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月,太婆邓狗带就要迎来她的一百岁生日了。她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开始牵动龙湾峒人的心思。可是连日来,她本人却越来越寝食难安。她懊悔于自己点错了一次头。
几个月前,她嫁在本村的二女儿的大儿子,她的嫡亲外孙姚新建,当上了这个自然村的村主任,这是件值得她老太婆欢喜的事情。她欢喜的同时,又颇为不解:听说几年前,姚新建把当西岭乡乡长的机会都放弃了,为什么现在却突然愿意当这个小小的自然村的主任了呢?她也不想弄明白,只是覺得晚辈欢喜就该跟着欢喜。但是她还没欢喜几天,就传来她那一直在北方大城市漂泊的嫡亲长孙唐泉龙,患癌住院治疗且急需一大笔医疗费的坏消息。当时她有些急坏了,这个刚当上村主任的亲外孙,进来探望她,给她出了个救急的主意,让她带头同意将佑护滋养了龙湾村子子孙孙几百年的麒麟泉,卖给外地一个大老板,开发成矿泉水厂,只要她一点头,外孙马上先给她亲孙子垫付五万元的医疗费。
她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当村主任的外孙:五万块钱,买得下多少头牛的命呢?外孙觉得老外婆问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耐住性子回答了她:大概四五头牛吧。以前穷困,买不起健壮的耕牛,她同老伴,总是去屠宰场,花比牛圩上低很多的价钱,从刀口下买下老弱病残的耕牛,牵回家精心照料,也许是牛通人性,也许是祖先庇佑,那牛竟然总能多活几年,而且还给她家帮下不少大忙。于是她就想,五万块钱,能救五头牛的命,难道还救不下她孙子的一条命吗?她当时救孙心切,糊里糊涂就点了头。
村里一片哗然。
人们纷纷来找太婆邓狗带讨说法:太婆啊,听说麒麟泉一经同意卖给老板搞矿泉水厂,就不允许我们捕捞杂鱼了,您的一百岁生日,我从穿开裆裤时起就开始盼望,现在都盼望四五十年了,好不容易要熬到吃您的大生日了,却吃不到麒麟泉的野生杂鱼了,这多么让人失望啊!少了麒麟泉水滋养的野生鱼虾,还算什么“百岁宴”啊?
其实只要同意卖掉麒麟泉,全村至少有十几户人家,可以马上到手几千到几万元不等的卖田钱。这些田都是麒麟泉周边的,太婆邓狗带名下有几分田,刚好靠近泉眼,所以首先得征求她老人家的意见。虽然老板答应马上给付现金,不少留守村民还是不太乐意。外地老板请来的推土机开来麒麟泉边那天,十几个村民螳臂挡车,企图阻止老板开工,可是立即被当村主任的外孙请来派出所的人给抓走了。
五万块钱已经汇出去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嫡亲孙子治病,太婆邓狗带也没脸面反悔拒绝人家动工。她刚开始想象得很天真,以为外地老板只是将泉眼周边用水泥砌一砌,泉眼边那棵几百年的乌桕树都能得以保留,没想到人家请来庞然大物般的挖掘机,不仅要刨掉古树,就连泉眼下边的巨石,也要刨出来拉走。龙湾村人慌了神。龙湾村人不答应了。
那些人虽然能建起四五层的楼房,可是遇事他们还是慌乱,他们一个个佝偻了腰背,低眉顺眼地笑着,来求邓狗带太婆出面。太婆住在村中唯一保留的一座砖瓦房四合院里,她栖身那座老屋,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外墙都长满了青苔。自从几年前老伴过世,太婆就很少走出这座老院子了。人们猜测太婆也许是出于对老伴过世的内疚,才不愿走出这座老院子的。
几年前,太婆的老伴,村人习惯叫太公的老头儿,九十多岁了,本来还总是习惯黏着太婆的,可是他的腿脚却不如太婆的灵便,太婆便经常撇下他一个在老屋,独自出“新村”串门玩耍。没想到太婆被一帮四五十岁的孙辈妇女,缠住要太婆教唱“蝴蝶歌”,说是“蝴蝶歌”成了国家非遗,学会唱说不定能上中央电视台露下脸呢。太婆一时高兴,就忘了屋中老头儿,结果,等太婆赶回老屋吃晌午,才发现老头儿手脚早已经冰凉,估计都断气一个多钟头了。老伴临终时,自己居然不在他身边!说什么太婆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吧。眼巴巴望着老伴被儿孙们送出老屋之后,太婆就再也没走出过这座老院子。她好像发誓要将自己变成一块长满青苔的老火砖,镶嵌进古旧的砖墙里,让谁都认不出她来。
渐渐地,村里人,包括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来老屋探望她的次数都少了。因为,孙子们一次又一次劝说太婆搬出老屋,去跟儿孙们住贴瓷砖带卫生间的楼房,太婆总是摇头不同意,儿孙们都难免厌烦她了吧。
太婆独自住在老屋,人少了,夏天,老屋里癞蛤蟆特别多。太婆总是说癞蛤蟆是雷公养的鸡,不能惊扰,有时又神秘兮兮地指着,某只硕大无朋的正旁若无人一步一步跳过门槛进屋的金蟾蜍,说是太公回来看她了。看到那只金蟾蜍,大有跳上太婆床铺的架势,即使是她的嫡亲儿孙,也有点被她的话吓着了。深夜,太婆更愿意将楼板上嬉闹的老鼠,当成过世多年的祖宗或者族亲。哪怕是屋角默不作声的某只巨型蜘蛛,太婆也总觉得自己同它心灵相通。可是别人无法像太婆一样处之泰然,就是她的嫡亲曾孙也做不到。所以来太婆老屋玩耍的人是渐渐稀疏了。
这回是十几个人一起来到太婆的老屋,他们假装看不到太婆屋里的癞蛤蟆、老鼠和大蜘蛛,他们故意只留意太婆屋里那些老古董:屋角落里仿佛时刻等待主人归来的犁耙和斗笠蓑衣;结满蜘蛛网的织布机和纺车;紧贴青砖墙从石臼里跳出青蛙或者癞蛤蟆的舂米碓;早已成为蟑螂乐园的那扇石磨;灶火上头盛瓜豆种子的古铜色葫芦瓜;柜子里不知几代人穿戴过的狗头帽狗头鞋;木楼上不知何年何月从山里采回来包糍粑用的香竹叶等等。他们心知肚明,太婆多么希望他们的目光激活这些旧事物的生命。当人们的目光故意在这些行将被人们遗忘的旧事物上流连忘返窃窃私语时,他们早已察觉温度在太婆饱经沧桑的核桃脸上攀升。
就这样太婆心甘情愿中了晚辈们的心计,被小心翼翼搀扶着走出了百年老屋。
太婆走出砖瓦老院子,惊奇地发现整个天地间既熟悉又陌生。南边绵延不绝的山岭上,好像从天掉下几架天神风扇一般的巨大风力发电装置,时针一般的扇叶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使她神思恍惚,不知身在天堂还是人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她想起去年冬间,大孙子唐泉龙带她下钟山县治眼睛白内障的事,想起大孙子背起她在车流人流之间艰难地穿行,城市的气味令她反胃呕吐;想起孙子说,当她被医生扶进手术室,孙子就感觉冰凉的刀刃在眼球上切割的惊心动魄,他靠不停的念佛安顿自己;夜里,当她疼醒过来,听到孙子屋檐滴水一般的念佛声,心里就仿佛看到了光明;第二天,当医生帮她拆下眼罩,她拽着孙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当她发觉任何东西都变得惨白惨白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间,可是孙子的胳臂却散发着人世间的亲情。
想到孙子患癌,太婆忍不住挣脱众人的搀扶,当着天跪到泥地上,摸着胸口对天地起誓说:“天地有眼,您收了我这老婆子去吧,换我孙子多活几年!”
众人面面相觑,赶紧扶起太婆,赌咒发誓地说:“您不用跪天拜地,您孙子肯定能渡过这一关,您也肯定还能多吃几年。”
太婆想起搀扶她的男男女女,曾经贬损她的孙子没本事,曾经屁颠屁颠在夜里跑去巴结她的外孙;这会儿,这帮男女又想在她面前极力抬高她孙子,贬低她外孙。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口里抹了蜜的男女,不过是想拿她孙子做挡箭牌,从她外孙那里多谋些个人利益。但是她马上又想开了,觉得这些人的小心眼也是值得体谅的。
人们在太婆耳根旁窃窃私语:多少年来,龙湾峒人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患癌的,这回一听说要卖掉麒麟泉,立马就传回子孙患癌的坏消息,十有八九是祖宗给龙湾峒的不孝子孙敲的一记警钟!太婆看穿了他们的私心,但仍然为他们不无牵强的说法感到震撼惊骇。
太婆看到十五岁的自己,一身土布衫裤,做了龙湾峒的新嫁娘。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爬过丈夫的身子,翻身下床,摸下麒麟泉挑水。龙湾峒的习俗,新媳妇头一天清早,一定要抢在全村人面前,给夫家挑回一担新泉水,日后的生活才能和和美美。亲爹亲娘疼惜她,特意请木匠给她箍了一对略为小一点的水桶,可是当扁担上了她稚嫩的肩,她还是得努力踮起脚尖,才能不让桶底磕碰到路上的石头土坎。尽管她一再小心,回到夫家,桶里的泉水還是洒出了小半。早起的家公家婆不但没有责怪她不会走路,反而为水桶里变戏法般出现的一尾活鱼兴高采烈。村里人都赞叹是麒麟泉特别眷顾她这个小小新媳妇,居然让她挑水都能挑回一条野生鱼。
狗带做新媳妇的头两年,真正体会到家公家婆亲过亲爹亲娘,夫家左邻右舍亲过她同胞姐妹。嫁过来头两年,她还是龙湾村的“明星大腕”,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是她的“超粉”。家公家婆,村里姐妹,都想着法儿逗她开心。饭前饭后,家公家婆总有讲不完的“古人”。天冷一大家子围炭盆而坐,天热一大家子门前葫芦瓜棚下摇扇赏月。狗带被家公家婆讲的“古人”迷住了。
家公讲,二十几代前的一位祖先,赶了一头母牛进龙湾峒,边放牛边砍柴。当时的龙湾峒啊,连个人影儿都瞅不着,鸟兽出没,白云悠荡。祖先只能唱山歌给云朵上的神仙听,神仙听了,洒下甘露。云中一条龙,也不甘寂寞,化作一道彩虹。龙头还在云端上攀着,龙尾却探下荒草峒,左摇右寻地,居然寻摸到了那头老母牛健壮的屁股上。祖先被那龙牛交欢的神秘场景惊呆了,嘴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四周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枝枝杈杈都像伸出的手指,暗示他切勿泄露天机。
祖先知道这是块风水宝地,知道那头被龙临幸过的母牛不再是凡牛。祖先悄悄带了老婆,进到龙湾峒,搭茅草棚,过起了刀耕火种繁衍生息的幸福日子。
后来,祖先明明远远看见母牛产下了一头牛犊,那牛犊长着鹿的脑袋,身上披着龙鳞,甩着一根牛的尾巴,跳下被母牛碾压出的泉水坑嬉戏。祖先走近了,却怎么也找不到牛犊了。祖先回去跟老婆说,母牛产下的是头麒麟,麒麟害羞,见到人来就躲到泉眼下面的巨石缝底下去了。
那母牛每天被牵出栏,便直奔麒麟泉,泉边的青草长得真快啊,头一天才被母牛啃得见泥皮,第二天就又长出一两寸长的嫩芽了,所以母牛总能在泉眼边就嚼个肚腹滚圆。人一走远,躲在泉眼底下的麒麟就跑出来同母牛玩耍,人一走近,麒麟立即钻回地下。
狗带做新媳妇时,村里姐妹传闻有月亮的晚上麒麟会钻出泉眼呼唤母牛,狗带跟着村里姐妹去泉眼边埋伏守候过。后来,狗带的第一个孩子,就取名叫麒麟牯。
泉眼边长出的那棵乌桕树,老人说是龙的化身。龙来守护它跟母牛生的麒麟儿。
麒麟泉还真是神奇。据老人说,几百年来,它只混浊过一次,据说那是麒麟长大了,要将它水底下的窝弄宽敞些导致。几百年来,即使天下大旱,泉眼边赤地千里,禾稻枯焦,泉眼也从未停止过汩汩涌冒。泉水几百年来都是甘甜清冽,冬暖夏凉。夏天,只要走近距离麒麟泉几米远的地方,人们身上的汗盐立即就被泉水凉嗖嗖的水汽化解了;冬天,天气越冷,泉水温度越高。在那些烧不起柴炭的岁月,多少龙湾峒人大冷天等着出太阳的正午,便跑来麒麟泉痛痛快快洗个澡。麒麟泉的水还能抵饿。最艰苦的岁月,龙湾峒也从没饿死过人,原因是麒麟泉的泉水能养人,据说有人光靠喝泉水,七天七夜不沾颗米,也能活命。麒麟泉水煮的粥,再热的天,放过夜都不馊。
麒麟泉的野生鱼虾还特别多。挑水水桶氽上活鱼是常有的事。麒麟泉就像龙湾峒的公共冰箱,谁家有客人来了,架上锅,烧起火,再跑出麒麟泉捞些鱼虾回去,都来得及。糯米浆醋泡出的糟辣煮麒麟泉野生小鱼小虾,那个美味,多少来客鼻子都要舔缺。
就在二十多年前,麒麟泉还是整个龙湾峒百来户人家最自由最快活的交际场所,挑水、洗菜、洗衣服,尤其是逢年过节滤芝麻杀鸡鸭,麒麟泉总是汇集了整个村子的所有欢声笑语。每年大年三十早上,邀集全村壮年男子的一次大捕捞,更是成为龙湾峒“奥运会”一般的盛事。
拐过几个屋角,太婆眼前豁然开朗,从田峒吹上来的拂面风,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她不知不觉间就甩开了晚辈的搀扶,仿佛听到了田野的召唤。十几年前,她还风里来雨里去地参加田间地头的劳作,要不就是有一头老水牛,跟她形影不离。龙湾峒的哪一寸土地,没有被她的赤脚反复踩踏过呢?麒麟泉边还有哪一株草,没被她反复端详研究过呢?她虽然识不了几个字,肚子里却像装着一册彩色的中草药医书。几十年来,龙湾峒子孙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医院治不了的疑难杂症,都习惯了找她想办法,她呢,从不推辞,习惯了一次次叩问大地,田野总会给到她治病救人的办法。原来,她邓狗带的魂魄,跟这片土地,从来没有分离过,即使她因老伴过世,孤独地蜷缩在百年老屋里,做梦仍然在这熟悉的田峒里贴地飞翔。麒麟泉的水啊,一定滋养出了治疗她孙子癌症的草木,这些花花草草,也一定能被她找到的。
尾随太婆的一伙男女,看到太婆腿脚仍然稳健,都不由得心情振奋起来。
五月端午节过了吗?
太婆回头问她的晚辈。
一个小个子的女人望望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婆,对不住,端午节过了,今年过节都没包粽子,也没人组织龙舟赛,糊里糊涂就过了,都没想到请您吃餐饭。”
“我说呢,身上怎么像有蚂蚁爬样热起来了。”太婆自言自语地回答,“六月十三祭祀盘王,这个你们不敢丢掉吧?”
众人担心太婆一不高兴转身回屋,赶紧陪起笑脸回答,“盘王还是要拜的呢。”
田峒中央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乌桕树的虬干,远看真像一条扎到泉眼里的巨龙呢。几百年来,这条“龙”默默地佑护着这一方水土,使地震啦干旱啦洪涝啦一切自然灾害都远离了龙湾峒子孙,太婆能不对它顶礼膜拜吗?多少年来,哪家的孩子半夜哭啼,或是生了些怪病,人们都心照不宣地习惯了向这棵老树寻求化解的办法,老树的根部,常常有一些“迷信”的人烧的香纸灰,“龙树”躯干上,也常有人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符咒”。
可是现如今这棵“龙树”,却要自身难保了。太婆和众人都被那条高高擎起的钩土机的铁臂,惊骇住了。
树下两帮人发出的喧哗,像汹涌的波涛激荡着太婆一行人。众人担心太婆因着急脚步不稳绊倒,赶紧将太婆团团围住。
“太婆啊,我娘难产,说我是脚先钻出来,要不是请您接生,恐怕娘俩都保不下呢,您的经验,比大医院里的医生,还让人放心呢。”一个刚做了爷爷的中年汉子说。
“太婆啊,六岁那年我肚皮生麻锁,要不是您给烧治,恐怕都长不成人呢,您一定要多活几年,晚辈们一些怪病,还得您给拿主意,这麒麟泉边的野花野草,也只有您最懂它的药性。”一个黑瘦却显得精明强干的女人说。
当村主任的外孙果然能干,太婆不让她将麒麟泉边的乌桕树拉走,他就命人在新修建的龙湾庙大殿前,使钩机挖出个几米深几米宽的大土坑,又叫人拉来几车麒麟泉边的田土,将一棵根须都保留完好的老树栽种了下去。
太婆还是担心这树离开了麒麟泉水的滋养,不能活得像以前一样根深叶茂。她要日夜守在这棵无端被移栽的古树旁边,像照顾自己的父母一样照顾它。她是有个秘密的,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是在她现在患了癌症的长房长孙狗龙(对唐泉龙的昵称)小时,为保他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她做祖母的悄悄替孙子拜认过这棵古树做干爹,她是在这棵古树根部烧过孙子八字的。她内心深处固执地认为,孙子的命运跟这棵古树的命运是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如果移栽的古树能成活,那她患癌在大城市做手术的孙子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的两个儿子,在两个名叫狗姐狗妹的中年妇女的再三保证下,才勉强同意了老母亲搬到庙旁边的小耳房住下,由狗姐狗妹两个极想多学太婆几只山歌的女人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
太婆换了个地方睡觉,又有两个贴心的孙辈妇女陪伴,不免有些兴奋,很晚才入睡,睡着不久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那七十多岁的大儿子麒麟牯,陪她下麒麟泉边拔药草。阳光明艳艳地从乌桕树冠筛漏下来,照得汩汩涌冒的泉眼底石色彩斑斓,恍如龙宫。儿子的声音像是一缕从稻花间吹来的软风,“娘,要治您孙子的癌症,只有一个办法,您自个儿一头撞下去,正中泉眼,当即断流血葬,您孙子的病不但能治好,还能荣华富贵,兴旺八代。”
儿子笑嘻嘻的,一副顽皮相,娘儿俩几十年来是开惯玩笑了的,所以太婆听了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其实封堵麒麟泉眼血葬的说法,是几十年前由一个跑江湖的地理先生不经意间泄露的。龙湾峒人信以为真,数十年来,龙湾峒人团结一致,对外人严防死守,就是不给外人任何跳泉眼自杀以图子孙后代荣华富贵的可乘之机。不过几十年前,在吃一个九十八岁过世的老人的丧宴上,几个龙湾峒德高望重的老人倒是谈论过,说龙湾峒谁要是能活过一百岁才过世,龙湾峒子孙就给他最隆重最尊贵的葬礼,特别恩准他葬进麒麟泉眼。反正龙湾峒又不止麒麟泉一处可挑水的地下涌泉。龙湾峒人敢这么议论,是因为龙湾峒几百年来没人活过一百岁,活到九十多岁的却不少。准许葬进麒麟泉眼,那是对长寿老人继续长寿最大的激励。
狗带太婆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她六十多岁那年,她的孙女狗娥从麒麟泉眼摸田螺回屋,忽然连续昏迷了七天七夜,之后据说就开了天眼,拥有了一些常人没有的“特异功能”,比如谁家的耕牛走丢了,按她指引的方向去找,保准能找回来;谁家的老人生了大病,她要是主张这家人砸锅卖铁也要给老人治病,那老人的病就一定能治好;她预测人的寿命也预测得很准,有人问她,你看看你奶奶能活多久?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超过一百岁。当时的狗带太婆,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被邻近村子的人叫做“呱拉婆”,她的嗓门可真够大,她说:“活那么久做什么?活到八十岁够了。”她的声音震得屋瓦滑落,满屋的人都呵呵笑。
是的,她活得越久,越觉得罪过,她老担心是自己霸占了儿孙辈的寿源。几十年来,她一次次到盘王塑像跟前祈祷,让她少活几年,保她子孙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葬身麒麟泉眼,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她还来不及细想,脚下一滑,就一头栽了下去。
一阵晕眩过后,世界一片清凉光明,那头温柔害羞的麒麟迎接了她。她正想骑到麒麟背上戏耍呢,没想到麒麟猛然间被什么响动惊扰,将她掀翻在地。
她从惊惧疑惑中醒来,只感觉屋里一片黑燈瞎火,龙湾峒麒麟泉那一带人声鼎沸。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就是狗姐的男人,诨名叫头疤二,跌跌撞撞跑来拍门,惊惶失措地喊:“太婆太婆,碎了碎了,钩机挖出了麒麟,一块巨石,真真像极了一头麒麟,您外孙想偷偷拉去大城市,高价卖给房地产老板,被我们几个发现了,他就叫人故意用钩机将麒麟石砸碎了,碎成了两三块!”
“碎了也要追回来!”太婆喊出这句话,一骨碌滚下了床,甩脱狗姐狗妹的搀扶,赤脚摸黑走出门去。
狗姐狗妹摸黑拉亮了屋里电灯,灯光立即地毯一般铺出门外,照出一个圆规样细脚伶仃的老太婆,双手紧紧搂住白天才移栽来的那棵古树,好像担心它也长翅膀飞走似的。
狗姐的男人看了几眼老婆,立即跑出门去,黑暗里一边跑一边对隐藏在不远处的人喊:“太婆说,碎了也要追回来!”
黑暗里的人,听了这句话,就跟得了令箭的将军那样,马蹄嘚嘚地往麒麟石被拉走的方向赶去。
太婆和狗姐狗妹,聽到村子里摩托车、三轮车、面包车等各种车辆发动的声音。三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房子越砌越高,四层五层,房子越砌越多,东村西村,可是能从楼房里走出来的人却越来越少,要是多些人追赶,那阵势,恐怕都让盗卖麒麟石的人因恐惧而不得不回头了呢。
三个女人只能推开庙门,向盘王、刘仙娘祷告。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太婆正坐在乌桕树下发呆,一个因化疗头发全部掉光的中年男人忽然微笑着弱弱地叫了她一声“奶奶。”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她一直引以为荣的长孙狗龙。狗龙却笑着说“麒麟石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回来给您操办百岁宴的,奶奶。”
她不知道她的孙子跟她的外孙有过一场怎样的交涉,她亲眼看到了她当村主任的外孙,指挥着人用大卡车,将好几吨重的麒麟石拉回来了。
人们惊叹于麒麟石的形肖神似,惊叹于麒麟石的硕大无朋,惊异于麒麟石的完好无损。当然,人们仔细一察看,才发现碎成三块的麒麟石是被人用水泥重新粘和起来的。
但麒麟石一经安放于移栽来的乌桕古树下,立即活了过来一般。人们纷纷给石头下跪。太婆当村主任的外孙,也不敢呵斥村人的迷信了。太婆的心也才安定下来。前些日子,被当村主任的外孙抓进派出所的几个村民,也被放回来了,一个个跑来,对太婆说些感恩戴德的话语,太婆的心暖融融的了。
当村主任的外孙对村人发出话来:要让全村人过中秋节前像城里人一样喝上自来水,这水还是麒麟泉水,不用辛苦去挑,拧开水龙头,张口就能喝上几百米深处涌冒上来的地下矿泉水。
众人被这话鼓舞着,似乎忘了麒麟石差点被盗卖成功带来的困扰。
两个月后,龙湾峒人果真家家户户装上了自来水管。太婆拧开水龙头,水管就汩汩地淌出麒麟泉水,浇灌移栽到高处的乌桕古树。树下的麒麟石,得了泉水的沐浴,仿佛真的拥有了灵性一般,祥瑞端庄,憨态可掬。人们纷纷议论说:还是挖出来的好,不然,几百年来藏在泉眼底下,人们只能凭空想象。更有一些貌似对传统文化颇有钻研的人,抬头望望龙湾村的来龙去脉,摩挲着麒麟石摇头晃脑地说:麒麟出世,兴旺万代,万众瞩目,必出人才!
龙湾峒的长寿公园初具规模。秋日早晨的阳光都是金澄澄的,静静地撒在公园的上空,一些树木的叶子金黄了,或者紫红了,大部分的树木仍然调皮地保留着象征青春活力的绿色。公园里有两块大石头,是最乐意接受秋阳的装扮的,第一块是公园门口用金粉镌写了“长寿公园”几个大字的黄腊石,第二块就是移栽的乌桕古树下安详站立的麒麟石了。
麒麟石始终凝视着诞生它的那眼泉。麒麟石现在几乎是站在了龙湾峒的最高处,它俯瞰着麒麟泉周边的田野。这个时候的田野美丽极了,有稻田大块大块沉甸甸的金黄,有甘蔗田独霸一方的青翠,有油菜花的鲜艳欲滴的鹅黄,以及菜田高低错落各种层次的碧绿。往日乌桕树树冠伞盖一般遮庇的地方,用钢筋水泥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蒙古包”。“蒙古包”将几百米长的湾湾泉河占去了一半,剩下半截泉河也浅了许多。“蒙古包”旁边还修起一座高高的水塔,就像一棵钢筋水泥的巨树,将根根须须探到了每家每户,不管是淘米煮饭,还是洗衣冲厕所,龙头一拧,城里人花钱都难买到的矿泉水,就哗哗流淌了。龙湾峒人用上了自来水,让人骄傲,似乎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他们再也体会不到挑水的那份乐趣了。不过长寿公园将代替麒麟泉,成为新一代农民最自由最快活的社交场所。
唐泉龙走来龙湾庙,探望他奶奶。自从回到龙湾峒,他每天都会来探望几次他奶奶,比探望他父母,还要勤快。他对他表哥姚新建的感情,有些复杂。如果不是姚新建请钩土机挖掉乌桕古树,又被迫移栽到龙湾庙大门前,他奶奶邓狗带恐怕不可能愿意搬出老屋。他进庙旁的耳房看了看,发现奶奶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锅里的番薯汤还冒着热气,一百岁的老人,却不见了踪影。狗姐从外面回屋,说,太婆给你找草药去了。
唐泉龙走出耳房,走到麒麟石身旁,眺望田峒下面“蒙古包”四周,隐隐约约看到了奶奶的身影。他想,矿泉水厂不仅在田峒里修建了水塔、厂房,还修建了一条能通拉水大货车的水泥路,以前长满各种野生草药的泥地沟渠,大多数都被填平了,都被水泥覆盖了,哪里还能找得到草药呢?可是奶奶仍然固执地认为她的梦境是现实的反映,她总是在梦里梦见她孙子喝了她亲手采回的草药煲的汤,病就好了,头发又如春天的野草一样长了出来。于是每天早上,吃过点早餐后,就独自出门。她谁也不让跟,说有人跟着,那治病救命的草药,就不会跟她相见,她总说跟某株“仙草”在梦里约好了的。
他不知道,奶奶是否真能给他采回“梦里约好了的”那株“仙草”,但是有这么一位一心一意牵挂着他的奶奶,他终于感觉到了踏实。在医院住院治疗那些日子,他总感觉是在云朵上飘,而妻子和女儿,却总是在另一朵云上飘,尽管他每次总是声嘶力竭地呼唤她们,可是她们总是跟他擦肩而过,她们听不到他内心深处的呼唤,觉察不到他内心深处害怕失去亲人的恐惧,他抓不住她们。不过她们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表现出多少不安。于是他迫切地要回到家乡。当然,妻子也已经为了治他的病而背负了高额的债务,对于妻子,他只有歉疚。
面对乡亲们的询问,他总是微笑着轻描淡写地回答,她们母女俩都没空回,一个要上班,一个要读书呢。
奶奶总能觉察到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她总是凝视着他悄悄地叹息,然后偷偷跑去向盘王、刘仙娘祷告。
他最值得炫耀的就是拥有一个马上就要过一百岁生日的奶奶。他多么希望他唯一的亲生骨肉——他读初一的女儿,也能像她父亲一样,为拥有一个长寿的祖母而倍感振奋。但是事情总没有那么令人满意,女儿受了妻子的影响,总是不太愿意谈起他的老家,认为那是穷根难断。
村里出一位活过一百岁的长寿老人,田地里出产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城里人有意无意地打上“长寿”的标签,都会成为抢手货呢。这些年,龙湾峒种果种菜的农户,都尝到了打“长寿牌”的甜头。不少精明的人主动来探望百岁老人,都希望她还能多活几年,为他们的果菜以及糧食多打几年义务广告。
唐泉龙在从长寿公园到他奶奶以前住的百年老屋之间那条水泥村道上慢慢地踱着步,秋天的太阳晒得他光秃秃的脑袋油汪汪的,感觉整个人都即将要被蒸腾而去。他抬头望眼蔚蓝的天空,心里自问,我真的要被蒸腾到云朵里了么?
如果这已经是命中注定,那么,他多么希望能在空中俯瞰到世人从四面八方来朝拜他奶奶——一位一百多岁寿星的热闹场景。他唐泉龙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实在无关紧要,但要是他奶奶活到一百零几岁,甚至一百一十几岁,一百二十几岁,那将引起全世界新闻媒体的关注,全世界的各个学科的专家,都将涌来龙湾峒,龙湾峒的每一粒泥土、每一滴水、甚至每一抓空气,都能提炼出长寿因子,那他就真的能含笑九泉了。到那个时候,龙湾峒将寸土寸金,他的妻女肯定会放弃城市生活,回到龙湾峒,回到祖先的怀抱。
这么沉思冥想着,他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不知不觉回到了奶奶曾经栖身的百年老屋。整座村子,这是硕果仅存的古老建筑,一座略显破败的南方砖瓦四合院。
几个农民工,正骑在院墙或者屋顶上翻修,一个高大肥壮眼睛细眯的年轻人叫了唐泉龙一声“大哥”,然后专注地往院门口砖墙上钉一块牌子:长寿博物馆。他是狗带太婆二儿子的长子,学名叫唐泉牛。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慢慢滑向唐泉龙,车轮在距离他脚尖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纹丝不动了,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这张脸一点不像村干部的脸,倒有几分像明星的脸,细皮嫩肉的,像是打过羊胎素。唐泉龙赶忙叫了对方一声:“大表哥”。来人便是这个自然村的村主任姚新建。
唐泉龙将奶奶栖身的老屋改造成供游人参观的“长寿博物馆”的想法,得到了他不动声色的物力、人力方面的支持。唐泉龙对他心存感激。姚新建比唐泉龙大好几岁,在唐泉龙面前总是表现出面无表情的一副官相。
唐泉龙虽然在大表哥面前表现出卑微巴结,其实他内心深处一直警惕着他,提防着他顺手捞走奶奶的某件老古董。姚新建当然能觉察到唐泉龙的小心眼,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用鼻孔直喷冷笑,将他的不屑喷向虚空。姚新建在“博物馆”里视察两圈,就走了出去,也不跟谁打招呼,就发动车子走了。屋顶上干活的工人,却撵着冒屁的车屁股问候:“姚主任,就走了啊?”
姚新建虽然对唐泉龙表现得不冷不热、令人难以捉摸,他却将他外婆邓狗带的一百岁生日宴席操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
一座荒草萋萋野货出没的破旧砖瓦四合院,经过一番精心装修,立即焕然一新,光彩照人,人气倍增。姚新建特意请县书法家协会主席给外婆写了个大大的“寿”字,做成屏风,搁置到了院子里,百岁宴决定在老院子里摆。紧贴“寿”字屏风,搁一张一百多年前留下来的太师椅,这是专门为寿星准备的。
龙湾峒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坐百岁寿星座位两侧,为一大圆桌。龙湾峒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分两桌,分列两边。紧接着又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坐了四桌。那几个因阻拦麒麟泉矿泉水厂施工,被派出所抓去关过几天的村民,也坐了一桌。还有就是寿星的嫡系亲属,也坐了几桌。
乡里县里的领导一桌,村干能人一桌,媒体记者一桌,摄影家民俗专家一桌。
姚新建特意从十几里外的大水库买回银鱼几十斤,几十斤重的大鱼几条,说,难道这个不比麒麟泉小鱼小虾高档体面?姚新建请回来的厨师,据说是在大酒店干过的,龙湾峒大多数村民都没见识过。所以个个都陪着小心,等着开眼界长见识。
龙湾峒村大街小巷停满小车。太阳还老高,就准备开席了。院子里还特意准备了夜间照明的大灯。请了打油茶的能手,请了会唱蝴蝶歌、会跳瑶族芦笙长鼓舞的民间艺人助兴。墙角几株四季桂,也善解人意锦上添花地悄悄送出暗香。院子里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唐泉龙却有些魂不守舍,因为今日的主角,他那一百岁的奶奶,还没出场。
老人有睡午觉的习惯,下午三四点钟,唐泉龙才叫了狗姐狗妹去叫奶奶起床,帮助奶奶梳洗打扮,奶奶是要上电视的,自然不同往常。
厨师们厨艺精湛,帮工的人多,手脚麻利,一桌桌菜迅速上齐。有人喊:陈四掌来了!众人不约而同扭头,都听成了“陈市长”,县、乡领导还赶紧离了座,准备接驾,谁知门口晃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光棍汉,像只打算偷嘴的癞毛公鸡那样探头探脑,于是人群爆发一阵戏谑的哄笑。又有人故意叫:牛排长来了!原来是邻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山上放养几十头牛的土老板,于是大伙儿又发出快活的笑声。
院子里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唐泉龙终于坐不住,打算去长寿公园催催奶奶,还没离开座位,门口冲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一看竟是狗姐,只听她语无伦次地叫嚷道:狗带太婆掉进泉河里了,刚刚捞上来被送往县人民医院了!她的话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扔进一盆冷水里,立即腾起许多水雾,搞得众人不知所措。
狗姐发现那么多人拿疑惑的眼神看她,更慌张了,结结巴巴地说:新衣服新鞋袜都穿好了,头发也梳好了,我就想出去上趟厕所,回来就扶她过来入席,谁知道,我上厕所那会儿工夫,她又跑出麒麟泉河找草药去了,我赶出去想拉她回来,她说趁今晚来的有见识的人多,她非要找到梦里那株能治好各种癌症的草药不可,让人捎到大城市,让专家检验检验,这种药草能不能治好她孙子的病。老人家很固执,还不让我跟着,一个劲赶我走开,我刚走开没多远,躲在一个稻草垛后面偷看着她呢,她果然就出事了,滑落泉河里了不是?我冲过去捞她上岸,全身衣服都湿透了,估计老人家已经被呛了几口水,上了岸又冷,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守住太婆,赶紧打电话给我男人头疤二。头疤二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往田峒跑,挂了我的电话,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他弟弟头疤三,叫头疤三开面包车出到矿泉水厂,幸亏水厂把路修好了,能通面包车,车子一到,我跟头疤二也把太婆抬到那里了,来不及先请示泉龙、泉牛两兄弟了,我做主让头疤二火速将太婆送大医院抢救着,我再跑回来报告大家,看怎么办?
大伙儿总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会儿没谁还对面前的美食馋涎欲滴了,争先恐后地出谋划策起来,纷纷表态,要去医院探望百岁寿星。
唐泉龙在人群里搜寻着他大表哥——村主任姚新建,心里没了丁点儿主意,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
姚新建正拉着匆匆赶到的林乡长准备入座,林乡长听明白了事情来由,双手使劲往下压,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等众人的喧哗像一团棉花一样被他压结实了,他才铿锵有力地发表指示:举全乡之力,一定要将百岁寿星抢救回来!乡长的话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人们铁屑一般飘散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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