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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尔江畔的炊烟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112
王开

  富尔江,浑江的最大支流,鸭绿江主要干流。这条并不宽阔的江,发源于吉林、辽宁两省交界处龙岗山脉滚马岭南麓,两省以江为界,东为吉林,西为辽宁。辽宁这一边,临近界线的,是清王朝发祥地新宾满族自治县所辖的旺清门镇,村庄与吉林的村庄鸡犬相闻,居民互有往来。旺清门,清代柳条边的老边门之一,与四县接壤,多民族杂居,因而沿江发生的传奇,要么荡气回肠,要么情深义重。

  一位55岁的朝鲜族妇女,怀揣一颗热情不灭的心,维护着民族地区的社会稳定与和谐,就是这里的故事之一。

  一

  节气已经迈进四月的门槛,辽东的山脉和沃土执拗地枯着,一眼望不尽的萎黄。但河水早就开化,挣脱寒冷的捆绑,哗啦啦涌向下游。富尔江也是,绿莹莹的,拐着弯儿,从吉林方向划过来,流到旺清门镇子外,劈裂两座山头,浪花一波追着一波,朝着鸭绿江去了。

  午后的江边,风大,所经之处一律带着啸声,卷起阵阵尘土。我伫立野地里,像一棵把腿脚扎进泥土的树,枝梢使劲往上拔,企图望到遥远的景色。其时,我刚结束一场对话,心里不能平静,特意躲到没人的地方整理一下情绪,思考一个顽强、善良的民族过去的经历,今天的故事以及他们对明天的探询。

  安香淑,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小麦色的皮肤,一米六不到的个子,只不过比别人多了几分温和,温和中又透着坚定。然她与身边女性又有诸多不同:担任了30年村干部,前十几年任村妇女主任、村长,后十多年村书记、村长一肩挑。30年中,她一边操家里的心,一边操村里的心,她的那颗心,没歇过一天。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农村基层党组织建立在亿万农民中间,一言一行,一羹一饭,直接触及百姓的切身利益。可以说,农村社会的和谐稳定、团结进步均离不开农村基层党组织这个政治堡垒,边远的多民族杂居地区尤其如此。

  旺清门镇辖四五个朝鲜族村,安香淑所在的村,叫做旺清门镇朝鲜族村,简称旺鲜村。这个村人口最高峰值时达1800多人口,朝鲜族群众1400多人,其余的由汉族、满族、回族和锡伯族构成。旺清门镇朝鲜族村的形成,有其历史渊源,最早可追溯到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韩王请求明王朝收纳流亡难民,明王朝特准朝鲜难民渡江就近留驻吉林南部和辽宁东部。日俄战争时期,日本第二次侵略朝鲜,大批朝鲜人民渡过鸭绿江,沿浑江逃亡吉南、辽东一带。民国时代的旺清门,以区为行政建制,区长姓王,汉族,是一名老资格的同盟会员,曾留学日本,思想开明,在家乡开办学校,教导乡民子弟,颇有名仕之风。面对不断涌来的朝鲜难民,王区长不仅没有驱逐,反而顶住多方压力,容留收纳,建房子、给土地、办学校,开始新生活。正因为王区长的慷慨,这里一度成为朝鲜抗日革命军大本营和朝鲜国民府所在地,著名的朝鲜革命军抗日领袖李浩源、梁世奉等核心人物都与王区长有着深厚友谊,接受过他的资助。东北抗战爆发后,朝鲜革命军又与满汉人民一起,组成辽东抗日义勇军誓死保卫家园。解放后,国家实行民族政策,批准成立旺清门镇朝鲜族村。

  特殊的历史境遇,使小镇人民养成包容、互助的性格。比如六十年代初的旺鲜村,生产技术欠发达,就吸纳了一定数量的汉族工匠,解决现实需求。后来,又融入满族等其他民族,长此以往,形成了特色鲜明的自然村落。

  1983年,安香淑从吉林嫁过来的时候,新家迎接她的,是一间半矮趴趴的草房,80多岁的奶奶婆婆重病在床,及老实巴交的丈夫。安香淑一点儿没嫌家贫,缝缝补补过起了日子。不久,安香淑的叔公婶婆双双离世,撇下三个女儿孤苦伶仃。作为嫂子的安香淑,不忍三个年幼的小姑子没人管,和丈夫商量一下,接回家来。从此,一家六七口人挤在简陋的草房里一住多少年。

  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安香淑揽过繁重的家务和田野劳作,发挥朝鲜民族勤劳朴素的品质照顾着她们。奶奶婆婆动弹不了,她把饭菜端到床前,擦屎擦尿,热水搓澡。在三个小姑子面前,她就是妈,浆洗缝补,点灯熬油,承担了母亲该承担的一切。为了三个小姑子,她只生了一个儿子。

  “实在顾不过来,不敢要啊!”

  提起往事,安香淑一声感叹。

  安香淑的家庭结构,被老书记看在眼里,也被村里人看在眼里,1985年,村班子换届时,她被推选为村妇女主任。

  村里人心里有安香淑,安香淑心里也装着村里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安香淑看似粗犷,其实细腻,看到村里老人多,有的受儿女的气,她心里很难过,暗想着,一定要扭转这种坏风气,树立人人敬老爱老的社会风尚。想法有了,从哪抓手呢。安香淑琢磨琢磨,脑子里念头一闪:何不利用朝鲜族喜欢聚会、擅长歌舞的特点,成立个协会呢?于是,1986年6月21日,安香淑在老书记支持下,正式成立村老年协会。此后,安香淑每月两次将老人集中起来,张罗着一起吃顿饭,唱唱歌,唠唠家常。活动搞多了,老人们心情舒畅,眼角眉梢含着笑。原本对老人不好的年轻人被安香淑的诚意打动,也悄悄改变了态度,平日对老人知冷知热,逢着聚会日,搀扶老人参加活动,等活动结束再接老人回家。老书记见此情景很高兴,夸赞安香淑这件事办得好,帮他分担了担子。安香淑说,孝顺老人是咱朝鲜族的传统,哪能把这传统丢了。老书记,你德高望重,见多识广,我哪里做得不够,想得不周全,你还得多指点才行啊。老书记说,香淑,你尽管放手干吧,有什么为难尽管和我说,咱们这个老年协会一定要坚持办下去。

  29岁那年,生活、工作均有了奔头的安香淑,尝到厄运降临的滋味——丈夫得了肺病,治疗费花掉二十多万,这意味着她凭空背上巨额债务。更可怕的在于医生的预言,他们说,你丈夫顶多维持两年。倔强的安香淑不肯承认这坏消息,她要挽救丈夫的命,还要尽快还清债务,一咬牙,扔下一家老小赴韩国打工,在外苦熬两年,回来还上饥荒,重拾家庭重担。

  “那时候,白天上地里掰玉米棒子,晚上熬夜扒玉米,十根手指全裂着刀割样的大口子,一伸进水里疼得直发抖。”

  她摊开手,我看到了乡村劳作雕刻的印记——骨节粗大,十指有些弯曲。

  村里的老人们欢喜安香淑回来,邀请她继续担任村妇女主任和老年协会会长:“香淑啊,这个会长还得你来当,你走这两年,我们心里没着没落的。”安香淑望着老人们渴望的眼神,没有拒绝。这样子,安香淑又一手家庭,一手村里地忙活起来。

  老书记不会忽略安香淑的善良,2000年,推荐她当选县里的妇女模范典型。那是安香淑第一次站在奖台,彼时的她,有些局促,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掌声响起时,内心起伏的激动。

  “我当时就跟我自己说呀,你这个光荣花不能白戴,得对得起一村的老少。”

  回忆起昔年情景,安香淑竟然流露几分腼腆,笑望着我。

  老书记生病卸任后,建议选举安香淑当村长。老书记的建议,得到全体村民的赞成,换届选举期间,仅在海选阶段,安香淑就获得满票。从此,每次换届她必满票通过,这状况即便在全县来讲也属罕见,甚至是绝无仅有。老书记是个厚道人,安香淑上任那天,他殷殷叮嘱道:“香淑啊,咱朝鲜人不能贪心,现在你当村长了,千万不要搞胡吃海喝那一套,让人戳脊梁骨,给咱村子也毁了。”

  安香淑郑重地点点头,她明白,老书记这是托付,是信任,也是敲警钟。老书记上任前,他的前任就丧失了村干部的自律自省,整天介寻思吃喝,给村里留下一百多万的饥荒,以致老书记苦巴苦业地干,直到任满才勉强还完那些欠账。

  前车之鉴,教训深刻。老书记心有余悸,同时对安香淑充满期待。而安香淑也的确用行动证明,她没有贪心,没有私欲,心里装着一村子人。

  能管好全村人的事,是她最大的愿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发生着巨大的社会变革,只不过有的地方波澜壮阔,有的地方静水深流。辽东山区的旺鲜村属于后者,外面的纷繁世界不知这里细微变化,但身在其中的人,每天都有切实感受——村里人去韩国打工的越来越多,原来完整的家庭缺了一部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留守成为普遍现象。在外辛苦打拼,钱挣到了,家庭却出现危机。夫妻长期不在一起,各种矛盾激发,感情生疏,老人孩子疏于关心爱护,孤单寂寞等等一系列问题凸显。曾经平静的村庄,如今四分五裂,作为村长的安香淑,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有两个选项,要么努力调解夫妻关系,要么默默负起照顾留守老人孩子的责任。

  村里的朝鲜族老人多不识字,汉语磕磕绊绊,生病了,不会到医院买药;需用钱了,不会到银行取款。这些杂事,只要安香淑知道,一定亲力亲为,跑腿费劲不说,三二十块的药钱也搭进去。这样的忙帮多了,老人们过意不去,隔三差五地给安香淑送几枚土鸡蛋、旱烟叶子之类的东西。无论老人给什么,安香淑一律乐呵呵收下。不收,老人们以为她嫌少,或者嫌东西不值钱,心里不安稳。比如旱烟叶子,强烈的辛辣味呛嗓子,老人非卷一棵让安香淑尝尝,安香淑呛得直咳嗽,还一个劲儿地说烟好,老人们这才满意离去。

  跑跑颠颠寻常事,让老人生活得开心才重要。为了减缓老人的孤寂感,安香淑利用老年协会的平台,绞尽脑汁设法哄他们高兴。除了每月两次的聚会,安香淑还每年组织老人外出旅游。为了省钱,同时也为增加老人的存在感,旅游时她尽量不下饭店,而是从家里带现成的菜,干豆腐、大葱、黄瓜、西红柿、朝鲜族的各式咸菜,老人们也各展身手,把自己做的拿手菜打包,开饭时大家的菜凑一块儿,就是一顿丰盛的宴席。草地上、树丛中、山坡、河边,随便一个地方,铺上餐巾,安香淑和老人们围坐一圈,吃着喝着,载歌载舞,笑容驱散了他们心里的阴影,快乐在集体生活中滋长。安香淑说,这些年来,她带着村里老人走遍了家门口的景点,老人们开了眼界,收获好心情。她说得轻松,可我知道这需要冒险精神的,万一老人旅行时磕了碰了,她必成第一责任人。当我问安香淑说,你领着老人出去玩儿就不怕出点儿啥事吗?安香淑摇摇头,不怕,我随身揣着必备药,即使真的突发什么情况,以我和老人的感情,谁也不会陷害我。

  这种自信,恰恰来自相互之间的良好沟通和情感共振。而安香淑陪伴村里老人游玩的过程中,就是心灵彼此贴近的升华,她视老人为父母,老人视她为自己女儿,凡事愿意跟她说说,请她拿个主意。

  二

  美丽的富尔江是旺清门的一道风景,冬季里,北风给江面刮起一墙雪烟;夏秋时节,南风给江面升起一墙雾烟,雪烟和雾烟,将村庄遮蔽得蒙蒙眬眬,催生娇艳的鞑子香和肥美的鱼虾。富尔江边的另一种烟是炊烟,白茫茫的,缭绕村庄的空中,配上雪烟和雾烟,村庄宛如仙境。

  在安香淑的眼里,家乡的烟不仅飘渺梦幻,也是她巡视村庄的参照。

  多年以来,安香淑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围着村里转一圈。旁人不知道原委,以为她应该是晨练赏景。实际上,她在观察全村的烟筒——谁家的烟筒冒烟了,谁家的烟筒没冒烟。

  “没冒烟的一定不正常。”

  这是安香淑总结的经验,也来自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照顾全村老人绝非买点药,取点钱,劈劈柴禾,扫几回院子,领着出去散心这么简单,棘手的是,还要管着他们的生死。稍一疏忽,就可能出大事。

  安香淑毕竟任着村长,一摊子村里的公务要办理,无法将全部精力用在老人身上。有一次,她出差到市里两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晨起巡视。走到崔姓老人家,发现烟筒没冒烟,院子里的雪也没除,安香淑觉得异常,心里合计着,自己走时老人明明在家,这一大早的不做饭,刚下的雪也不打扫,他干吗去了。遂问周围邻居,这两天看见崔大叔没有。邻居回忆一下,说,哎呀,真的好像没见他出入。安香淑情知不妙,急忙推门进去,果然,老人发病倒在炕上,已经人事不省。安香淑一惊,随之马上镇定下来,招呼周围邻居帮忙,打出租车送老人到县医院,垫上医药费,实施紧急抢救。此时,老人的家人远在韩国,多方联络仍未接上头。偏偏医生拿来病危通知单,让家属签字。安香淑为难了,问医生能不能等等再签。医生摇头,老人随时可能终结生命。安香淑没别的办法,一咬牙,替家属签了字。

  最终,老人没抢救过来。临去世前,安香淑才辗转联系上他的家属,赶回来为老人发丧。当老人家属听说安香淑跑前跑后,冒险签字的经过,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安香淑的心里却装满自责,觉得没有关照好孤独的老人,使他遗憾离世。

  当我问她替家属签字的心情时,她说:“我也提心吊胆的,万一人家家属怪罪我乱签字,我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好在他们理解我!”安香淑微笑着坦言。她这种担心我很理解,虽然同为一个民族,但人性是共通的,性格、修养各异,假若老人家属闹起来,安香淑难免不陷入被动。然而关键时刻,考验的就是一个人的担当精神,特别是作为各级领导干部,更应勇于担当。

  “其实这些年来,我最怕的就是替家属签字。”

  “那你怎么办呢?”

  “没别的办法,我不签别人更不会签。”

  “真是难为你。”我由衷说道。

  “除了签字挺难,还有一样也难。”

  “什么呢?”

  “守夜呀!剩我一个人的时候,真挺吓人的。”

  “你一个人守夜?”

  “以前,我最怕死人,现在不怕了,这些年什么都干过,穿寿衣、守夜、送葬。”

  有一年冬天,村里一位姓朴的老人因病去世。老人的家人都在韩国,身边一个近人没有。大冷的天,老人停灵在床,一无所有。怎么办呢?安香淑着实犯难,然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你要送老人安心地走。于是,安香淑舀上一盆热水,亲自给老人擦洗,为他穿上装老衣服,整理好他的遗容。晚上,安香淑又找来几个村民一起守夜,陪伴老人最后一程。同时,她发动在韩国的村民寻找老人家属。可老人的家属如同蒸发一样,无一点音讯。家属不回,遗体不好轻易处理,安香淑只有硬等。两天过去了,朴姓老人的家属仍无讯息,村民连续熬夜受不了,安香淑吩咐他们休息,自己留下守夜。

  村庄的夜晚,流淌的富尔江是唯一的声音,黑暗,把人置入一个庞大无边的虚幻中,无助而惊悚。一盏孤灯下的安香淑,不能睡,也不敢睡,枯坐着,陪着老人在人世的最后时光。她心里一遍一遍问老人,大叔,如果找不到您的家属,我只好做主送您走了。做好做坏,有什么遗憾,您千万别怪罪我。

  天亮了,安香淑站起身,揉揉干涩的眼睛,活动活动酸麻的双腿,安排新一天的事情。三天了,按规矩,必须送老人走。安香淑想,就这样吧,我不出头谁出头呢,至于老人家属那边,将来再做解释。就在安香淑主持送老人走的过程中,韩国那边终于传回找到老人女儿的消息,安香淑闻听,顿觉一块大石头落地,眼泪涌上眼眶。

  熬了四天四夜的安香淑,终于给朴姓老人一个完满的结局。料理完他的后事,安香淑拖着僵硬的身子回到家,想好好歇一歇,睡一觉解解乏。谁知,刚躺到床上,眼皮还没合,村民给她打电话,说金善琢老人上街买药时摔倒了。安香淑一激灵,翻身起床,匆匆朝出事地点奔去——她不能不急,金善琢老人的家庭状况和别人家不同,换句话说,不是很通情理,平时村里人都不愿和老人一家来往,害怕被他们纠缠不清。现在老人摔倒,她担心村民不靠前,老人发生不幸。

  赶到出事地点,安香淑招呼几个村民帮忙扶起金善琢老人,送到镇医院包扎治疗。不巧的是,当时时间太晚,镇医院因医疗条件差不收留老人,金善琢老人本身又有心脏病,不易挪动,安香淑考虑再三,决定先送回家观察一夜再说。事实证明,安香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村民们碍于她的面子,将老人送到家,稍坐一会儿,陆续借故走了。大家走,安香淑不能走,无论如何,良心和责任绝不许她丢下老人。当天晚上,安香淑陪伴着老人,一边与他在韩国的子女联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老人在韩国的四个子女仍无消息。安香淑果断决定,送老人到县医院检查。此时的安香淑筋疲力尽,十分渴望找地方睡一觉,再看孤单单躺在病床上的金善琢老人,看着他无助的眼神,安香淑忍了。

  一天,两天,三天,安香淑精心呵护着老人,上厕所、吃饭、端水拿药,垫医药费,每一项均由她一个人顶着。另一边,安香淑想尽办法,联络老人的子女。七天过去了,在安香淑的努力下,老人的子女终于回国。一见到安香淑,就拉着她的手掉眼泪:“香淑姐姐,你救了我家老人的命,谢谢你!”

  有了这句话,安香淑什么累都忘了,她愈发坚信,只要你付诸诚意,人心换得到人心。

  安香淑的这些亲身经历,没有夸大其词,没有虚张声势,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就是那些留守的朝鲜族老人,为什么与国外的亲人几年十几年的失联呢。韩国与中国,仅隔着一条江啊。当我提出这个问题,安香淑一声叹息,她说,我们朝鲜族本来节俭,和汉族、满族等其他民族一样,注重道德伦理,讲究安家置业。可我们的村民所过的中国式生活,到了韩国全变了。韩国受美国影响,过的是西方式生活,有柴一锅,有米一灶,有了今天,不管明天。这种消费观的坏影响,是村民挣到钱后无节制乱花,两手空空了,借钱再出国。渐渐地,我们村子出国的人形成两种现象,一种是挣到钱了,也攒下了,但夫妻之间出现裂痕,分手离婚。留守的一方出于愤怒等原因,自然不管对方老人,之后留守的一方也出去了,双方父母全没人管。再一种,先期挣到点钱,胡乱花光,等再回去,要么运气不好,要么自己不争气,混到年岁大了,娶不上老婆成不了家,想回来,没脸,只得在外漂泊。

  “我们村子出国打工的,跟我岁数差上差下的,十有八九离婚了,没离的,是两口子一块走的。”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热烈追求的现代生活,对城市造成巨大的冲击,对乡村,对我们国家的一个少数民族,也造成这么大的冲击,这不仅表现在生存方式,更深层的在于价值观。我也进一步理解,为什么旺鲜村的朝鲜族老人对安香淑那么依恋,他们实实在在地将暮年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啊!在他们心里,安香淑不仅是本族的女儿,还是一名中共党员,一名村干部,她的行动就是党和政府的行动。

  倘若再换个角度看出国的那些人,尤其落魄的那一部分,浪迹在外多年,最终又回归村里,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呢?安香淑说,前几天,我才帮一位村民送到韩国去。他在韩国时,离了婚,不学人样,没攒下钱,倒攒了一身病,无奈之下,回来了。前几天,脑出血突然倒在大街上,我虽然平日里恨他不成器,这时候也不能不管啊,借了三千块钱,给他送县医院,又通过关系在韩国到处找,第十一天,终于找到他哥姐,我说你们都不理他,不等于盼他死吗。他哥姐听我一通说,心软了,出院后把他接到韩国。

  “你说话这么直来直去,不怕惹他们不高兴?”

  “不怕。他们知道我是为他们好。”

  安香淑爽朗地笑起来,声音却不高。还真是,安香淑式的笑容让人对她恨不起来,相反,她有种吸引你的力量,叫你不敢生乱七八糟的念头。这种力量,就是正直。

  “村里这类人多不多?”

  “前些年不少,后来他们家属知道我实在顾不过来,理解我了,有条件的陆续接走,也有的去世了。”

  安香淑的这句话,使我想到一个直接的问题:“这十几年你一共亲自送走多少老人?

  “三十七八个吧。”她淡然说道。

  我暗暗抽口冷气,这个数字意味着,她给三十七八位老人做了孝女,为他们举行告别人间的仪式,为他们的灵魂祷告。这个数字更意味着,她以一名共产党员的名义,坚定地执行着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为维护地区的和谐稳定辛苦付出。正因为有了她这样的村干部,我们的基层党组织建设才坚如磐石。而那些在国外的朝鲜族村民每逢艰难困境,第一想到的是回来,不也正是坚信他们是这个国家,这个镇,这个村的一员,坚信任何时候他们都能在这里获得温暖和生存的勇气吗?

  “那村里现在还剩下多少老人呢?”我问她。

  “还剩三十多个。这些人都是六十岁以上的,疾病在身,行动不便。”

  我对她的话很感兴趣,追问她为什么剩的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且几乎是全村朝鲜族村民的人数。安香淑的回答,又让我有些惊讶。她说,近年韩国出台了一项政策,凡在韩国查得到三代以上家谱的,有劳动能力的人,六十岁以下均允许申请去韩国居住。

  “六十岁的人,还可以干活吗?”

  原来如此。韩国的这项政策,其实是一项特殊的劳动力输入政策。而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剩在中国。那么剩余的这三十多位朝鲜族老人,中国的地方政府就要义不容辞地予以关怀,照顾他们的具体责任和义务就落在安香淑头上,她将守护他们到最后。

  一副柔弱的肩膀担着这么重的担子,安香淑也觉吃不消,几次想辞职。她说,十几年了,累也累过,苦也苦过,自己已奔六十,应该考虑下后面的事情。何况丈夫的病要治,需要钱维持。安香淑也提出过辞职,最近的一次,是2015年底,她悄悄跟镇政府递交了辞职报告,等批准后和丈夫一起去韩国打工。没想到,年还没过,各方人士听说了,纷纷来找她谈话。首先,是朝鲜族协会的领导来,在她家坐了整整一下午,劝她说,香淑,你不干了,以后我们来奔谁呢?我们有什么扶持项目投给谁呢?老人们也来了,握着她的手不放,安子,你干吧,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你不干了,我们怎么办呢?老人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安香淑,给她的眼泪望出来了。令安香淑“失言”的还在于,年后,村两委班子换届,安香淑在明确提出辞职的情况下,再次在海选中获得满票。这是她任村干部以来的纪录,一直没被打破。如果说,早些年她仰赖村里朝鲜族村民占绝大多数获胜,今天完全两码事:村两委班子成员中,唯她一人是朝鲜族,全村1500多口人,汉族、满族占大多数,而且是合并村。

  从村两委班子的架构,到主体村民的构成,两个决定性条件下,安香淑却赢得那么多人的信任,她辜负不起。她只好失信于丈夫,让他一个人去了韩国,自己成了留守群体中的一分子。

  三

  2003年,安香淑任旺鲜村党支部书记,2004年,旺鲜村与江东村合并,任村长,江东村原书记续任书记。二村合并,最易产生合而分立的局面,村民之间有距离感,村干部怕自己被排挤,互相防范、猜忌。江东村原书记就存在这样的心理隔膜,工作上与安香淑不打配合,甚至使脚绊。

  江东村有两户居民,为两家边界的事情闹腾了好几年,多方调解无效。被占地的人家是朝鲜族,占地的人家是汉族,且男主人的侄子很蛮横,全村无人敢惹,导致事情迟迟无法解决。并村后,两家几次找江东村原书记调解,原书记既不敢得罪汉族那家,又想借机给安香淑制造点麻烦,索性把事情推给她。安香淑心里清楚,这位新搭档本意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如果这件事自己退缩,以后就别想在江东村开展工作,新搭档也不会买自己的账。她从头至尾梳理一遍纠纷始末,总体上看,江东村汉族村民多,朝鲜族村民少,如果自己冒然介入,会不会激化矛盾引起两族村民相互敌视?再具体到两家,一强一弱,这碗水要端平也非易事,强的一方会不会说自己倾向本民族?弱的一方以后会不会日后承受更多压力?安香淑左思右想,觉得棘手是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关键的关键,要找对要害。深思熟虑之后,安香淑步行去江东村。

  江东村的地理位置在富尔江东,村名即来源于此。村子坐落于山脚下,山上有古汉墓和古高句丽人遗址,百余户民居红瓦青墙,面朝着大片的稻田,春天里,稻田池子的江水亮汪汪,仿佛温润江南。稻子成熟季,黄绿色的田野条块纵横,从公路上看去,宛如一幅巨大的油画。安香淑看着家乡的景色,边走边想,我们的村庄有这么深厚的历史背景,这么好的资源,大家住一起是缘分啊,该倍加珍惜,高高兴兴地生活才是,哪能为一点小事计较起来没完呢。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彻底解决积压多年的问题,让两家心无芥蒂地做邻居。

  到了江东村,眼前的场面让安香淑暗吃一惊:街上黑压压全是人。大家都想看看,安香淑怎么化解这笔陈年老账。这时候,两家涉事女主人还在指责争吵,安香淑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听。等两家涉事女主人吵累了,她也听明白原委:朝鲜族一家先买了村里青年点的房子,汉族一家后在附近买的地皮新建的房子,住进来之后,逐渐挤占朝鲜族一家的地方,杖子越夹离邻居越近,拐了好几道弯,给朝鲜族邻居出入造成很大不便。可汉族一家矢口否认占邻居地方,坚持现有状况。

  安香淑站起身,问朝鲜族和汉族两家要房照,她想,先看看房照怎么写的,找个突破口。两家各自拿出房照,安香淑一看,大失所望,原来老房照写得比较笼统,没有标注具体的四至。看来,突破口需要另找。安香淑又问,谁当年主持卖朝鲜族一家的房子?谁主持卖地皮给汉族这一家盖房子?村民说,老书记和现任书记。安香淑说,好,我去找老书记。

  村民嘴里的老书记,姓金,也是朝鲜族,一名老共产党员,卸任后在家务农,不愿再过问闲事。之前,也有人为朝汉两户村民边界的纠纷找过他,均被他拒绝。安香淑不知道老书记是否拒绝自己,但她一定得去,说服老书记还原真相。

  安香淑进了老书记家,二话没说,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一个头:“老书记,您是老党员,老干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这会儿您要站出来,主持公道。您不要害怕,后果我承担!”

  老书记被安香淑诚意打动,随安香淑赶到现场,说出当年的情况。安香淑趁热打铁,带着老书记返回现场,当众问自己的新搭档江东村书记,后建房的地皮是你经手卖的,今天村民、镇司法所、土地办的人都在,当场判。如果你们不服,再不要找政府,直接去法院起诉。现在请你说说情况吧。江东村书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好指证汉族一家房址的四至。这时,安香淑转身对汉族一家说,事情已经明了了,现在请你把杖子拔掉,归还人家的地皮。汉族一家急了,矛头指向安香淑,那家的妇女破口大骂安香淑,他家侄子也怒气冲冲,威胁安香淑。安香淑不恼火,也不还嘴,环视着看热闹的村民,问汉族那家:“你们拔不拔,不拔,我要动手了。”汉族那家当然不会拔。安香淑便走上前去,一根一根往外拔杖柈子。

  这一幕,把围观的村民看傻了眼,旋即,报以一片掌声。

  安香淑的倔强、正直为她赢得江东村民的赞许,她给村民们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此事也使她深信,不论哪一个民族,哪个人,心里都装着一杆秤,一边是公平,一边是正义,只要自己遵循这个原则办事,就不会与村民离心离德。

  江东村朝汉两家的纠纷结束了,安香淑却没有简单了事。通过这一次,她侧面了解到,汉族那家的儿子出国,老两口单独过,春耕秋收的各种困难都有。安香淑留意到这一点,总找机会帮老两口一把。老两口呢,渐渐放下怨恨,从心里认可安香淑,每次安香淑去江东村,非拽家里坐坐不行。

  后来有段时间,老两口要求安香淑给办低保,安香淑说,大叔,其他的困难我帮你,这个忙我不能帮,你不够条件啊。老人不甘心,磨了几次,安香淑也没吐口。但逢着老人生活、生病需用钱,安香淑就自己掏钱、送东西,诚心诚意地告诉老两口,尽管不合乎政策办不了低保,我个人也会尽力帮助你们。安香淑的举动,硬是感动得老人不好意思再提。

  两年后,老人出国的儿子回村了,听说了父母的事情,觉得很丢脸,特意跟安香淑道歉。安香淑借机劝他搬回去和老人同住——经多年的磨合,安香淑弄懂了老人爱占便宜的深层原因:儿子儿媳分家另过,平日不大来往,他们害怕老无所依。在安香淑的劝说下,老人的儿子与老人搬到一起住,村里换届时,他还竞选上村委委员,成了安香淑得力的帮手。

  “这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厚道,务实。”

  “那他父母呢,这回儿子当村干部了,他们什么反应啊?”

  “老两口现在懂得村干部的难了,积极支持儿子工作。”安香淑笑得好开心。

  汉族是农耕民族,几千年的土地感情任谁也撼动不了。因此,土地纠纷是乡村主要矛盾之一。像类似拔杖子的事情,在安香淑的村务工作记忆中,随便能讲一堆。有的,只要她往那儿一站,双方自动熄火。有的,则要费些力气。不管用什么方式,安香淑都圆满解决了。我问她有什么秘诀,她说,哪有什么秘诀高招,就是靠感情。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有法理可讲,我跟他们平日里感情好,一到了真章,感情就管用了。是啊,感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在乡村,许多矛盾确实依赖它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终一团和气。但是说到底,感情是从彼此间的信任、公正中来。

  村里有两户人家,一户朝鲜族,一户汉族,曾经因水田旱田界限的事情吵架,汉族妇女种的旱田,挤占了朝鲜族妇女的水田一条垄,两人为此争论不休。有一年开春,两人一大早又在地头吵起来,安香淑赶去处理,劝戒汉族妇女说:“明明你占人家一条垄,怎么不认账呢,现在你把多占地的苗拔掉,还给人家。”汉族妇女刁蛮,自然不肯拔自家的禾苗,为了守住这一条垄,索性当众撒泼,往安香淑怀里拱,大声喊:“书记打人啦,书记打人啦!”附近地里干活的村民听见喊声,围拢过来看究竟。安香淑见汉族妇女闹得不像话,等她再扑上来时,往旁边一侧身,汉族妇女扑空,趔趄几下,安香淑顺势推她一把,汉族妇女倒在地里,愈发大闹。安香淑上前扶起她,说,你可以去住院,药费我掏。那汉族妇女果然去县医院住院,安香淑也真的交纳了押金。那汉族妇女本来毫发无损,住了一周,思前想后的,觉悟自己有错,加之惦记着家,主动回村和安香淑说,安书记,这事儿我不对,我听你的,那一条垄我还回去。

  安香淑的这种以牙还牙的做法,即使事后听来都觉得大胆,令人捏着一把汗。我问她,你那么果断地制裁她,不怕别有用心者上纲上线吗,万一被放大歪曲,你会被问责的。安香淑说,我是一名村干部,在什么样的境地,遇到什么样的人,得用什么样的办法立住脚。我要不治服她,那一条垄永远不会归还。再遇别的事,她会变本加厉地占人家便宜。我处理不了她,以后就有人效仿。长此下去,村风民风坏了,社会怎么稳定呢?当村干部本身就有风险,你得敢碰硬啊!

  转念一想,安香淑的做法确实有道理,遇上霸道的村民,真要有横眉冷对的勇气和巨大的耐心,让他心服口服。安香淑说,村里的工作就是一团乱麻,你要做好随时应对的准备,不能有丝毫犹豫,不能拖泥带水,更有甚者,要忍得住一些羞辱。她说,江东有一位村民,总惦记评低保户,一年秋天,他抓住评低保户的时机,闯进安香淑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岔开两腿,面朝椅子上的安香淑,质问她,我家怎么就不是困难户?这个明显的侮辱性姿态,令安香淑很生气,但她不卑不亢地说,你家条件不够。那位村民急了,砸桌子,摔椅子,叫骂恐吓。安香淑说,你命一条,我命一条,要打架我可不怕你。但你得先看看名单,这上面的人,你看你顶哪个忍心?说罢,安香淑从抽屉里拿出新拟的困难户名单,那位村民从头翻到尾,哑了。半晌,他咕哝道,我看别的村评上低保户的不少和村干部关系近……安香淑拦住他,那是别的村,咱们村不掖着藏着,谁家困难评谁。

  过后,那位村民为自己的无礼向安香淑认错。

  四

  服理、动情。安香淑认准了这两条,村民才和她贴骨贴肉。她自己犯的错,也从不回避,真诚面对。有一年春季干旱,一个多月没下一滴雨,眼看着节气晚了,稻子栽不上,安香淑心里焦急,动员村民不要再等了,建议水改旱。有的村民不同意,想再等两天,实在等不来雨再改。安香淑说,天上没有一丝云,哪有下雨的迹象,再等两天,种旱田恐怕也来不及了。村民们就听从安香淑的建议,将水田改成旱田,种下玉米豆子。谁知,刚种完地,天竟然下雨了。安香淑望着满天的雨幕,十分后悔,种旱田的收入,哪里有水田高啊,自己强行要求村民改种,这不是从村民兜里往外撒钱吗!

  由于自己的错误决定,减少了村民收入。安香淑坐不住了,召开村民大会,检讨自己的行为。她说,现在种子种下了,不能毁了再种,那样损失更大,今年大家的损失,我个人补偿。安香淑的诚恳,感动了村民,大家异口同声,多少不差这一年,亏不亏的也不让你赔。村民心眼实,说不来漂亮话,只这一句已经足够表达他们的情义,达成了他们和村书记之间的谅解。

  这在我看来太不可思议,一村的土地收入减少,绝不是开玩笑,村民怎么凭安香淑一次检讨交流就不计较了呢?事实上,旺鲜村的土地经营的现状,与全县180个行政村存在很大差异性——朝鲜族村民出国后,自家土地承包给本村的汉族村民。多年以来,旺鲜村的土地经营逐渐转移到汉族村民手里,而汉族对土地的珍惜史有“耕读传家”之论,耕作与读书,乃一家之本,更是一国之本,古往今来,我们不是一直遵循着这一理念修身齐家治国吗。我敢肯定地说,此事若发生在别的村,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村民会上访告状,赶书记下台。

  安香淑对我的疑惑微微一笑:“这不都是平日里换来的吗?”

  由她的话,我忽然想起从镇干部那里听来的一件事:2013年,镇里出面与一位开发新品种稻米的经销商签订种植购销合同。按合同规定,经销商需向旺鲜村一次性支付土地使用费。项目启动后,经销商资金短缺,无法及时支付村民这笔钱。不给钱,村民心里不托底,悄悄议论,有人沉不住气,背地问安香淑,小安子,这事儿黄了咋办?安香淑也很为难,她想,二百七十万不是小数,涉及面广,经销商一时筹不到钱,镇里也掏不出来,好事办砸了,违背初衷多么遗憾。安香淑安慰村民说,放心吧,有我在,钱一分不少地交你手里。许下承诺,必须兑现,安香淑急得火上房,只好到处托关系,从银行贷款把钱如数发给村民,回头又催经销商,按期还上银行贷款。这件事情,镇政府领导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今年年后,那位经销商再次提出与旺鲜村签订农业合同,安香淑立即提出,签合同可以,但村民的钱要先全额支付,镇政府领导才知道这个插曲。

  不错,这便是安香淑的性格,行得端,立得正,不问亲疏,只讲原则,法理之中,又有温暖。所以村民买她的账,别人解决不了的,她处理得恰到好处。正因夯实了品德操守的基础,安香淑在村班子换届过程中从不拉票,她说,我要是拉票了,我说话就不硬,村民不信服,那你还怎么开展工作?这我多好,遇到捣蛋的村民,我往那一站,问他,你投我票没?投了。投了就得支持我。然后事情一了百了。其实我们的村民都是好人,大家平时不分民族,也分不清。生活习惯上,大家互相学习,汉族也淹高丽咸菜,做打糕,朝鲜族学着汉族的习俗过年过节。汉族妇女说起朝鲜族话来,连我都看不漏,朝鲜族妇女不穿民族服装,我就认成汉族,为此没少闹误会。你别看他们之间动不动争吵摩擦,紧要关节时谁都不靠后。说实在的,这些年我送走的、照顾留守的老人70多个,但也离不开汉族村民的帮忙,你想想,光我一个人能行吗?生病去医院,我自己送得去吗?过世了举办葬礼,我自己办得了吗?不还得在家的汉族村民围前围后?

  安香淑说得对呀,旺鲜村早已成为村中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国初期,这个村与旺汉村还分街居住,哪怕本村的村民,朝汉两族的住宅也隔着街的,现在呢,村与村、户与户难分彼此,没人指点,外人根本不清楚。在村子里闲逛时,我碰上一位老人,他坐在家门口剁玉米秆,我上前和他聊天,问他,大爷,您是哪个村的呀?他一边剁玉米秆,一边回答我,旺汉村。我又问,您和旺鲜村的朝鲜族熟悉吗,他们家里有事您去帮忙吗?熟悉,熟悉。大家都来往的。那您熟悉安香淑吗?她跟你们处得咋样啊?你说小安子啊,心直口快,人缘不错……

  一个老人,用他的乡间土语,诠释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领导干部的人缘就是心与群众在一起。

  五

  安香淑像一块磁石,以她的人格魅力,牢牢吸附着全村男女老少。在家的村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安香淑到家里坐一坐,赶上饭点吃顿饭,哪怕一顿大葱蘸酱,也忍不住和邻居分享兴奋劲儿。外出的村民,国际国内的长途电话铃声总在她家响起,打听打听村里的喜怒哀乐,婚丧嫁娶,温暖漂泊的心,感受久违的乡情。留守的老人们更离不开安香淑,三天两头不见,一定登门找她,看见了,闲唠几句,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安香淑团结村民,也团结村干部,心中有大局意识。在旺鲜村,我去拜访了安香淑挂在嘴边的老书记,他担任村书记十几年,但他的家与我见过的村书记的家大相径庭,一座狭窄的小院,两扇对开的生锈的铁门,进屋里去,黑黢黢的,又冷又潮湿。老书记犯了高血压病,躺在凉冰冰的炕上不能动,见我来,艰难地翻身坐起。老书记一看就是忠厚人,也正是他,当年慧眼识珠,推荐了安香淑。而他退下来之后,一身的病,没有积蓄,老伴身体也不好,这两年还被女儿接走哄外孙,扔下老书记一人在家。即便这样,他也算留守的朝鲜族老人中身体状况最好的。

  老书记知悉我的来意,感叹道,这些年委屈香淑了,一个女人,不容易。

  “她就是一棵树啊,我们在树下乘凉。说实在的,我在任时,所干的事就是给上任还一百多万的饥荒,等我退下来,啥家底也没给香淑留,她白手起家呀。你来时,到我们村部没,那座二层楼是她四处求人盖起来的。盖完不两年,上面又给政策,拨专款建设农村基层党支部,这钱也没用上,你说说,她是不是受累的命?”

  我笑。老书记也笑了。缓了缓,又说:“我们村也用不了这么大面积,闲好几间屋子。旺汉村没村部办公,香淑主动跟人家说,咱两村合一处办公吧,你们不用新建,专款也省下了,我这边也省不少费用。旺汉村也有这心,没好意思提,现在香淑一说,自然双手赞成。可我们村民有的想不通啊,问香淑,怎么让旺汉村也来用咱们的村部啊。香淑说,房子用不坏,能闲坏,两家用呗,图个混合。”

  如果不是安香淑大度,两村合署办公的稀罕现象不会出现。换了别人,做不了这样的冒险事——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何况两个村班子搭伙,天长日久的万一哪件事失和,笑话就闹大了。然而,安香淑却能做到,吃点亏占点便宜她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藏污纳垢。

  不过,安香淑也有犟到十头牛拉不回的时候。

  2012年夏季,新宾县进入主汛期,连续多日下雨,根据上级要求,县领导要下到包村工作点,亲临一线指挥防汛工作。当时,包旺清门镇的是一位县主要领导,工作认真,但有些教条,安香淑就在转移群众的问题上和那位县领导犟上了,差点被罢官。

  频繁的雨水使富尔江水位上涨,河水漫上来,一度淹没村西的桥。幸好这时雨停了,人们紧张的心舒缓下来。辽东山区涨水规律就是这样,大雨一来,水位迅速升高,雨停后,水位马上回落。但它会反复,云聚云散,涨涨停停,人们已经司空见惯。晴了没过两天,又来一场大雨,富尔江水位再次上涨。村前街低洼,有的人家屋里进水,安香淑闻讯,带着村抢险队去帮助村民在门口堵沙袋、排水。为安全起见,她还将一个孤寡老人和他年幼的孙女领回自己家。不料,这工夫她家院子也进水了,安香淑转身将孤寡老人和他的孙女以及其他家里进水的人安顿在北山根下的村民家里。包旺鲜村的那位县领导见到这种状况,急迫地要求安香淑转移全村百姓上山。安香淑不同意,她说,按目前雨情和富尔江水位分析,还能坚持住,实在不行了再上山。那位县领导严肃地命令安香淑,你必须立刻转移群众,否则出事由你负责!安香淑说,现在上山不合适,事先没有搭建临时帐篷,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那么多群众挤在露天地里挨雨浇,一旦生病更麻烦。而且咱们有两个病人,一个刚手术完回来,另一个卧床不起,受不了折腾。那位县领导不听安香淑的话,坚决要求她执行命令。安香淑坚决抵制,惹恼了那位县领导,当时就跟镇里说,要撤了安香淑的职。安香淑说,撤我可以,但是要等到防汛结束。况且你有权撤我的书记,没权撤我的村长。我任职一天,就得为村民负责到底。

  安香淑和那位县领导吵了一架,雨情也正如她的判断,逞狂一阵子,悄然退去。事后,那位县领导经过反思,认为自己确实过于急躁,尤其是当众宣布撤职十分不妥,于是找机会与安香淑谈心,安香淑坦率地说,领导不熟悉我们的村情,也不了解富尔江的脾气,但你为群众着想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怎么能记恨呢!通过这件事,安香淑和那位县领导拉近了距离,那位县领导多次夸奖她敢于承担、直言不讳的性格,号召全县村干部多向安香淑看齐。

  尔今又是一年春草绿,安香淑将身体有病的丈夫打发到韩国,在那里一边劳务一边享受韩国的医疗待遇,以减轻经济压力,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村里的事情上。与我告别之前,县农发局来人抽查农业补贴项目,她要陪同深入农户。明天,后天,乃至更长时间,她得配合县水务局修水渠。这一项水利工程,她争取好久了,现在总算确定下来,等修完了,全村稻田基本实现节水灌溉,这是今年她计划中的一件大事之一。另外,她想促成和朝鲜族协会谈的扶贫项目,给村里留守的朝鲜族老人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做,精神上有个奔头。

  安香淑还想做许多事,她已被评选为辽宁省委宣传部主办的“辽宁好人”,她对家乡的情感,如同村外奔流的富尔江水绵绵不绝。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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