怕和无语。Y一次又一次地去纠缠那些个负责案件的公安人员,把人家狗血淋头地骂完了惹毛了,又痛哭流涕地请求人家一定要给她查个水落石出。在梦里,Y一次又一次使尽全力想将Z和木雕女人分开,但都无可奈何,紧紧交媾着的他们长成了一个整体。

  有次,还是在梦里,Y眼睁睁看着Z和木雕女人身上冒出一棵棵绿芽,样子就像一个个站立着的字母Y,Y才突然醒悟过来,她内心其实是多么深爱和需要Z,她就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芽,但可惜那么多年,她给予他的全是冷嘲热讽和暴虐。一切都太迟了,他宁愿选择将戒指戴在小拇指和一根木头一起腐烂,也不愿与她活在这个世上,把婚戒戴在无名指,每年去领一次X返还他们的高额婚恋贺金。

  负责案子的公安人员曾试图从木雕女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比如木雕女人的制作者,Z的购买方式,以及是否以某个女人为原型等等,可惜他们运用各种高科技刑侦手段,也没有查找到那个在Z生命和生活中出现的女人。

  与Z紧密交媾的木雕女人丰乳肥臀,面容古朴安详,嘴角微撇形成的笑容神秘诡异,像来自古老而遥远的非洲。

  第三个小时的讲述

  毫无预兆的,屋顶的灯一声不响地灭了。与此同时,住所里所有运行中的电器像人一样全部戛然猝死。我与母亲意识到停电了,我们在漆黑成一团的白鹤芋中间站起身来看向窗外,整个世界沉浸在黑暗中,一片死寂。

  母亲的别墅没有蜡烛,也不打算让我出去买。我刚准备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光,她即让我摁掉了。她说不如就这样一起呆会儿,云落城极少发生停电这种事,说不定就是有意要她在黑暗中将故事结束。

  我问母亲如果电一直停下去,就像人死不能复生,她手头的科研计划被迫停止,是否愿意离开科技园和我一起住在老家的屋檐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我听到了母亲仿佛来自深渊,不无疲惫但无限温柔慈爱的声音。

  母亲说,今晚叫你来,就是已经决定和你不再分开,直到死去。

  我问母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说到死了呢?

  母亲说,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死。

  10.Z获得了另一种生存

  Z并没有真正地死去,与木雕女人戴着尾戒紧紧互握的手代表他活了下来。

  D将处理后的黑白照片匿名上传在某家摄影网站后,图片便在网络上到处流传,ABCEFGHIJKLMNOPQRSTUVXY都在某个时间浏览网页时无意中看过这张图片。其中,只有X知道,Z与木雕女人手上的戒指同样出自他手,那两枚普通得像根芭茅草打结而成的环,有一个隐藏在天然纹路里,只有当事人和他这个设计人知道。

  9.因关注Z而关注Y的人们很快喜新厌旧

  地球上每时每刻都有各种事件发生,网络上每时每刻都有各种吸睛的图片视频等待点击。人们很快忘记了Y,那个对着丈夫尸体破口大骂的肥胖女人。这种忘记就像一种被动死亡,Y死在了人们的遗忘里。

  8.X死得突兀却又似在预料之内

  X死于一场空难,好友O并不感到突兀。让他脊梁骨发凉的倒是X前些天给自己买了份号称“亿万身价”的意外保险,并嘱咐他万一自己有什么意外,如何如何。一个人如何能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保险公司亏大了,但最终按合同履行了赔付责任。

  按照嘱咐,O给好友X制作了一个墓碑。墓碑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怪异的二维码。后来每年清明节,O给X扫墓的时候都会扫一下那个二维码,之后那些曾买过X设计的戒指的夫妇,都会在其结婚纪念日当天收到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婚恋贺金,直至他们互毁婚约分道扬镳。O不无感伤,他失去的朋友实在是一个智慧而又博爱的时代月老。

  7.X的死,对O是个沉重的提醒

  X的灰飞烟灭,让O突然明白难得来世间一趟,空手空脚空着心回去,肠子一定会悔青——如果人变成鬼后还有肠子的话。

  O接下来做的决定,一是将网站全权交给了助手经营和管理,二是搬回家与母亲S同住。虽然S不理解、不习惯,但O一意孤行给自己和母亲戴上了X生前为他殚精竭虑设计的那对戒指。只要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早上起来之后和晚上睡觉之前,O都会深深地亲吻S沟壑丛生的额头和如雪如水的白发。

  那是O一天中最渴望的时刻。为了让母亲安心,O娶了母亲最疼爱的那个女孩子,过起凡夫俗子的生活。或许以前自己本就是凡夫俗子一枚,但O总觉得,以前的自己确切死去,再也不会复活,包括他曾经认识的P、Q,或者是R……以及她们的T、U以及V。

  一切恍如隔世。

  6.J与I与孩子的坟墓

  过程就像人们后来在网上看到的那个视频,因为I拒绝在剖腹产手术的协议书上签字,难忍临产阵痛几次央求医生无望的J从医院大楼十一层决绝跳下,一地血淋,一尸两命。

  很长一段时间,I不敢出门,更不敢上网。H有天来看I,说着说着忆起当年的竹马青梅,I讶异于H的记忆力,一件件一桩桩,犹如昨天刚刚发生。在H的建议下,I在一家专门供人做网上祭奠的网站注册建造了两座坟墓,一座是J和孩子的,供人点灯、烧香、献花;一座是自己的,供人砸砖、唾骂。I希望,最先把虚拟的砖头和唾沫砸到他虚拟坟墓的人,是与他有过关系的K、L、M、N。

  有天,I收到一个不知寄件人的电子邮件,点击打开后很快泪流满面,长时间趴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邮件的附件,全是妻子J怀孕前后拍的照片。I缓慢而小心地将它们逐张打开,全屏显现在电脑屏幕上,J的面容是黑白色,但每一个笑容都鲜艳异常。

  又有天,I收到一个不知寄件人的包裹,层层打开才知是一对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银戒指。内附蓝色纸签的内容是:上帝宽恕真心悔过的人。

  5.H没能收到G的礼物

  怕见人怕见光的H虽然深居简出,但还是没能逃过生命里的劫。公安人员通过她使用导航软件留下的痕迹破的案,查实她因为好心送一名孕妇回家,被其夫奸淫,之后掐死。在她之前,有四个女孩遭到了同样的毒手。

  G在公安局看到的H的手机,生出一层腥红色的锈,据说那对夫妇不敢丢弃她的手机,一直泡在卫生间的脏水桶里。眼睁睁看着H被推入火化炉时G落泪了,出事那天离H的生日还有三天,G为妻子准备的礼物是一枚价格不菲的戒指。

  G记得H常说她的脑袋里有怪东西,但她的骨灰与常人无异,更没有像某些得道高僧那样在焚化之后留下舍利子。H还说总有很多魂灵纠缠她,要她写出他们的爱恨悲欢,特别是曾经受过的伤害,但在到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火葬场,G没有看到一个怪异的人或影子来为他的妻子送行。

  G想,也许是因为H完成了她的写作使命,和他们一同去往了一个他无法理解和看到的世界。

  4.G与F劫后重生

  很多年以后,失去H的G,与没有得到E的F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偶尔在闲谈时回望曾做过的傻事,他们会默契一笑,在内心会生发一种共同的情绪:多好吧,大家都是在各自劫难中死过一次,有幸获得重生机会的人。

  G与F他们不扯结婚证,不生养小孩,不玩任何网络游戏。G在乡下买了一块地,既种粮食和蔬菜,又种鲜花和果木。他们给它取名“若本若彼”,是当地人对桃花源的称谓。后来有好事者通过大数据统计发现,G与F是拜访X坟墓次数最多,也是获得婚恋贺金最多的夫妇。

  3.E相信会有人替他和D活下去

  宿命般的共同爱好让E和D越走越近,他们没事就一起出去,给天地间的万物众生拍照。受E的感染,D慢慢地不再只在雨水天里隔着玻璃拍照。

  E体悟了住在爱的隔壁的美好,同时体悟如此相望着慢慢老去,未尝不是另一种霍乱时期的另一种爱情。早在很多年以前,E也学人去X那里订制了一对天价戒指,但应该属于D的那只,E一直没有送出去。

  E从来没想过要去X那里获取婚恋贺金。

  E临死前总结自己这辈子的时候还是很欣慰的,無数次,他与D面对同一个或同一群人,拍下他们的善良、敦厚、慈祥、纯澈,也拍下他们的木讷、刻薄、阴冷、悲苦……E相信停留于时间和空间的影像作品,是属于他与D的黑白肤色的孩子,流淌着他们的精神与血液,当他们某天离开人世,它们会替他们长久地活下去。

  2.有些人的死亡叫作虽死犹生,比如C

  关于C的死,在人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被某种系统软件恶意或善意地屏蔽抑或清除了。但在D这里,C是一个随时可能回来的人。自然而然的,D继承了C的衣服,C的手机,包括继承了他在网上注册的各种账户。她每天以他的名义在微信、QQ、微博发布信息、晒图,除了几个最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C早已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

  也幸得是在云落城这种现代化的城市,让D能以这样的方式,代替着C、也代表着C继续生和活。

  1.A去见B最后一面

  A清楚地记得,QQ系统设计的表情最初是49个。疑问、惊讶、发呆、安慰、微笑、难过、拥抱、再见、流泪……几近把人常有的表情一网打尽。让A一直想不通的是,设计QQ表情的人为什么让每张有着阳光之色的小脸都光秃秃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给它们。

  A戴着婚戒去监狱见B最后一面,在身穿囚衣,头发光秃秃的B面前,A将48个表情演绎了个遍,除了那个拥抱的表情。有五桩人命案在手的B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她们分别是K、L、M、N,以及最后那个怕见人见光的女作家H。

  A抬头看到探视室的天花板上安装有四个摄像头,包裹圆突镜头的机壳怎么看都有点像字母C。它们从四面八方监视着案犯B,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但没有一台机器能扫描解读出他苍白的灵魂和黑暗的内心。

  故事讲完时意外恢复供电,屋内外灯明如昼,我仍觉得夜那么的黑,那么的深,那么的沉。母亲疲惫异常,让我担心她那些苍白的睫毛一旦重重阖上再无力睁开。她交代遗言似的与我说,看,孩子,很多事情都是个不等式,包括爱情,你永远不能要求你爱的人也爱你,就像爱你的人也不能要求你爱他一样。

  我没有说话,我想到了那份准备过两天邮寄给母亲的遗书,听到了母亲没有说出的话:看,孩子,死亡是个变形的恒等式。

  我想再提W时,母亲歪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真难为了她,精心编造了那么多人物和那么多种死亡,但真不懂为什么独独没有W呢?那是故意在编程中留的一个后门,还是一个她不想也无法填补的漏洞?又或是因为23个字母都将无法制止地死亡,她必须留一个字母活着。有些生命和物事,不说出,就意味着不会消亡。

  我回房间拿出一床毯子,但害怕盖的时候打扰到母亲,又放了回去。我把空调温度调高5度,给她盖了床看不见的毯子,同时把灯光关掉,只留墙角的一盏立式落地灯。

  我完全没想到,当我蹲在落地灯边端详母亲睡态时,一转眼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字母W,就雕在种养白鹤芋的正方体玻璃杯上,一面一个!因为水和棕色沙石的缘故,不凑近根本看不到。我被自己的发现震着了!我了解母亲性格,所以我无须再查看其他花钵便已知晓母亲的别墅充斥着成百上千个W。

  如你所料,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悄悄销毁了还散着碳粉味的遗书。

  我改变主意并非全是母亲的功劳。我只是突然不想死了,一如我之前也是突然想死。母亲精密的计算和分析在我身上没用,就像优秀的老师往往无法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除了她,我不爱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或爱着我,写遗书时我以为自己与母亲的爱同样是个不等式。我不想杀死谁,我只想毁坏自己的肉身,释放自己的魂灵。

  母亲是业务顶尖的软件工程师,所以我后来一度揣测过,母亲说的故事应该半真半假,时真时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其中定有自己的影子。比如我以为母亲的养父就是故事里X的原型。母亲七岁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因誓死捍卫他的祭司身份,死于一场混乱的群体性事件,疯癫的外祖母失踪于山林前,将母亲狠心遗弃在街头,是养父救了她。像故事里的X一样,他给人设计婚戒从来不用钻石。

  在养父生前,母亲最大的癖好就是给他的戒指建立档案,诸如购买者的姓名、地址、联系电话、恋爱故事、样貌性格特征等。只要母亲愿意,她完全可以在戒指中植入一块芯片——以母亲的能力,这种事轻而易举。当戒指找到自己的宿主,母亲便可以通过录制到的声音,追踪、记录、想象他们的爱恨悲欢、生离和死别。如果这一切确是事实,那母亲的讲述十有七八是真的。至于她为什么故意遗漏W,料想我再怎么纠缠,时机不到她绝计不会说出。

  作为一代祭司的女儿,母亲天赋异禀并聪明绝顶,她把大多时间、精力和智慧,都贡献给了她热爱的人工智能研究,这应该才是我们虽然同城却极少见面的真正原因。和其他野心勃勃的科学家不同,母亲所做只是为了复活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生育自己,能沟通鬼神、救赎灵魂的祭司父亲,一个是养育自己,对世人充满爱和善意的父亲。

  可以试想,那些暗藏芯片的戒指带着既定的光荣和使命,像有毒的苹果,像带刺的玫瑰,像美丽的镣铐,像甜蜜的咒语,也像其他应该像的物事,在人间到处流传,陪伴着、监听着无数ABCDEFGHIJKLMNOPQRSTUVXYZ的声音,收集他们在世上制造产生过的痕迹,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可怕的事情。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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