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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一扇窗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307
陶丽群

  一

  班车拐过七棵芭蕉口时,我发现那七棵芭蕉巨大的叶子才开始渐渐发黄,硕大的芭蕉坠子隐匿在茂密的叶子间,车窗差一点儿擦碰到了。我八岁时,这儿就长这么几棵芭蕉,时光过去整整三十年,这几棵芭蕉不知是否是当初那几棵,还是第几棵新长出来的芭蕉苗,它们又长成巨大的芭蕉树。附近并没有人家,也不知它们属于谁。莫纳镇周边村子的房子开始影影绰绰显现出来了,这些极具山区特色的木头栏杆建筑起得很靠近路边,并喷上能防蛀虫的亮眼橙黄色油漆。天气晴好时,这些看起来干燥、明亮,掩映在芭蕉丛里的高大木屋非常赏心悦目。眼下是寒冬清晨,浓白的晨雾弥漫,雾气像淡淡的稻草烟火般呛人,把路边掩映在芭蕉丛里的房子遮掩住了,只露出一个模糊轮廓。天还很早,从县城出发到这里,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了,再过四十分钟,便可到达莫纳镇。呛人的雾气裹挟山风,从关得并不结实的车窗犀利劈进来,小口小口咬着人裸露的部位。前排座位上,一个包藏蓝色头巾的中年妇人在抽卷烟,怀里抱一只用塑料布包裹得只露出脖子的母鸡。她是在北斗上车的,一个以种植烟草出名的村子,那里的土质据说掉个烟屁股都能发芽长成烟草。她抽的是自制的卷烟,烟味呛人,没法关严车窗。

  “亮一下窗子,稍微亮一下窗子!”坐在我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几乎耳语般对我说,她扯着一角头巾捂住半个脸,看来那烟草味道把她熏得够呛。捂住头巾的手蓝得发黑,一眼便可看出是蓝靛酱汁染的,她也许是个专事蓝靛土布制作、手艺精湛的老艺人。她是在县城上车的,一说话,我就知道她是莫纳镇人。只有这个镇子人才会说“亮窗子”,一般情况下他们不说“开窗子”。

  我挪开稍大一条缝,风急速而入,呛人的烟味被吹散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到天将黎明就赶早班车来了,只带简单的行装,好像只是随便走一趟当天返回的亲戚。其实我知道,面临的事情肯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早上起来,我甚至连一口开水都没喝,简单洗漱就出门了。本来昨天就该回来的,越快越好,但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拒绝之力拧着,最后我屈服了。

  我是昨天中午接到姑姑(她是我妈的妹妹,本该叫姨的,因妈妈是招女婿上门,女方家的亲人都按男方的叫法)的电话,我妈摔坏了髋骨,彻底无法自理了。八个月前,她得了中风,我照料她三个多月,捡回一条难堪的生命。她再也无法利利索索地走路了,右半边身子发软无力,右手和脑袋神经质似的不停微微颤抖。出院后她重新学用左手做事情,端碗、拿勺子吃饭的模样,活像刚学习吃饭的孩童。不过,她倒没太让我操心,以惊人的毅力支使她健康的半边身子,居然学会给自己弄简单的饭菜,又学会换洗,基本能料理自己吃饱和换洗,姑姑也时常回来看望她,我就回县城了。这是我料理她中风回来后第一次返回莫纳镇,期间她没给我打过电话,当然,我也没打。

  她摔坏髋骨的程度如何我不得而知,姑姑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这一夜妈妈如何度过,她七十三岁了,直到几个月前中风,身体一直没什么大毛病。

  车子在浓雾中行驶很慢,我并不着急,思慮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我和妈妈都不适应彼此靠得太近,一种陌生的尴尬情绪始终弥漫在我们之间,呆久了,彼此都很累,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

  越靠近莫纳镇雾气越淡了,路边的房子也清晰可见起来。莫纳镇乡村人起房子通常相隔一段距离,不会屋檐墙壁挨在一起。这和房子的建筑材料,以及地理环境相关,因为整栋屋子全是木头构造,该地又属山区,水源缺乏,邻居之间挨得太近,一旦失火,很快连片遭殃,连扑救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一户人家往往独占一座坡度缓慢的小山包,地势开阔,房前屋后有大片菜地。

  我发现路边好几栋木楼旁边的菜地上,有几座长条形的新坟,隆起来的、不高的土堆上覆盖用荆棘条子扎成、尚未完全干枯的坟冠子。应该是新近亡故人的新坟墓。坟墓和家挨得很近,新亡人从家里到土地里,仿佛只是踱步进屋旁的菜园子。头葬五年,莫纳镇人认为地下的新亡灵还有生命气息,不能离家远葬。没有人会害怕开门即见的新坟头,觉得不吉祥,即便是年轻早亡的亡灵。这个地方的人,对生死坦然到有时让人感到受伤。

  莫纳镇永远一派繁忙,这个坐落在中越边境上的镇子,与越南北部山区山水相连,双方边民熟悉彼此官言土话,能毫无障碍进行药材、布匹、白糖等商品日用品交易。镇子周边覆盖大片原始森林,里面小道纵横交错,都是边民为避免走正常关口的繁琐手续踩出来的。

  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个镇子。爸爸是个上门女婿,从一个和莫纳镇地理、风俗南辕北辙的遥远镇子入赘而来。八岁后我就离开了,由爸爸的父母领回去养育,我喊他们外公外婆,回到那边后,我就改口叫爷爷奶奶了,我依然保留我妈妈的姓氏。这么多年来,我极少回莫纳镇,妈妈似乎也不介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彼此杳无音信。我对这个镇子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半山腰上的水塔,有山鸡和野猪出没的原始森林,人们对生死的冷峻态度,穿花绿长衫戴尖顶斗笠的越南女人,越南咖啡和椰子奶糖的味道,早饭的木薯粉丝或葱花汤泡饭,构成我全部的童年,我未曾怀疑年幼时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

  二

  我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妈妈好像已经动弹不了了,厚重的蓝靛棉被覆盖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被子下的人形。她原来挺结实的,中风那段时间瘦了很多,如今更瘦了。我走近她的床边,她平静的目光一直盯着我,黑色棉线帽子裹住她灰白的头发,皱巴巴的脸呈现出令人忧虑的铅灰色。屋里的灯火很亮,那是我前两月帮她换的新灯,之前她一直点老式灯泡,二十五瓦,也许更低,光晕昏黄黯淡。屋里空气不太好,混合风油精和药膏的味儿,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还是能动的。”她挪动嘴皮对我说,小小的脑袋不停微微颤抖,她似乎还想动被子下的身子,很快她便放弃了。

  “不要动,你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我知道脸上的表情肯定没表现出应有的关切和热情。

  “不会耽误得太久的。”她说,那缕让我厌恶的、在我看来是轻慢的神色又在她的脸上浮现。在她中风住院期间,每当我和医生在床边讨论病情时,她就这样一副神情。也许用轻慢来表达并不准确,似乎是脑子里想着“事情本该如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念头时,流露的不屑表情,还夹带一点儿瞧不起你少见多怪的意味。我站在床边,这儿原来有一张竹躺椅的,她中风从医院回来后,我还照顾她差不多一个月,就躺在她床边。她半夜喝水和起夜只稍轻轻叫我就行,其实她也能自己摸索起来,就是费劲了些。她的床很宽大,我把她的被子全部拆洗,换了新的棉被套,可以和她一起睡床上的,但我没上过她的床,在躺椅上睡一觉醒来,浑身被屈得酸痛。endprint

  她又换回蓝靛染的被套,颤颤巍巍的手也不知道费她多大工夫。

  我在床边坐下来。

  “医生来看过吗?”我问她。妈妈中风从县医院回来调养时,我去镇卫生院拜访过一个外地来的单姓医生。期间,妈妈有几次类似感冒的发热,但她行动不便,也不肯去卫生院,我请他来家里给妈妈量体温和开一些退烧药物。昨天接到姑姑的电话后,我立即给单医生打了电话,请求他过来看看。这个医生很热情,镇子上有病人行动不便,他会上门出诊。

  妈妈静静瞧着我。

  “街上,靠近——旧学校那头,新开一家卖早饭的,有红豆粥,红豆熬得很软烂,越南的红豆。”她说,一个字一个字从嘴皮里磨出来 ,她中风后说话不怎么利索,但思维很正常。

  “好的,我去买来。”我说,以为她想吃。

  “你吃。”她说。我点点头。其实没什么胃口,缺乏睡眠使我整个人很昏沉。

  姑姑端半盆热水进来,要给妈妈擦脸。姑姑六十五岁了,有一副随时可为什么事情赴汤蹈火的精力,但已经没什么人需要她的精力了。我的爷爷奶奶(妈妈的父母)已过世,姑姑在她三十五岁和四十二岁时,莫名其妙失去了她已长成青年的女儿和儿子,她在夫家因此成为可有可无之人,一直寡居的姐家便成她归宿般的投靠,她常常回来,姐妹俩说说话,做做饭吃,但她很少在莫纳镇过夜。姑姑对我点点头,把脸盆放在床头的矮椅上,“刚煮好的红薯大米粥,你去吃一碗。”

  那是妈妈习惯吃的早饭,连中风那段时间她也不肯换口味。

  “她到街上去吃。”妈妈说。我不能吃红薯,哪怕一口,都会让我肚子胀气一整天。她想从被子里伸出手,肩膀动了一下,没能伸出来,她似乎连掀开厚重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挪过去,掀开被子,钻出来一股热烘烘的尿臊味儿。我和姑姑小心翼翼帮她翻身子,我不知道她疼不疼,她一声不吭,吃力地擎着两只胳膊任我们搬弄她的身体。她下身只穿一件灰色秋裤,被单上,她的下身处姑姑给铺上一张透明的薄塑料布,以防尿湿了床单。塑料布上并没有尿液,全都浸在秋裤里了。脱下秋裤时,我发现裤子上有些尿渍呈深色,像是尿血。我望了姑姑一眼,姑姑一声不吭,拿热毛巾仔细擦妈妈的下身。对于这具躯体,这几个月来我并不陌生,它并没我想象中老年人的躯体那样不堪,中风前她还结实,衣物常年包裹的地方,皮肤闪着健康的白皙,并不皱巴,只是松弛了,松巴巴的肚皮上有淡白色的妊娠纹。妈妈中风卧床期间,一直是我给擦洗的身体 ,拒绝让我请的护工碰触。

  我们给她换上干净的秋裤,擦了脸。她无法再坐起来,姑姑在她肩膀处垫了一个枕头,喂她早饭,但她只喝几口米汤,不再吃了。姑姑把水盆端到厨房去,我跟着进去了。厨房里有些买回来的青菜,看来她打算住下了。我松了一口气,我还是不适应和妈妈单独呆在一起。

  “还是上医院吧,妈妈尿血。”我说。

  “我也希望那样,”姑姑沉静地说,一边清洗脸盆,“小妖,她清醒的,我们得尊重她的决定。”

  我在她身后默默站著,一时无语,还有压抑着的气恼。妈妈中风住院期间,好多次想提前出院,她似乎很惧怕那些用在她身上的医疗器械。姑姑不仅不劝解,像个老糊涂般帮妈妈求情好几次,我们几乎要吵起来了。厨房很明亮,从窗子望出去是莫纳镇的莫纳河,冬季水位退了,露出很高的河床。这是条跨国河,从越南境内流过来,这条河在那边肯定不是这个叫法。

  “当年,那也是你爸的决定,不是我们放弃他,你一直记恨我们。”她又说。

  我不想提这件事情,打算出去吃点儿东西。

  出门时,冬日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的雾也差不多散尽,露出发黄陈旧的街景。莫纳镇一片繁忙,满载国产卫生巾、牙膏、肥皂、白糖等的货车不断涌向关口,越南人特别喜欢中国这些东西,仿佛全国人都在用。莫纳镇的街道每年都要翻修几次,水泥路面受不了这些加重长货车的日夜碾压。

  镇子的旧学校原来是莫纳镇中学。在七十年代末那场自卫反击战中受到战争的创伤,现在中学的墙壁上依旧存留着炮弹片划过的痕迹。学校早就停课了,如今成为爱国教育基地。关口就在学校大门口,当年阵亡的战士一车车从这个关口运回国内,当时这条路面终日赤红,街上的居民从躲避的地下防空洞出来,自发清扫路面上厚厚的血迹。阵亡的战士们被掩埋在离莫纳镇九十公里远的县城东面的两座山坡上。整座山坡全是埋人,战士们来自全国各地,最小的只有十五岁,第一次扛枪上战场。那两座山坡后来成为烈士陵园,并种上松树,长得很葱茏茂密。

  我很快找到那家新开的早点店。女主人是个年轻的越南女人,窄而稍微突出的额头,高额骨,典型的越南人特征。越南女人极能吃苦和温顺。这镇子周边的乡村,常常有这样的越南女人自愿到中国来找婆家。据说那边的男人因为战争锐减,女多男少,物以稀为贵,男人因此变得好吃懒做,家庭靠女人支撑,女人过得很辛苦,常常越过边境和周边的中国男人结为夫妻,过上男主外女主内的异国生活。这涉及到跨国婚姻,情况复杂了,但这些边民好像并不在意这些,来了,生了孩子,镇政府一去干涉,女人们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子往政府里放,自己回国去了。而婆家这边整天和镇政府去要人,镇政府很头疼。风声一过,女人又回来了,夫妻依然做着。在他们心里,那场还历历在目、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的战争只和国家有关,和他们平头百姓无关,他们的心里没有战争和仇恨。

  我要了一碗红豆粥,是放了冰糖熬的,淡淡的甜,糖量把握得很好,豆也熬得很烂软,正宗的越南小颗粒赤红豆。

  “很好吃!”我说。年轻的越南女人小心翼翼对我笑了笑。

  “多来了!”她说,普通话软而流利。那个男店主是镇上的人,只是面熟,我并不认识。镇子上的很多人,我都不再熟悉了。

  我正吃着,从镇子第二排房子传来一阵鞭炮和锣鼓声,夹杂哭声。是有丧事了。生命总是喜欢在冬天逝去,路途寒气森严,愿亡灵一路走好。

  离早餐店面不远的岔路,出现一个身穿白色麻布孝服的女人,跪在岔路口焚烧纸钱和亡者生前穿的一双鞋子,一件衣物。我知道亡者准备落棺了,这是落棺前的仪式。我瞧着那女人眼熟,待她抬头,吃了一惊,是儿时的伙伴芳慧,几个月前我妈妈中风时,她去看望过的,回到莫纳镇养病,她也常常过来陪我说话。芳慧娘家是镇子上的人,她嫁在周边村里。她妈妈卧病在床很久了,由于那阵子我妈妈身边实在离不开人,我也没能前去探望,没想到这时候走了。小时候吃过芳慧妈妈做的三角油炸粽子,儿时的味道长久盘旋在味蕾的记忆中,如今老人走了,不免伤感。endprint

  我放下早饭付了钱,朝芳慧走去。她已经把纸钱和衣物烧得差不多了。

  “慧!”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轻轻碰她的手臂。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微微红肿。

  “我妈妈昨天走了。好几天没吃东西,我哥昨天才打开窗户半个时辰,她就走了。”她轻声对我说。

  “我去给她烧炷香。”我轻声说,搀她的胳膊起来,朝她家里去。

  人很多,他们认识我,有些人我不认识。守丧的远亲们坐在门口悬挂的白麻蚊帐外,近亲在门里的蚊帐内,里面才是停灵的地方。我身上的淡蓝色风衣显得有些鲜艳,我便脱掉外套放在外面的椅子上,掀开白麻布蚊帐进去了。

  芳慧妈妈双脚朝外躺在铺垫了竹席子的白麻布上,众亲戚们席地而坐在她的躯体两边。她身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麻布,那是亲戚们带来献给她的白孝。她并不瘦,脸是圆满的,五官上各覆盖一枚方孔铜钱。

  芳慧的大哥芳智朝我点点头,点了一炷香递给我,我插在亡者头边那碗大米里,和芳慧坐下了。我打算坐一会儿。

  “我听说你妈摔了。”芳智说。他比我和芳慧大三岁。小时候上学,出门和我们一起走,半道就没影了,放学后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和我们一起回家。上学于他好像是玩够之后的无聊之举,奇怪的是他考试从来都是及格的。我和他们兄妹俩一起上了两年学,之后我便离开莫纳镇了。

  “嗯,她不肯再去医院。”我说。

  “听她的。”他说。我知道他会这么说,这个和国际接轨的镇子,固守一些关于生死的传统观念。

  放了一阵短促的鞭炮后,从后院抬进来一口还散发浓郁茶油气味的棺材,我们赶紧站起来。棺材抬到了亡灵前,芳慧的大哥和几个近亲的男丁捉住席子边角,把亡灵挪开,腾出地方搁进棺材。一个亲戚给慧芳抬进来一筐火灰,芳慧点了一炷香火后,往棺材里撒火灰。这个地方埋葬离地表很浅,火灰能在人体腐烂时,最大程度发挥杀菌作用,因此亡灵落棺之前,要在棺材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火灰。

  “小妖,你该回了。”芳慧小声提醒我。这是习俗,只有血缘亲近的人才能看亡灵落棺。我又点了一炷香火,和芳慧兄妹俩告别了。

  冬晨的雾已经散尽,阳光薄弱而明亮,街上变得更嘈杂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林木气息。关口周边森林的小道上,不断出现挑着黑咖啡和椰子奶糖,以及著名的越南拖鞋来莫纳镇做小本生意的越南女人。正在消逝的生命与这热气腾腾扑面而来的生活相比,如此微不足道,令人怀疑这世间是否有真正的悲伤。

  三

  姑姑似乎并不太在意妈妈的病情,她沉着地整理楼上一间杂物房,清理出一个安身之处。这栋水泥楼房是我离开莫纳镇之后起的,小时候的房子和镇子周边的农村房子一样,是木头建造的干栏式房子。我离开莫纳镇第四年的清明,回来给爸爸上坟时,妈妈和她的父母正新盖现在的房子,那时姑姑已经出嫁了。如今,镇子上已不复见木制的干栏房子,取而代之的是水泥楼房。

  我重新把竹躺椅搬出来,安置在妈妈的床边。

  我没把芳慧妈妈去世的事情告诉她,她们是同代人,犹如我和芳慧兄妹俩。

  不料她却先开口了,磕磕绊绊地问,“你芳智大妈——走了?”她肯定听到街上短促的鞭炮声了。

  “是的,昨天走了,刚刚落棺,我过去给她烧香了。”我回答道。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费劲呼吸的声音。

  “嗯,走得差不多了。”她说,很含糊,像嘴里含着口水。她在说她的同代人。我到屋外拿一个痰盂进来,也许她要吐痰。她默默望着离床并不远的窗子。这窗子之前是亮着的,她喜欢敞亮窗子。前几个月是夏季,夜晚睡觉她也不肯合拢,往往是半夜来一场雷雨,雨水打进窗子,她才同意我关上。一定是姑姑昨天刚关上的。莫纳镇所有卧室的窗子,在别的时候,和任何地方的窗子并无二致,只是起到通风透光的作用。

  “她比我大十一个月,差一点儿就生在元宵节了,人家说了,元宵节出生的人奇巧。”她断断续续地说。芳慧的妈妈是本镇人,嫁在本镇。据说她曾经喜欢过一个跑边贸生意的越南男人,差一点儿和人家私奔到越南去了。妈妈絮絮叨叨地说,我不知道她疼不疼,她安静地躺在厚实的被子下,仿佛只是患了个小感冒。

  “去年立夏,西山也走了,喝酒喝坏了,得了肝癌。”她继续说。西山也是她的同代人,讨了两个越南老婆,却没生下一男半女。西山去世后,两个越南女人在老房子里相依为命。西山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酒鬼兄弟,扬言要把大哥的两个番婆子赶回越南老家去,夺回自己兄弟的宅子。他会喝得烂醉如泥,发酒疯,他的子女和老婆极为嫌恶他,由他醉后像个流浪汉般躺在街上,不予理睬。两个年老的越南嫂子却重情义,常常把醉倒街头的小叔抬回家好生安顿了。

  “西山还能吃能喝,自己打开了窗子,没半天就咽气了。”她继续说。我却不想再听她数落那些死去的人了。

  “你需要什么吗?吃点粥吧?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对她说,那碗红薯大米粥搁在床头边的箱子上,也许冷了。

  她不易觉察地摇了一下脑袋。我在竹躺椅上坐下来,铺在上面的毛绒毯子有些潮味,那是我前幾个月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又用上了。几乎一夜未眠,我感到浑身发沉,脑袋像发低烧一样晕而发胀,真希望能有沉实一觉来恢复精力。但有担心和气恼堵在心里,无论如何是无法睡去的。

  “你不愿意去医院,我可以请医生过来看,能开药的。”我说。我无法忍受这种意义不明的等待,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以她的年纪和体质,她的髋骨不管摔坏到何种程度,想自然愈合是不可能的,拖下去只会使情况更糟糕。

  “我真后悔,当初答应让你回你爸那边。”她说。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当她不愿意接受你的建议时,她就不接你的话头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就这样等着,等死?”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中风时,当知道余生将半身不遂地度过,她总是趁我们不注意时拔掉打点滴的针头,吐出来的口水里含有她蓄意留在舌头下的药片——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照料她。

  “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你以为这样能减轻你的愧疚?你根本就不会愧疚!你若有愧疚,就像这镇子的人说的,莫纳河水将倒流回越南!你就等着吧,等死!”我近乎咆哮起来,疲倦和委屈变成泪水决堤而出。endprint

  “你从来不对谁负责任,你的丈夫你的孩子,全都是你的身外之物,你的心像石头一样硬。”

  我泪水横流歇斯底里般指责起来,完全忘记她是个中风过的人,极怕再度受刺激。

  “小妖!”姑姑大概在楼上听见我的喊叫,脚步凌乱冲下来制止了我。她很生气,这个沉默寡言神情严肃的老妇人瞪着我,焦急走到床边坐下来。

  妈妈闭着眼睛,脑袋在枕头上微微颤动。姑姑把手伸进被子下,摸索她的手 。

  “你去把这碗粥热一下。”姑姑扭头对我说,我无声抽泣着,她的膝盖几乎抵住我的膝盖,我知道她担心我再度刺激妈妈。我站起来端起粥碗走了,思绪像泡在水里一样滞涩。在厨房里,我给单医生打电话,请求他过来一趟。他在电话里说昨天来过了,妈妈拒绝他做任何检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窗前。挨着窗户的碗柜里有两扎绿皮鸭蛋,原封未动,鸭蛋旁的一瓶钙片,瓶盖封口也没撕开。那是我前几个月回城里前买的。窗台上有一棵巴掌大的仙人掌,种在一个豁口大瓷碗里,土有些干了,仙人掌顽强地生长着,一定是刚种下的。前几个月这儿并没有这样一盆仙人掌。在莫纳镇,仙人掌隐喻着出生和死亡。家里有初生婴儿或新亡人,要在正屋门楣上悬挂一面镜子和一截仙人掌,新生婴儿则多加一块红绸布,直至出月。

  我真不知道妈妈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莫纳河在晨光下闪闪发光,河面上有一个老者划着竹筏放鸭子,灰不溜秋的鸭子覆盖在一小片河面上,像一床移动的被子。我感到沮丧,对刚才朝妈妈大声斥责无丝毫愧意。我想起八岁时,爸爸过世后不久,爷爷奶奶(爸爸的父母)和我的叔叔们来到莫纳镇,要接我回他们那边去。妈妈不答应,她坐在爸爸的遗像前,搂着我流泪。那时候爷爷奶奶(妈妈的父母)也还健在,但他们一声不吭,只有妈妈在坚持。后来奶奶(爸爸的母亲)发狠地说:小妖不给我们可以,但你不能再找人,我不能让我儿子的后人受别人的气。妈妈哭了好久,搂着我的手臂却渐渐松开了。爷爷奶奶(妈妈的父母)收拾了我所有的衣物交给来接我的亲人,我就这样回到爸爸那边生活了。我多希望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无法感受妈妈渐渐松开搂着我的手臂时的感觉,那是种让我惊恐和悲伤的感受,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幼小敏感的心里。离开莫纳镇时,妈妈一路哭着送我们上班车,我一直低头默默流泪。她说会去看我,并且告诉我随时都可以回来。我多希望在登上班车时,她能把我拉下来,然而没有。八岁的我内心对她,不,对整个莫纳镇充满了怨恨,莫纳镇永远停留在我八岁的记忆里。

  爸爸这边的生活其实并不好,环境比莫纳镇恶劣得多,典型的石山地区,没有水稻,只种玉米。白天喝稀的玉米粥,晚上吃粘稠的玉米糊。爸爸还有两个弟弟尚未婚娶,两三年后,他们陆续成家都分出去住了,新娶进来的婶子们个个嫌弃尚还吃闲饭,并且还要花钱读书的我,爷爷奶奶只好带着我住进了主屋边上搭建的简易房子单独过了。奶奶很快也嫌弃我娇气,并让我洗刷我们三人的衣服,她说懒骨头在这片山里是没法活命的。爷爷的疼爱好歹让我感到一丝温暖。他会一手精湛的木匠手艺,常走村串户给人打饭桌椅子,给婚嫁人家打八件,赚取颇为可观的生活费,我很顺利地读完了中学。上中师第二年,爷爷晚上从外村回来时,失足摔下山崖去世了。奶奶无力供养我继续上中师,我面临失学的处境。我和奶奶商量,去莫纳镇找妈妈,也许她能帮我把这个中师念完。奶奶沉默良久,答应了。她送我到镇上的车站,我登上班车时,她哭了。我忽然意识到此举如此自私,对奶奶造成的伤害,也许和妈妈当年松开手臂给我的伤害一样。我几乎是带着绝望下车了,瞬间一眼望穿自己整个人生,在山里嫁人生子,和山里的女人毫无二致。

  奶奶没想到我会放弃找妈妈,她其实知道我多么痛恨山里的日子。我们默默往回走,一路上我不断流泪。奶奶回到家,分别去了两个叔叔的家里,求他们看在死去的兄弟份上,帮我一把。我又得以继续上中师。两个好心的叔叔资助我的钱,直到我当了幼儿园老师的第六年才还完。

  这些,遥远的莫纳镇知道吗?如今一场病,又把我拉回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害的莫纳镇……我站在窗前,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冲淡了我的委屈,我把那红薯粥热了,端下去。

  但她不吃。

  四

  第三天,我和姑姑给妈妈换裤子时,发现妈妈的下半身肿了,特别是两个脚背,肿得更明显,仿佛皮肤下积满了水。姑姑愣了一下,神色惊慌地迅速望我一眼。我们发现妈妈躺在床上这几天,她一次大便都没有,尿也几乎没有了。当然,她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偶尔喝点水,喝很稀的大米粥。我在电话里请教单医生,他说髋骨摔坏其实不难治,及早治疗还是能康复的,拖久了会引发其他炎症和并发症,老人年纪大了,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髋骨摔坏常见大小便失禁,但老人没有大小便,估计是分泌系统受了感染,只是估计,具体情况最好能去县里拍个片,结合实际情况对症下药。

  我把医生的话跟姑姑说了,姑姑沉默良久,说:“小妖,我希望她能去医院的,在这世上,我只剩她一个亲人了。”她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我不算是她的亲人,她是这意思吗?我和姑姑其實彼此都掂量不出各自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我和妈妈也是。

  “只是她不愿意去,我没法阻止她决定做什么。”她说。

  “可这样熬着只能等死!我觉得你能说服她。”我又有些恼怒了。

  “小妖,这镇子上还没哪一个人违背过病人的心意。”姑姑冷静地说。

  “什么心意?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等死?”我气恼起来,觉得总有一天,我和妈妈、姑姑,和这个镇子会彻底了断我们之间薄如蝉翼的联系的。

  “这个镇子上的人,没人会在生死面前糊涂,命该往哪里走,心里都很清楚。当年,你爸爸也是这样,我们阻止不了,也挽留不了。”

  “不要跟我提我爸爸!”我生硬地说,“她是我妈妈,我也有权利决定该为她做什么。”

  “是你的妈妈,但她首先是她自己,她现在并不糊涂!”姑姑说。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因为过早就失去儿女,几乎像个苦行僧般严苛生活的女人,似乎没像我想的那样糊涂。我知道无法再说服她们了,凭我一己之力,也没办法把妈妈带到县里的医院。只有熬着,等待奇迹发生。endprint

  妈妈的情况继续恶化,到第六天时,她已经有三天没有尿了,大便一直没有。她开始发低烧,动不动就睡过去大半天,醒来后精神稍好一点儿,磕磕绊绊地和姑姑说些话。摔了一跤后,她说话似乎更不利索了,一句话要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又因为吃不下东西(或许是她不肯吃),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我到卫生院找单医生,叫他给开些葡萄糖液,当水给她喝,维持体能。但单医生说,老人不排尿,喝过多液体只能使老人积水更甚,更痛苦。

  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等着。

  等……

  我五岁到八岁之间,一直在等待中度过,虽然那时候并未意识到。

  爸爸常年在木材加工厂工作,吸入过多木屑,得了肺病。在我五岁时,他便开始咳血,有时正在吃饭,被一口汤水呛着了,咳着便咳出血来。之后爸爸就一直赋闲在家养病。那时候中越边境局势还很紧张,边境贸易全面禁止,不像如今随便倒腾点儿边境货就能挣到几个钱养家。妈妈和爸爸就往县城贩卖乡下的土特产,土鸡土鸭,土茯苓,腊肉腊肠等,来维持家用。当然,跑县城的都是妈妈,爸爸整天苍白着脸,身体瘦弱不堪,没有力气做更多的体力活了,他呆在家里伺候那些从村里收来的鸡鸭。妈妈卖完东西,顺便从县城给爸爸捎带回来大包大包中草药。在我七岁时,爸爸已经开始卧床不起了,动不动就咳出小半碗血,人瘦如纸片。妈妈关上了房间里的窗口,并请来乡村道公做了道法,画道符封在窗口上。莫纳镇的人认为,人的灵魂是从房间的窗口飘走的,关上窗口灵魂就不会离去了。妈妈又多加了一道画符,如同在窗子上加了一把牢固的锁,似乎可以留住爸爸越来越脆弱的生命。爸爸依然在不断咳血,连喝药不小心呛一下都能咳出吓人的鲜血来,最后连药都不敢给他喝了。那时候我在莫纳镇上小学读一年级,隔三岔五总被妈妈慌里慌张从教室里叫回家,担心爸爸快要走了,我见不到最后一面。我常常手忙脚乱收拾课本,一边就哭着跑出教室。爸爸昏迷过去好几次,气若游丝,我把小手放在他瘦骨嶙峋的手掌里,呼唤他,他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嘴角动了动,做出一个让人心碎的笑来,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家族里一些长辈开始叫妈妈打开窗户,别让爸爸再遭罪了。爸爸的父母也赶来莫纳镇,他们一致反对妈妈打开房间窗户,尽管这只是莫纳镇的习俗,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把它和生死连起来似乎过于勉强。爸爸的父母和妈妈的亲戚那段时间关系极为紧张。爸爸的母亲整天呆在房间里守着昏睡的爸爸,担心妈妈打开那扇贴了封条的窗户,使爸爸魂归西去。爸爸到后来,连昏睡着嘴角也会溢出鲜血,偶尔会醒过来一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表情,我觉得他不认识我了。小满那天早晨,下了一阵小雨,妈妈没让我去上学。她对我说,要我帮爸爸解除病痛的折磨。我问她,爸爸就快好了吗?她长久地盯着我,然后把我拉进怀里。是的,妈妈说,以后他再也不会遭罪了,但这件事情必须你来做。我扭头看了床上昏睡的爸爸,无论做什么,我都会为他做的。爸爸的母亲一直低头哭泣着。那天早上,已经出嫁的姑姑也回来了,爸爸的两个兄弟也赶过来。道公给我们算了时间,杀了一只公鸡,告诉妈妈可以了。爸爸的房间站满了人,妈妈把我抱起来,走到有道符封口的窗前,叫我撕开那些封条。我扭头看了爸爸一眼,他依然紧闭双眼,我又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眼里溢满泪水。我伸出手,慢慢撕开那道画符,爸爸的母亲这时候忍不住大声号哭起来。我把那道封窗户的纸条撕完后,妈妈叫我拉起窗户的插销。我不知道何来一股拒绝的情绪,缩回手,扭头看爸爸,爸爸居然睁开眼睛,一声不响望着我们。

  爸!

  我叫他一声,挣扎着想从妈妈怀里下来。妈妈的两条手臂像铁一样紧箍住我的身体,轻声叫我打开窗户。妈妈在流泪,爸爸的母亲在号啕大哭,使我本能感觉到这扇窗户很不吉祥,两手抱着妈妈的脖子,再也不愿碰它。姑姑走过,掰开我的手,我哭起来,扑打姑姑。姑姑责怪妈妈误了事,她强硬地拉住我的手伸向窗户的插销,我把手握成拳头,极力不碰触窗户。在我的拳头被姑姑按在插销上时,妈妈快速伸出手,拉起插销,砰地打开窗户了。窗外湿润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屋子里一下亮堂了很多。妈妈失声痛哭了,我挣扎下地跑到床边,脸上还过着泪水。爸爸的胳膊动了动,慢慢抬起来,几根颤抖的手指碰到我脸上的泪水。

  乖!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当天下午,他走了。爸爸的父母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刚落气,他们便搭车离开,留下两个叔叔为爸爸守丧。

  很多年来,姑姑狠心拉着我的手按在窗户插销上,妈妈快速打开窗户这一幕,一遍一遍在我的记忆中回放,对她们放弃爸爸的行为充满怨恨……她们也使我对亲情充满质疑,与你骨肉相连的亲人,在你病入膏肓的时候,放弃了你,让人不寒而栗。

  爸爸埋葬在莫纳镇的坟地里,五年后头葬捡骨头,爷爷奶奶带着我回莫纳镇,想要爸爸的骨头回老家进行二次葬,但妈妈死活不肯。奶奶又放了狠话,留下可以,但妈妈若再改嫁,她再嫁的那天奶奶就到莫纳镇挖爸爸的骨头回去,她不能让她儿子的尸骨埋葬在无亲无故的地方。爸爸的坟墓一直葬在莫纳镇,直到如今。

  对于打开窗户,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每次推开窗户,总有些心惊肉跳,仿佛窗户之外有什么致命危险在等着我,以至于在我读中师时,受过非常难堪的羞辱。我的床位正好在窗户边,只要可能,我通常会关闭寝室窗户,只有我一个人在时,连窗帘都会拉得严严实实的。同寝室有一个挺漂亮的女同学,极看不起我的寒酸,又嫉妒我作文写得好,便在背后嚼了舌头。不久以后,班里流言蜚语四起,说我喜欢在寝室对自己做些不堪入目的事情。生理老师为此还找我去谈话,我只好把实情向老师道出。整个中师生涯,我得不到任何女同学的友情。这些,妈妈和姑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五

  莫纳镇的冬天不仅多雾,极干燥,雨水也极少见,一般要进入四月份以后才开始有雨水来临。这地方和县城相距九十公里,常常是两个世界的天气。县城雨水成灾,莫纳镇风干物燥得星火可以燎原。冬天干燥的天气让我难以忍受,我的皮肤会瘙痒难忍,特别是走路时小腿前部和裤子摩擦的地方,穿高领线衣衣物摩擦的下巴处。半夜里,我蜷缩在竹躺椅上,刚刚捂着毛毯有点儿暖意要睡过去,这暖却变成了瘙痒的催化劑,小腿处和脖子变得奇痒难忍。我在狭窄的躺椅上小心翼翼辗转,怀疑小腿和脖子已经被我锋利的指甲刮破了,指甲划过皮肤的吱吱声在黑暗中如此尖利。窗外的夜风紧一阵缓一阵刮过,震得玻璃不断发出牙齿相互磕碰的声响。整个镇子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狗吠声遥远传来。呼啸而过的风使人觉得镇子处于无遮无拦的荒漠中。白天没办法午睡,夜里又睡不好,使我疲惫不堪,疲惫滋生了无限委屈。黑夜深沉,一种不知归往何处的茫然像浓稠的暗夜向我袭来。我不愿呆在莫纳镇,县城那个日渐淡漠的家也使我心生厌倦。中师毕业几年后,我便成了家,我只带着我满以为可以相依为命过日子的人回去和两个叔叔吃了一顿饭,没什么婚礼。这些我并不在意,包括对方有一个差不多成人的娃我也不在意。我感觉我找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人,而是一个能像父亲一样给予我关爱的人。可这怎么可能?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带来的隔阂很快在婚后不可避免地出现,无论如何,我们都走不进彼此真正的内心世界。他对再生很抗拒,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自己的孩子,我则变成了一个伺候吃喝的形同保姆般的人。鸡肋般的婚姻有时候也让我渴望来自骨肉亲情的抚慰,而我的骨肉亲情,比我的婚姻更让我觉得不靠谱,我始终一个人行走……疲惫和极度的不适,终于使我忍不住在夹着冷风呼啸的黑夜里哽咽起来。我咬着毛毯,把堵在喉咙里的哭声生生咽回去,只有泪水无声横流……endprint

  “小妖……”黑暗中传来妈妈一字一咬地呼唤。妈妈这声呼唤,终于使堵在我胸口的疼痛和委屈喷薄而出,我一下子哭出声来,咬着毛毯发出像是被人强行捂住嘴后拼命呼叫的声音。这个世界,于我有何暖意?

  “小妖。”妈妈又叫了我一声。

  “别叫了,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泣不成声地说。也许妈妈想喝点水,但我只是哭着,完全忘记妈妈是个病人。开灯的按钮就在她枕边的墙壁上,稍微伸手就可以开灯。我希望她不要开灯。她果然没开。我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哭了很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罕见的冬雷声,我才止住呜咽,拿毛毯擦了泪水,摸索起来开灯。

  一片冷冷的惨白。妈妈睁着眼睛静静躺着,似乎她不曾睡过片刻。

  “你需要什么?喝水?”我问她,我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肿胀得厉害,脸上的泪痕一定也没干。太累了,我不想掩饰什么。

  “茶——油。”妈妈虚弱地说。我感觉她是在说茶油还是什么。

  “深更半夜,要这东西来干什么?你要不要吃点粥?”我问她。临睡前姑姑放了一个保温瓶在床边,里面是红薯粥。我走过去拿保温瓶,拧开,粥还有热气。妈妈微微摆动脑袋,摇头,我只好放下。

  “要生的。”她说。我盯住她,无法明白她需要什么。

  “擦的。”她又说。

  “你慢慢说,需要什么?”我说,在她床边的椅子坐下来,缺乏睡眠使两个太阳穴胀痛难忍,我拿大拇指捻了捻太阳穴。

  “痒,生茶油来擦。”妈妈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好像费了很大劲儿。我吃惊地看她一眼,她一定听到我暗夜里抓挠的声音了。我摸摸下巴处,离开暖洋洋的毛毯,倒是不太痒。

  “这个行吗,用生茶油来擦?”我有些疑惑。

  妈妈在枕头上轻微点了一下头,“消炎,止痒!柜子里那瓶小的。”她说,眼睛朝房门边的衣柜望去。

  我过去打开衣柜,妈妈的衣物全都卷起来,用橡皮筋紧箍住了。她一直不叠衣服,总是这般整理衣物,能腾出更多的地方。在衣柜的左下角,有几瓶液体,治疗风湿的口服药酒,擦关节炎的外用龙骨酒,还有一小半瓶小矿泉瓶子装的透亮的棕色液体,我拿起来闻了闻,是山茶油的味儿,我拿瓶子朝妈妈晃晃,她朝我眨眨眼睛。

  “棉花擦擦。”她说,吃力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索被子的边角。

  “你要什么?我来。”我走到床边,顺着她的手摸摸被子,被子旁边是拉链,我拉开了,里边的棉花被胎露出来,被胎上有个地方撕破了一个小洞,可以从这个小洞里撕扯洁白的棉花。

  我一下子笑起来。我想起小时候和芳慧玩当护士的游戏,我们把白胖的萝卜当娃娃,拿冰棍的小木棒削尖当针头,用于消毒的棉花也如此这般撕扯出来,没少挨我们的妈妈责骂。

  我看了妈妈一眼,估计她是扯棉花来擦关节的。这个老妖婆,简直像个孩子,哪里找不到一点儿棉花呢。妈妈有些不好意思,枯黄的脸上露出些腼腆的笑。我从那个洞里扯棉花,重新拉上拉链,在床边坐下。撩起保暖裤时,果然,小腿前面被挠伤了,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可苦!”妈妈说。这是莫纳镇的说话方式,苦是难受的意思。

  “是的,我整夜睡不着,太干燥了,痒得揪心,每年冬天都痒。”我说,拧开矿泉水瓶子,拿棉花沾了点儿茶油擦上去。

  “不要多。”妈妈说,她在被子下动了动胳膊。

  浸了油的棉花软绵绵擦在皮肤上,油腻腻的,按摩一下,很快就吸收了,果然不痒了。我从窗台上拿了一面小镜子,照了脖子,脖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往那里也擦了擦,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红肿的双眼,有些恼恨,怎么会为了皮肤瘙痒哭起来了。

  “太阳穴两边,针刺一下。”妈妈又说。

  我吓了一跳,她的两边太阳穴被线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明白为什么要针刺一下,这事情只有姑姑才能为她做了。

  “你刺的,头疼,是上——风了,两边各一针,放风,出点儿血就好了。”她说,盯着我,她那双昏花的老眼又怎么看出我头疼的?也许我的太阳穴鼓胀得太厉害了。我倒是不怕疼,但那管用嗎?她似乎看出我的疑虑,也不勉强我,“你试试。”她说。

  我很快找到了针,茶油抹了,权当消毒,对着镜子照太阳穴,却下不了手。我的两边太阳穴不仅鼓胀,摸起来还硬邦邦的,仿佛皮肤之下有颗石子。

  “不疼,你头伸过来,我给你刺一针。”妈妈说,她从被子里费劲地伸出胳膊,我看她微微颤抖的手,不好拂她的好意,闭上眼睛,狠一下心就朝硬邦邦的太阳穴刺下去。我听见哒的一声响,仿佛碾死一直喝足了血的虱子,果然不疼,我又刺了一针,这回有点儿疼了,蚂蚁咬了一口似的。我再拿镜子照,第二针那里居然冒出一颗豆大的黑乎乎的血,很快,那颗血珠子便滚落下来,我慌忙拿棉花擦掉。镜子一照,血依然顽强冒出来。

  “不要堵,流着。”妈妈说。

  我挪开棉花团,挡住血流的去路,血流下来,落进棉花团里,很快棉花便吸满了血。妈妈摸索被子的拉链,费劲地揪出被胎,从那个洞口扯出一团棉花给我。我扔掉浸满血的棉花团,接过她手里那团洁白棉花。我吃了一惊,妈妈的手似乎很烫,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很烫。

  “发烧了。”我说,盯着她,不知道只是纯粹的发热,还是摔坏的髋骨引起的。也许发热使得她夜不能寝,才使她知道我在暗夜里辗转难眠。妈妈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嘲笑人大惊小怪的神情,我瞪了她一眼,捂着太阳穴找来单医生开给的退烧冲剂,给她冲了一杯,她很顺从地喝了下去。

  窗外依然刮着夜风,窗户不停颤动,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是不是又起雾?离年底越近,夜里的空气越寒冷,毛毯似乎顶不住了。前几个月妈妈从医院回来,我在莫纳镇陪伴她,夜晚其实也睡得很不踏实,闷热和蚊香呛人的烟味使我醒来后无法再入眠。我常常摸黑出了房间,溜到楼顶一呆就到天蒙蒙发亮。我看见黑夜里的莫纳河面闪烁着幽暗的光亮,偶尔会有几声蛙叫隐隐传来。我半夜溜出房间时,妈妈也有几次这样冷不丁地叫我,让我拿着手电筒。她似乎总是醒着。那段时间因为夜晚不能安睡,使我变得很暴躁,我从没拿过她甚至已经给我找出来的手电筒……现在,该是下半夜了。姑姑睡得很沉实,我们在楼下说话丝毫影响不到她,楼上黑乎乎一片沉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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