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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048
向本贵

  一

  我和我老伴是在清明节的前几天回家的。这年清明节我娘八十岁生日。这么多年来,我和老伴、儿子、儿媳一直在广州打工。我和老伴商量好了,还准备打几年工,攒点钱,帮着儿子儿媳送孩子读书。可是,回来之后我们就有些犹豫,我娘的脑壳里面出问题了,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啊。

  三月的阳光格外的好,明媚而灿烂,禾场前梨树上的梨花开得轰轰烈烈,满树枝像是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却有蜜蜂嗡嗡地叫着。仔细听,空气里似乎还有一种万物咝咝拔节生长的声响。娘端着一只破碗,破碗里有一些谷物,几只鸡围在娘的身边咯咯地撒欢要吃的,娘却是回过头来对我说:“立明儿,看见我娘了没有?”

  我刚从菜园挖地回来,端着碗吃午饭,我以为耳朵听背了,问:“娘你说的什么?”

  娘这时却专心地喂鸡去了。一只芦花公鸡似乎不满意我娘只是一点一点给它们喂食,扑的飞起啄碗里的谷物,哐当一声,娘手里的破碗就掉地上摔成了几瓣。娘脸上布满了惊悚,叫道:“娘,我的碗被打破了。”

  现在,我是真真切切听见娘说的什么了,说:“娘,你真的老糊涂了呀。”

  娘站在那里,眼神恍惚,银白的头发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着丝丝缕缕的光,嘴里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娘,我的碗被打破了。”

  我说:“娘,你说我三岁的时候我外婆就去世了,我外婆在哪里啊?”想起清明节那天吃饭的时候,娘把我老伴叫娘的情景,对在灶屋做活儿的老伴说:“玉秀,娘又说糊涂话了。”

  玉秀从灶屋走出来,柔柔地叫道:“娘,快回来吃午饭。”

  娘还是说的那句话:“娘,我的碗被打破了。”

  玉秀说:“娘,我是你儿媳玉秀啊。那破碗,打破了要什么紧。”

  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笑来,只是那笑容跟往常不一样,是幼稚的笑,痴呆的笑。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心想我娘真的糊涂了啊。

  吃过午饭,娘说:“我累,想睡觉。”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谁要你做什么了。自己要争着做这做那。”

  娘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犁田插秧扛木头,不累么?”

  玉秀瞪了我一眼,对娘说:“娘你去睡吧,多睡一会儿。”

  娘就睡去了,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和玉秀只听到一个娘字,其它的话,娘似乎嚼碎之后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过后的日子,娘经常说糊涂话。说的最多的是要找她的娘,也就是我的外婆。

  对于外婆,我没有一点印象,娘告诉我说我没有姨和舅舅,外公在我娘三岁的时候放木排,在青龙滩被水淹死了,连尸身都没有找到。我娘是外婆抚养长大的。我娘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里总有泪水在晃动。娘说,外婆家穷,外婆怀她七个多月的时候,还跟着外公在山里扛木头,她是被沉重的木头活活从外婆肚子里压出来的,如今身子瘦小,经常生病,就因为在外婆的肚子里没有足日月,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我娘还说,外婆生她的那天,正好是清明节,阳光明媚,山花芬芳,可她的哭声却像一只小猫,凄婉悲切,从外婆肚子里流出来的血水把一棵杉树篼都染红了。

  就像是一个魔咒,外婆的遭遇,惊人地落到她女儿的身上。我父亲也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娘也是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才把我抚养长大成人。

  我对父亲当然也是没有任何记忆的。我娘说,我父亲出事的时间地点和原因,居然跟我外公一模一样。

  那年五月涨端阳水,半塘村的年轻男人都去怡溪放木排。那时不像现在,从山里砍伐的木材用汽车运到山外。那时木材的运输走水路。每年五月,半塘村的人们把从山里砍伐的木头扎成木排,沿着村前的怡溪放到怡溪口木材站去。怡溪不大,也不宽,不涨水时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涨水了就变得汹涌澎湃起来,但怡溪再涨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半塘村的男人会游泳,无论它怎么变脸,也一样能征服得了。父亲是在沅江青龙滩出的事。

  怡溪是沅江的支流,曲曲扭扭流下去几十里,就投入到沅江的怀抱。那次我父亲和村里几个年轻人把木排放到怡溪口的时候,木排却没能靠岸。沅江上游下暴雨,沅江涨水,像万马奔腾,浪高三丈。几块小木排从怡溪冲入沅江,就像是几双筷子一般了。村里其它的几块木排在沅江的大浪里颠簸了一段路程就靠了岸,我父亲的木排却是被冲下青龙滩,被惊涛骇浪活活吞噬。

  那时我娘才二十出头。跟外婆不一样的是,我娘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父亲出事几个月,我妹妹就出生了。那时我外婆已经去世,我娘要给女儿喂奶,要照顾才三岁的我,吃的却是没油的菜和红薯包谷杂粮。那时我已经有了些记忆,我看见娘给妹妹喂奶的时候,泪水簌簌地掉在妹妹瘦小的脸上。

  一天夜里,我被娘的哭声惊醒,我看见娘抱着妹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时,我才知道妹妹已经死了。妹妹发高烧,没有钱看医生买药吃,活活病死的。

  妹妹死后,我娘神情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在集体,生产队许多人都说我娘的神经出问题了,一些好心人开导我娘,说她要是疯了,我就活不成了。一些人除了给我们送些吃的,还想办法给娘弄些草药让她吃。

  不知道是草药起了作用,还是劝我娘的话起了作用,娘把眼泪擦干,把悲痛藏在心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呀,你就是娘的命根啊。”

  我七岁那年,娘把我送进了村里的小学。那时正是后来人们叫做三年苦日子的时候,天旱,水田减产,地里的红薯只有指头大,包谷粒儿像狗牙齿。人们都饿得眼睛翻白。娘把分到的一点粮让我吃,自己吃的是从山里采摘回来的野菜和树叶。我记得,那时娘把山苍子叶采摘回来,晒干,磨成粉,在锅里煮,就成了像鼻涕一样的糊糊,娘就是用那种东西填肚子充饥的。开始,我以为那糊糊好吃呢,尝了一口,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又苦又涩,还有一种恶心的怪味儿。真的不知道娘是怎么吃下去的。

  尽管娘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全都给我吃,我还是饿得奄奄一息,眼看就没命了,我娘这时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白天下地做活,夜里拖着浮肿的身子偷偷去门前的怡溪捞小虾捉螃蟹给我吃。半夜的时候,娘把我叫醒,把用火烤熟的小虾和螃蟹塞进我的嘴里。没油没盐,一股的腥味,我一边吃,一边哇哇地呕吐。娘流着眼泪说:“立明儿,你得咽下去,你不能死的啊。”

  其实,我和娘是有机会吃到白米饭的。那天晚上,我吃了小半碗红薯粥,娘催我快去睡觉,娘说,躺在床上吃下去的粥会消化得慢一些,“我把你换下的衣服洗了,也要睡觉的。”

  我知道娘连那小半碗粥都没有吃上,她吃的是野菜,我也知道娘平时的确睡得早,我就听话地睡去了。

  睡梦中,一阵说话声传进房来。我十分奇怪,父亲死后,我娘夜里从来不出门的,夜里也没有人来家里。娘跟谁说话,谁来家里做什么。我从门缝向外面看去。松柴火昏暗的光影里,我看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我认得,是生产队粮仓的保管员,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眼睛盯着我娘,说:“给你送了点粮来。”

  我娘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过后就把头勾了下去,说:“这是生产队的粮食,我不能要。”

  男人说:“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儿子比你的命还重要。”

  娘说:“你快走,我儿子不会饿死的。”

  男人没有走,纠缠不休,还动手扯我娘的衣服。我娘拿起洗衣的棒槌,朝他的头上劈去,他才抱着脑壳悻悻地逃走。

  我有许多日子没有理睬我娘,我不明白,送上门来的粮食,我娘为什么不要。

  直到我慢慢长大,懂事了,才知道我娘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其实,我原本是可以有个继父的。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村小学一个姓吴的年轻老师经常来我家,星期六星期天还帮着我家做活儿。吴老师每次来家里,我娘清瘦的脸上就有了难得的笑容。那时我娘才三十来岁,劳累和苦难,并没有过早地磨蚀她的青春和美丽,笑起来,腮边有两个酒窝儿,酒窝儿里盛着两片彩霞一般的红晕,格外的好看,格外的迷人。

  我娘还有意无意问过我:“立明,你说吴老师好不好啊。”

  我当然是喜欢吴老师的。那时,学生能有一支钢笔,会让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的,我就有一支钢笔,是吴老师送给我的。娘问我这话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的同学来,他们得到的不仅仅只是母亲的爱,他们有父母双重的爱。要是吴老师做了我的继父,我也就跟他们一样了啊。

  只是,那年放暑假之后,吴老师就再没有来学校教书了。我娘说,吴老师的女人几年前生病去世了,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我大,女孩比我小,娘担心吴老师日后成了我的继父,三个孩子一块生活,牙齿和舌头也有相碰的时候啊。娘宁愿吃苦受累,也不能让儿子受委屈。娘拒绝了吴老师,吴老师说他担心见着娘相思难断,要求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我知道,在娘的心里,只有我这个儿子。为了我,娘什么都可以舍去。

  二

  我小学毕业那年,学校就再没有上课了,同学们胳膊上戴着一个红套套,到处砸庙堂,烧菩萨,后来,就三五成群地往外面跑,叫做什么大串联。我没有跟同学们去做这些事情。我娘不让。

  那年我十三岁。由于常年饥饿,又矮又瘦。那几年我娘也连着生了几次大病,身体十分的虚弱,做不起农活,娘请求生产队照顾一些轻松活儿挣点工分。生产队便把一头刚刚生了小牛犊的母牛让我娘喂养。我娘感激得不行,把母牛当成心肝宝贝了,除了白天把母牛牵到有青草的地方吃草,还总是拖着虚弱的身子,割许多的青草回来让母牛晚上吃。

  牛是农家宝。按农民朴素的话说,农民吃的是耕牛一碗饭。小牛犊还在吃奶的时候,生产队每天给我娘一点粮食,要我娘喂给母牛吃。催奶。只有这样,小牛犊才会健康成长。看到娘从生产队弄来的一点包谷或是荞麦,我心里可高兴了。那时三年苦日子早就过去了,只是,人们仍然过着吃不饱肚子的艰难日子。我娘在哞哞待乳的小牛犊和瘦骨如柴的儿子面前,心的天平当然是会倾向儿子的吧。何况,我娘的心里从来就只有我这个儿子啊。可是,我娘把包谷或是荞麦煮熟了,一口一口喂给母牛吃的时候,却无视站在一旁,眼睛鼓鼓地盯着她手里散发着诱人芳香的牛食的儿子。

  母牛吃得可高兴了,一边吃还一边哞哞地叫着,小牛犊则站在母牛身后,幸福地吮吸着母亲的奶。我娘盯着母牛和它的孩子,眼里也全是温温的母爱。

  一阵,娘对我说:“你来喂吧,我去给母牛割点青草来。”

  我分明看着娘走出大门去了,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盆子里的包谷往嘴里塞。

  肚子饿到极致的时候,什么牛食,什么脏,什么害羞和脸面都得靠边站。我觉得沾着牛嘴里唾液的包谷格外的香,格外的甜,格外的可口。

  我和牛一块抢吃得正欢,不曾料到,我的脑壳却是的一声响,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冒出无数朵金花。回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娘站在了身后,手里的棍子又高高地扬了起来,对我吼道:“你的心肝黑了啊。再饿,也不能跟牛抢食。小牛没奶吃,会饿死的。”

  我却是不认识似地盯着平时把我视如命根的娘,我真的想大声地斥责娘,我在她的心里,怎么连小牛都不如了。这时,我看见娘那满含着愤怒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之后,两滴泪水就夺眶而出。

  我十五岁那年,就开始到生产队劳动了,生产队每天给我三分工分。对于我娘来说,意义却在儿子已经长大,能挣工分了。只是,灾难和痛苦,却是如影随形。才做了半个月的活儿,我的左脚心突然就肿了起来,钻心的疼痛,让我哭天喊地。我娘那个急,连忙从邻村请来草药医生。草药医生却把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说:“这是恶性毒瘤,弄不好左脚就废了。”草药医生给我弄了些草药敷在脚板心,用布包扎好,就走了。

  草药敷上去之后,我觉得脚板心疼得更加的厉害,像刀割,像锥子锥。我一边哭还一边在地上打滚。娘只得又去请那个草药医生,草药医生没有来,他说这是正常现象,就像一个梨,挂在树上还没有熟呢。熟透了,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我娘不知道他说的做下一步是什么意思,嘴里说要我忍着点,自己却是急得簌簌地掉眼泪。

  趁着娘做活去的时候,我把包着的草药拆开,这时,我发现脚掌上有一个软软的东西。娘回来的时候,我把脚板心长的那个东西让娘看,娘只得又慌慌张张地把草药医生请了来。草药医生还是那句话:“毒瘤没有熟透,还不能动手的。”草药医生过后说,“必须要一次把里面的毒汁清除干净,不然,还会重新肿起来,那时就没救了。”

  我却是坚决不让敷草药了,那是要我的命啊。草药医生责备我说:“你这个孩子,你是要忍着一时的疼痛,还是要让你这只脚废掉。”

  我娘对草药医生说:“你把毒瘤划开,我想办法把毒液弄出来。”

  草药医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一块破碗片砸碎,选了一片锋利的瓷针,划开脚板心那个软软的东西。就在我哭天叫地的时候,突然觉得那只痛脚像有一个柔软的东西抚摸着,带着一种温热,刺心的疼痛仿佛就在那种抚摸和温热中慢慢地减轻,渐渐地消失了。我勾头看去,我娘把我的那只痛脚抱在怀里,用嘴吮吸着脚板心的毒瘤。从娘嘴里吐出来的是一种黄黄的、浓浓的、散发着腥臭味的汁液。

  后来的几天,我娘就是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吮吸,直到毒瘤里面的毒汁全部被吮吸干净。

  草药医生不无感动地说:“立明,你的这只脚是你娘救下的啊,我再给你弄剂草药敷上,过十天半月,就可以下地了。”

  果然,一些日子之后,我的那只痛脚奇迹般的好了,能跑能跳,挑担子也不觉得痛了。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印记着我娘给我吮吸毒瘤的情景。

  三

  我和老伴在家陪我娘两个月了。我们原以为跟娘说说白话,做点好吃的给娘吃,娘的糊涂就会好起来的。按照农村医生的说法,这么多年来,娘一个人在家,寂寞啊,孤独啊,挂念我们啊,这许多的因素纠结在心里,是会让脑子出毛病的。没有料到,娘的糊涂不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了。

  南方的农村,把端午节看得比较重,要包棕子,要把过年时留下来的腊肉从火坑上取下来煮了吃,要在门梁上挂艾叶,要在房前屋后撒雄黄,还要在小孩的额头上抹大蒜雄黄汁。南方农村重视端午节有许多的理由。三月阳雀开口叫的时候,农民下田劳动,直到六月禾苗拔节抽穗,也不得休息,那个苦,那个累,中间是要找个时间歇口气,办一顿好的吃,也算是恢复疲劳吧。端午节正好。再就是五月的南方正是梅雨季节,天气潮湿,蚊蝇叮咬,虫蛇横行,瘴霾之气生发,也就应了挂艾叶,喝雄黄酒,撒雄黄的习俗。农村那些正在谈情说爱的小伙,也好在这大忙的季节抽时间去女孩家帮着做做农活,这是取悦女孩和女孩父母的极好时机。谁家在忙碌季节不希望有个上好的男劳力来帮帮忙,做做活儿。

  那天,我们家也包了棕子。玉秀心疼娘,棕子刚刚煮熟,就给娘剥了几个,还放了许多糖,她知道娘喜欢吃甜食。

  “娘,你吃棕子。”

  娘当时拿把扫帚扫禾场上的垃圾,接过棕子说:“娘,你自己也吃棕子啊。”

  玉秀说:“娘,你又说糊涂话,我是玉秀,立明的女人。”

  娘的眼神有些发呆,喃喃地说:“你是我娘,你不是玉秀。”

  玉秀再没有说话,她去了房子旁边。当时我正在房子旁边的猪栏里掏猪粪。一头半大的架子猪是娘喂养的。我们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一直要娘不要喂猪,可娘就是不听。真不知道糊涂的老娘是怎么把小猪崽喂养这么大的。

  “立明,娘又说糊涂话了。”玉秀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哭腔。玉秀的母亲在玉秀出嫁后不久就去世了,几十年来,我娘把这个没有亲娘的儿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疼着,爱着。玉秀也把婆婆当做自己的亲娘了,“立明,你说怎么办啊,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现在日子好过了,她却越来越糊涂了。”

  玉秀这一哭,我心里更加不好受,急匆匆地往乡医院去了。我想问问医生,我娘这样糊涂,该吃什么药才好。在我的心里,我娘是天下最好的亲娘,我娘的恩情真的比天高啊,我不能看着我娘越来越糊涂啊。

  我记得,我还没二十岁,我娘就开始为我张罗亲事了。当时,生产队里有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一块做活儿的时候,姑娘们取笑我:“伍立明,你真的想在我们中间挑一个做你老婆么,你娘答应的条件你能做到么?”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脸早就红到耳根了。实在说,我还没有玩够哩,从来就没有想过讨女人的事。这时,一个姑娘又说道:“你娘说,谁要是给你做老婆,好吃的让她吃,好穿的让她穿,家里的活儿都不用做。生了孩子只要给孩子喂喂奶,不用带,家务活你娘也全都包下来。”

  我红着脸,勾着头,一副尴尬的样子了。我十分的生气,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不成了儿子儿媳的保姆了么。回到家,我问娘是不是说过这些话了。

  “娘是这么说了。”眼泪从娘的脸上淌落下来,“立明儿,你才三岁你爹就去世了,娘把你抚养长大不容易,娘想抱孙子了啊。”

  我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不会娶一个要娘侍候的女人。”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眼睛也有些发湿。

  生产队的几个姑娘还是没有一个愿意做我娘的儿媳妇,像是花鸟儿一个一个飞走了,落在别人的屋檐下去了。这时,我也才知道我娘的良苦用心,姑娘们谁不想挑选一个比我家条件好一些的婆家。

  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把玉秀弄到家来的。那天我知道我娘向生产队请了假,但她没说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中午,我做活回家吃中午饭的时候,看见家里坐着一个陌生姑娘,姑娘穿得破烂,个子又瘦又小,我进屋的时候,她却是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过后就勾着头再没有抬起来。

  我家没有这样一个亲戚啊,这姑娘是谁。这时,一股诱人的芳香从灶屋飘出来,我知道娘办好吃的了。走进灶屋,看到锅里煮的是鸡肉。家里只有一只生蛋的母鸡,按照娘的说法,这只母鸡是我们家的银行,吃盐和零用钱全都靠它,娘居然把它杀吃了。

  我已经猜出了八九分,我真想对娘说:“娘,你是想儿媳妇想发疯了呀,这女孩我看不上。”

  可是,我不敢说,我担心娘会骂我,娘为我的亲事操碎了心。

  吃饭的时候,娘把两条鸡腿全都夹进了姑娘碗里,过后,又把最好的鸡肉往姑娘碗里夹。可不管娘夹多少鸡肉给姑娘,她都不吃,鸡腿也好,鸡肉也好,她又都夹了出来。只是,她没有退回菜碗里,也没有往娘碗里夹,一点一点都放到桌子上了。我很是纳闷,我只见过一些人吃饭的时候,出于礼貌,相互劝菜,把好菜往对方碗里夹,没有见过把好菜放在饭桌上的。

  姑娘一定看出了我的不满,瘦癯的脸上带着羞红,疚歉地说:“伯娘给我夹的好菜就算是我吃了,我谢谢了啊。我要把它带回去给我娘吃,我家里穷,一年也见不到一点油荤,我娘又一直生病躺在床上的。”

  原来这样。娘连忙拿来一个小碗,把姑娘放在桌子上的鸡肉盛进碗里,又选了许多鸡肉,直到把小碗装得满满的。过后,娘又把鸡肉往姑娘碗里夹:“姑娘,现在你可以放心吃了。”

  姑娘还是不吃,把鸡肉夹进娘碗里,说:“伯娘,你自己吃啊。”

  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和温暖,这姑娘很懂事的。

  姑娘回去的时候,娘从口袋掏出二十块钱给了她,说:“拿去买件衣服穿。”

  我心里不由又犯起了嘀咕,平时母鸡生蛋,一个才卖三分钱,没有粮食喂它,它就消极怠工,三天五天才下一个蛋,娘怎么攒钱,都是攒不了二十块钱的。

  果然,姑娘走后没几天,娘就出事了。娘是半夜里趁着村里人都睡着的时候,偷偷把柴禾背到乡场去卖,被生产队发现了,连夜开会批判斗争我娘,娘跪在地上,向人们坦白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我娘说,她背一捆柴禾到乡场,能卖三角钱。她已经在夜里背了六十捆柴禾去乡场卖了。她说她愿意接受生产队的任何处理,只要不告诉姑娘就行,“我立明二十岁了,该讨女人了啊。”

  我这时却在想,娘每天夜里背着百来斤重的柴禾去乡场,来回十多里路,第二天还要跟大伙一块做活儿,苦啊,累啊。

  生产队长似乎是被娘的话触动,说:

  “我不处理你,也不对姑娘说,按你自己说的六十捆柴禾,把十八块钱交给生产队吧。”

  我娘那个急呀,家里哪里拿得出十八块钱来。后来还是让姑娘知道了,把二十块钱送了回来,这事才算完。但姑娘并没有就此拒绝这门亲事,她说,结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要婆家的。

  这年秋天,姑娘就上门来了。姑娘是邻村的,名叫刘玉秀,成了和我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的好女人。

  来到乡医院,我对医生说了我娘的情况,医生摇着头说:“这是老年痴呆症,没药治的,开始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慢慢地就会越来越严重,除了依稀记得一些儿时的事情外,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出门不知道回家的路,还不知道吃饭,屎尿也会拉在裤子里。你娘的老年痴呆算是初期症状。”

  我心情沉重地回来,娘却又像没事一样,坐在玉秀的面前,让玉秀给她梳头发,口里说:“我家孙子出去多久了,也不回来看看我。”

  玉秀连忙说:“我给文栋打电话,要他过年的时候回来看奶奶。”

  娘说:“要他把两个孩子都带回来。你们说邹芳二胎给我生的重孙子,你们要想让我相信这是真的,就让他把重孙子带回来我看看。”

  我站在一旁听婆媳俩说了一会儿话,问娘道:“娘,你说我是谁?”

  娘不看我,说:“立明,阳天白日你不去做活,站在这里做什么。”

  玉秀抬起头对我说:“立明,你去做活吧,我要跟娘说说白话。”眼神里却在问我去医院询问的情况。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玉秀再没有说话,啪哒一声,两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四

  玉秀跟我结婚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瘦弱,生产队的活儿又累,娘做完自己那一份,就帮着玉秀做活儿,当然就特别的累,特别的苦,可是,吃饭的时候,娘总是把玉秀碗里的饭盛得满满的,有好菜,也要让玉秀多吃一些。因为这,我还生出了意见。娘板着脸说:“立明你知道什么,玉秀饭吃饱了,就会胖起来,做活就不输别人了。”

  还真如娘说的,玉秀来到我家才几个月,就像是贫瘠山岗上的小树,得到了春风春雨的滋润,很快就回过阳来,变成了一个漂亮而壮实的女人,做活当然也就不担心没力气了。

  从玉秀眼里,我还知道她总是盼着天快黑下来,小两口躺在床上,她就可以搂着我说悄悄话:“你娘真好,像我的亲娘一样。”

  我当然也希望跟玉秀一块躺在床上的甜蜜和美妙,我说:“我娘想抱孙子。”

  玉秀的脸上带着娇羞,说:“这要看你的本领啊。”

  我和玉秀还在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琼浆玉液,还在贪恋着对方身子的时候,我娘却提出了分家。这让我很不理解,瞪着眼睛跟娘大吵了一场,说娘的心肝太狠了,儿子儿媳做活回来还得自己做饭,自己喂猪喂鸡,还得侍弄菜园,怎么忙得过来。玉秀当然也是坚决不同意娘分开过的,跟娘一块,她简直就回到在娘家做女儿的甜蜜岁月。

  但不管儿子儿媳怎么的不情愿,娘还是买了锅瓢碗筷,自己在那头的屋子里叠了一个小灶,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娘分开过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喂养了一只小猪和二十多只小鸡,小鸡像是娘的心肝宝贝,除了生产队里做活,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那一群小鸡身上了。

  夜里,我和玉秀缠绵一阵之后,玉秀依在我的怀里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娘把生产队分的粮食全喂小鸡了,自己吃的是野菜。”

  我问:“你什么时候看见娘吃的是野菜?”

  “中午。我去那边屋里拿锄,娘正在吃中午饭,吃的就是中午做活回来在路边采摘的马援苦叶。当时娘采摘马援苦叶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喂猪呢。”

  我说:“也许,娘是想把鸡喂养大之后卖钱做件衣服穿吧,没看见娘穿的衣服都是补了又补,已经不能再补了么。”

  玉秀说:“总不能人不吃粮,却把粮食全都用来喂鸡喂猪啊。”玉秀这样说过,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带着几分娇羞地说:“两个月没来了,是不是怀上了啊?”

  我那个高兴,把耳朵贴在她那光滑而温润的小腹上,说:“让我听听,是不是真的怀上孩子了。”

  玉秀嗔道:“两个月,怎么听得到。我娘说,怀孕三个月,孩子才会在肚子里蹦跳哩。”这样说过,玉秀叹气道,“我娘的病越来越严重,我哥说,我娘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到时候我生了孩子,娘家是没有什么吃的送我了。”

  我说:“那我们得赶紧喂几只鸡啊。”

  “真要怀了孩子,再有七个月就要出生,现在喂鸡,到时候不过就拳头大。”

  我还真的着急了,一阵才说:“到时候我们把家里喂养的那头小猪崽杀吃了。总不能生孩子天天吃小菜吧,那我们的孩子哪有奶吃啊。”

  玉秀说:“把猪杀吃了,过年吃什么。”

  一个晚上,我们没有睡觉,商量来商量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娘跟往常一样,在我们起床的时候,已经把我们的家务做得差不多了。我想把玉秀怀孩子的事告诉娘,让娘也高兴高兴,看了娘一眼,我不由吃了一惊,娘比过去更加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加的深了,我说:“娘,听玉秀说你吃野菜当饭,却把粮食喂猪喂鸡,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娘没有做声,把我们的饭菜做好,就背着背篓出门去了。看来,娘是怕我们再看到她吃的是什么,早早就把早饭吃过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娘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往玉秀的肚子上瞅。后来,娘的那张被劳累和风雨霜雪磨砺得皱纹密布的脸上,就挂起了难以抹去的笑容。

  这年冬月,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看着躺在床上哇哇哭叫的儿子,我和玉秀当然是十分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我们又发起愁来,为不会带孩子发愁,为月子里没有吃的发愁。这时,娘从自己家里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鸡汤,一只手还拿着许多孙子穿的衣服,说:“我喂养那么多鸡,就是给玉秀坐月子吃的。”

  玉秀端着鸡汤,泪水簌簌地就掉进碗里了。

  玉秀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我和玉秀都偷着乐,玉秀坐月子,我也跟着坐月子。玉秀吃鸡肉,我吃鸡头鸡脚和鸡内脏。我不吃还不行,娘把这些盛在碗里,在上面盖上饭,说:“这是规矩,女人坐月子吃剩的东西,只能男人吃,不然女人就没有奶喂孩子。”

  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们都不敢违抗,儿子真要没奶吃,娘还不骂我们么。

  玉秀坐月子出来,就做农活去了。生产队抓得紧,年轻人是不能在家带孩子的。带孩子的事情当然就落在娘的头上了,我说:“娘,你给我们带孩子,还是一块吃饭吧,不用另外做饭了。”

  娘不同意,她说孙子她带,但还是要分开吃饭的。那时生产队里除了做工分分粮,还有一点基本口粮,娘就吃着那点基本口粮,我们要给她一点粮食她也不要。我和玉秀都知道,即便是那点基本口粮,娘也没有吃进肚子里去,煮成稀饭全喂给孙子吃了。

  那些日子,娘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娘还带得起孙子,你们得赶快生,到了娘带不起孙子的时候,你们再生孩子就没人带了。”

  我口里答应,夜里和玉秀缠绵的时候却做了手脚。我们还没玩够哩,两个孩子,还不累死。

  儿子四五岁了,娘的催促已经变成了责骂。就在我们商量再怀孩子的时候,上面却来了计划生育政策,头胎生儿子,就不能生二胎。我娘那个气,我却是强词夺理:“怪不得我和玉秀。总不能像母猪母狗那样,生了小猪崽小狗崽之后立马又怀上小猪崽小狗崽吧。我们努力了,不怀怪不得我们。”

  娘把一双眼睛瞪着我和玉秀,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不过,娘办了好吃的,除了给孙子吃,我和玉秀也是少不了能吃到的。玉秀对我说:“娘的心里只有儿子儿媳和孙子,我们要好好孝敬娘才是。”

  我问:“拿什么孝敬娘啊?”

  “平时吃什么好东西,给娘送点去。过年的时候,给娘做件新衣服。”

  我说:“好。”儿媳妇说要孝敬婆婆,做儿子的当然高兴。

  那天,我在怡溪那边做活儿,从溪滩上过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王八脑壳钻进沙子里,屁股却露在外面乘凉。清澈的溪水缓缓流淌,小王八也许正惬意呢,我伸手就把它抓住了。

  在我们半塘,人们最讲究的是喝野生王八汤,那可是山珍海味。玉秀把小王八杀了煮在锅里那个香。

  玉秀原本是把王八汤分做四份的,四只碗,每只碗里有小半碗王八汤。那时娘带着孙子文栋到外面玩耍去了。玉秀看见我盯着王八汤一副馋样,说:“各人一份,你想吃,就把你自己那一份吃了。等会儿我们吃的时候可不要流口水。”

  我实在经不住王八汤鲜美的诱惑,端起碗,一边喝,还一边说:“真的好喝,你也喝了吧。”

  玉秀果然就动心了,把王八汤也喝了。只是,我喝了自己的那一份,意犹未尽,舔着嘴唇,眼睛盯着摆在桌子上的那两个碗,那是娘和儿子的王八汤。玉秀就笑我:“看你娘把你娇惯得,二十多岁了,有好吃的眼睛就盯着不松开。”

  我说:“我还想喝一点。”

  玉秀道:“那是你儿子和你娘的,你自己看,喝谁的。”

  我真的就端起一个碗来,有滋有味地把半碗王八汤又喝了下去。

  玉秀瞪大眼睛说:“你真的喝了呀。”

  我说:“把那半碗王八汤分做两半不就是了。”

  玉秀却不干了,说:“我儿子的,不能分。”

  我只得说:“那就别让娘知道我们喝王八汤了。”

  玉秀开始还愣在那里,后来就把那半碗王八汤放进碗柜去了。一会儿,娘背着文栋回来,还在门外呢,娘就大声地说:“立明,村里人说你在怡溪捉到一只王八呀。我小时候,你外婆在怡溪捉到一只王八,煮的汤全让我喝了,那个美味,几十年了我还没有忘记。”

  文栋早就从奶奶背上挣脱下来,叫喊着要喝王八汤。我和玉秀把头勾下来,再不敢抬头看娘。娘就不再做声了,从碗柜里把那半碗王八汤端出来递给孙子,满脸的皱纹里仍然填满了笑,说:“孙子,你慢慢喝,奶奶不喜欢喝王八汤。”

  我和玉秀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我们真的希望地上有一道缝隙,好钻进去。

  后来的许多年,想起那次喝王八汤,我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剜着。虽说那是一件小事,但却说明我这个儿子心里没有苦一辈子,累一辈子,心疼我一辈子的娘啊。

  五

  我娘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心里去,同样一颗心分做了三瓣,把儿子儿媳孙子都疼到骨髓里去了。那时,农村已经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娘要我把她的那一亩水田分出来她自己种。我不同意,说全家也就几亩水田,我和玉秀能种好的:“每年给你几百斤稻谷你吃不完。”

  娘说:“我才五十多岁,能吃能做,你们要挣点钱存着,过两年文栋就读书了。”

  我只得把一亩最好的水田让娘种。娘起早贪黑地忙碌,把一亩水田侍弄得像金碗碗银碗碗,年年大丰收。只是,娘还是像以前一样,自己吃的包谷红薯五谷杂粮,稻谷却用来喂鸡养猪,过后又把猪呀鸡呀全都卖掉。却没有看到娘穿一件新衣裳。玉秀在我面前唠叨:“娘把卖猪卖鸡的钱用到哪里去了,衣服都不做一件。”

  我说:“她自己挣来的钱,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她就存着,不要过问。”

  文栋七岁那年,我送他去读书。娘也跟了去。我问娘:“文栋七岁了,你还不放心呀。”

  娘说:“我放心啊。”

  “放心你跟去做什么。”

  娘没有做声,还是跟着我们去了学校。文栋报名的时候,娘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对报名的老师说:“我孙子读书的钱我出。”

  老师说:“九年义务教育,不要学费的。”

  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笑容,却又若有所失,过后对我说:“读书不要钱,文栋的生活费,做衣服,买学习用品的钱你就不用管了,我给。”

  这时我才知道,这些年娘卖这卖那的钱全都存那里要给她孙子读书的啊,我说:“文栋读书不要你拿钱。我和玉秀准备到城里去打工,村里许多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打工挣的钱多。”

  娘说:“也好,到时候文栋读大学钱要得多,我喂鸡养猪卖不到那么多钱的。”

  这年秋收之后,我和玉秀就到广州打工去了,临走的时候,我交待娘:“娘你在家给文栋洗洗衣服,做做饭,再不要种田,也不要喂猪了。文栋读书要用的钱,你的油盐柴米钱我们都寄回来。”

  娘问:“你们一年能挣到多少钱?”

  我说:“我问过邻居家的儿子,你放心,我们会把文栋读大学的钱存够的。”

  去广州之后,我们每月都按时寄一些钱回来。不过,我们仍然盼望着过年,过年的时候,我和玉秀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过年的。那时,天空飘着雪花,寒风那个吹。跟城里比,山村虽是有点萧瑟,炊烟里却是充满着一股年的味儿。那几天,娘当然是不让我们做任何事情的,只要我们尽情地吃,尽情地玩,还要尽情地睡觉。

  只是,每次回家过年,我们觉得娘又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又多了许多,头上又增添了许多的银丝。邻居告诉我:“立明呀,你们每年要多回来几次才是。你娘除了种田,除了喂鸡喂猪,经常一个人站在村前路口发呆,你娘是想你们啊。”

  我就劝娘说:“娘,你不用挂记我们,我们在外面打工好啊。”

  娘说:“你说好,怎么回来的这些日子像是没有吃饱饭一样,像是没有睡足觉一样。”

  我说:“一天不做出那么些活儿,怎么能拿到那么多钱。再说,是你要我们吃,要我们睡的啊。”

  那年五月底的一天,我打电话到邻居家,问我娘还好么。邻居说娘病了,能回来看看当然更好。我那个急,也不知道娘病成什么样了,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娘没有住在医院,也没有躺在家里,娘在给文栋办中午饭,菜当然是好菜,鸡汤喷喷香,荷包蛋油光光。文栋说他是回家取生活费的,吃过饭得赶回学校去,过几天就中考了。

  看见我突然出现在面前,娘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问我怎么回来了。我没有说邻居说她生病的话,说:“我知道文栋要考高中了,回来看看。”

  邻居却是悄悄告诉我:“不知道你娘听谁说鱼虾补脑子,这些日子你娘天天用一个箢箕去怡溪捞鱼虾,大前天下了一个夜头的雨,怡溪涨了洪水,村里一些孩子也都拿着箢箕在溪滩上捞虾,一个小女孩不小心被洪水冲走了,你娘扑进河里去救她,小孩没有救上来,你娘也被拖下水去了,一老一小,眼看就被湍急的洪水冲到下面深潭里。要不是村里几个人做农活回来跳下河把她们拖上岸,你现在回来,就看不见你娘了啊。你要劝劝你娘,老了,身体又不怎么好,千万要注意安全。”

  眼泪哗哗地从我的脸上淌落,但我没有责备娘,我知道责备也没用,不管是谁家的小孩掉进河里,我娘会见死不救么。我决定不出去打工了。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我打电话给玉秀,说了我的想法,玉秀说:“那我也回来吧。我们把田地种好,每年喂养两头大肥猪,文栋读大学的钱也少不了多少的。”

  玉秀回来之后,娘似乎猜出了我们突然回来的原因,说:“怎么说打工比在家种田要划算。你们再打几年工,文栋大学毕业你们就回来。”

  我说:“我们去打工可以,但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忙,那样累,更不能去怡溪捉鱼捞虾,文栋要吃鱼吃肉,拿钱买不就是了。”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出来了,“要不是村里人跳下河救你,我们就没有娘了。”

  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答应说:“好,我再不会那样了。”

  回到广州之后,我跟玉秀商量,除了寄钱回家,还要买些东西寄回去,娘自己从口袋掏钱买吃的穿的,她舍不得。玉秀说:“买东西寄回去她同样不会吃,她要给她的宝贝孙子吃,再就是放那里等她的宝贝儿子儿媳过年回家吃。”

  我说:“我们买只有老人才能穿的衣服,买只有老人才吃的糖果,娘不吃不穿还不行。”

  从那以后,每个月发工资,我和玉秀会请半天假,去厂子附近的超市给娘买衣服,买糖果。娘接到那些东西,会到邻居家给我们打电话,骂我们一顿,说我们浪费钱。我和玉秀就向娘保证,说再也不会寄了,这次寄回来的衣服就穿了吧,寄回来的糖果就吃了吧。放下电话,我们俩就偷着乐。娘啊,寄回去的糖果你不吃就得生霉,你不心疼么。寄回去的衣服你不穿,摆箱子里谁穿呀。

  下个月发工资,我们照买照寄不误。娘打了几次电话,就不再打电话了,也许她知道打电话也没用,只得吃了吧,穿了吧。那些日子,我常常对玉秀说,我们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主意呢,早要想到了,娘就不会穿着那样补巴上面重补巴的衣服,也能经常吃到城里的高级糖果了啊。

  这年回家过年,我和玉秀的心情比哪一年都好,心想着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娘穿的我们买的新衣服啊。

  只是,回到家,娘穿的仍然还是那件补巴棉衣。我真的想吼娘了,给你买的新棉衣为什么不穿,做起那个穷酸样子。可是,我没有吼出口,我问娘:“给你寄回来的糖果好吃么?”

  娘说:“好吃啊。只是,你们再不要买了,可惜钱,娘尝一尝就行了。”娘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仔细看,又似乎参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

  我又问:“玉秀给你买的衣服不合身?”

  娘还是刚才回答的话,不过就改动了几个字:“合身啊。只是,你们再不要给我买衣服了,可惜钱。”

  “合身你怎么不穿,寒冬腊月,穿那样的破棉衣,别人以为你没新棉衣呢。”

  娘的脸就板了起来:“这棉衣有什么不好,补巴多,厚实,暖和。”

  玉秀不说话,去娘房里寻找她买的新棉衣。这次她是下决心了,一定要把娘身上的破棉衣脱下来扔掉。

  只是,玉秀翻遍了柜子箱子,并没有找到新棉衣,她寄回来的衣服裤子也都没有看见,箱子里就是娘平时穿的那些补了又补的破烂衣服。

  “娘,你说我们寄回来的东西你都收到了,没有看见你穿,也找不到,你藏哪里了?”

  娘说:“吃进肚子里了,看不见的。”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衣服也吃进肚子了?”

  娘把眼睛就瞪了起来:“你们寄回来的糖果,我给村里六公公和五婆婆几个没儿没女的老人一点,让他们尝尝,他们吃不到这样好吃的东西。再就给邻居家一点,经常麻烦他们叫我接电话,得记着别人的情才是。你们寄回来的衣服我给了如年婆婆一件,一个热天就穿那件破衣服,换不下来。娘这样做,你们没意见吧。”

  我们敢有意见么。记得我小的时候,一次我和娘正在吃晚饭,一个跛脚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我家,说是家里遭灾了,没办法,只得出来乞讨。跛脚女人说,她女儿一天没吃东西了。娘把自己碗里的饭给了女孩,女孩吃了就把一双饥饿的眼睛盯着我的饭碗,娘又把我碗里的饭给女孩分了一半。我哇哇地大哭,跟小女孩争抢起来,情急中女孩把饭全塞进嘴里去了,像是鹭鸶吞了螺蛳,脖子都梗长了。我哭,女孩哭,我娘和跛脚女人也一起哭。

  我说:“娘,你这样做我们没意见,但你自己总要穿好一点吧,如今这日子跟过去不一样,好过了。”顿了顿,我又说,“我们给你寄回来的衣服和糖果,都是乡场上买不到的,贵,你千万别全都送人啊。”

  娘对我说的这话似乎很感兴趣,说:“这大半年,你们寄过七次东西回来,一件棉衣,五件单衣,五条裤子,每次还寄回来一包糖果,你都给我说说它们的价钱吧。”

  我没有说,我说了娘会骂我和玉秀的,这才过上几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就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娘见我不肯说,她自己却说话了:“你们明年再要给我寄东西回来,你们就自己回来侍候文栋,星期六星期天我不给文栋做饭洗衣服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说:“这跟我们给你寄东西回来有关系么?”

  “我说过多次,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给文栋挣上大学的钱,我听说了,文栋上大学一年节约着用也要一两万,四年要七八万,到时候你们拿不出那么多钱,看我不收拾你们。”

  我和玉秀连忙给娘算账,说我们一年能挣多少钱,能存多少钱,文栋读大学的钱不用愁的。

  春节回来,我和玉秀肯定是要走走亲戚,逛逛乡场的。那天我和玉秀走进乡场的时候,乡场上一个认得玉秀的人问玉秀:“你们夫妻俩一个在服装厂,一个在糖果厂吧。”

  玉秀说:“没有,我们俩在一家电子厂做活。”

  那人说:“这话可是你婆婆说的。”

  我问:“我娘怎么对你说这样的话?”

  “你娘不是对我说,对乡场上的人都这么说。她每个月要来一次乡场,来了就把一块塑料布摊在地上,塑料布上摆着一些糖果和一两件新衣服,她说衣服和糖果是儿子儿媳寄回来的,儿子儿媳一个在服装厂打工,一个在糖果厂打工,寄回来的衣服穿不完,寄回来的糖果吃不完,只得拿来卖。开始人们还不相信呢。后来,只要你娘来到乡场,人们就围上来把糖果和衣服抢走了。你娘拿来卖的糖果特别好吃,拿来卖的衣服布料特别好,可你娘卖的价钱却便宜,你娘说她是卖的出厂价。”

  我和玉秀真的欲哭无泪了。娘啊,怪不得没看见你穿我们寄回来的衣服,柜子里箱子里也没有,原来你都卖掉了呀,寄回来的糖果你也没有吃,儿子儿媳的一片孝心,你都转送给别人了啊。

  无可奈何地叹息之后,玉秀交待我:“娘再要问那些衣服和糖果的价钱,我们还得往少里说,不然,娘不知道要后悔多久呢。我们明年不给娘寄就是了。”

  我却是在心里说:“我的娘啊,你那性格就不能改一改么。”

  六

  文栋并没有如我们全家人所愿,去大城市读大学。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他却离开学校到广州打工去了。不是文栋的成绩差,也不是文栋表现不好,学校老师说他们还想让文栋给学校争光,考名牌大学的。按我娘当时给我打电话时的说法,她孙子是鬼摸脑壳,跟班上一个女同学跑了。

  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听到厂传达室的老头叫我接电话,我还吃了一惊,连忙往传达室跑。玉秀也跟着我往传达室跑。打工这么多年,不是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娘不会给我们打电话。果然,娘说文栋不肯读书,到广州打工来了。除了急,我还气,全家人忙啊,累啊,不就是希望他日后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么,不争气的东西!我气急败坏地说:“文栋在广州哪里打工,我这就找他去。”

  娘并不知道文栋在广州哪个厂子打工,她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从那个名叫邹芳的女同学家里弄到的。我赶紧把电话打过去,果然就找到了文栋,这才知道文栋跟邹芳在中山市一家台资企业打工。

  从广州到中山市没有多远,那家台资企业也好找。文栋和邹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扬起手重重地给了文栋一个耳光。文栋捂着脸说:“爹你再怎么打我,我也不会回去的。”

  玉秀的眼泪早就出来了:“儿呀,你真的想好不考大学了?”

  文栋脖子一梗:“想好了,不考大学了。”

  我把气往邹芳身上出:“你们才多大,就离不得了,书也不读,相邀着逃离学校,你们知不知道羞耻。”

  邹芳就哭了起来,委屈地说:“叔啊,我对文栋说了,他家条件好一些,他不应该出来打工,可他怎么都不同意。”

  我吼文栋道:“赶快回去读书,不然你就别叫我这个爸爸了。”

  文栋转过身问他娘:“娘,你是不是也像爸一样,我不回去读书,你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玉秀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对我看了看。我知道儿子是劝不回去了,说:“我们走,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玉秀问邹芳:“你们俩住一块了?”

  邹芳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说:“没有,我们都住在集体宿舍里的。”邹芳也许已经意识到未来的婆婆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说:“我们早就计划好了,钱各管各的。文栋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吃饭,全存着的,他说我们结婚的时候,要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修一栋砖房子。我的工钱一部分要寄回家,我娘生病,我弟弟读书,当然,我每个月还是要存一点钱的。”

  玉秀看了我一眼,有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回来的路上,玉秀说:“邹芳这孩子很懂事的。”

  我好一阵才说:“到时候问问文栋,看他要修什么样的砖房子。”

  玉秀问我:“文栋真的就这样了?”

  我说:“不这样还能怎样。文栋铁了心要跟那个邹芳相好,我们能把他们分开?”顿了顿,我又说,“没看见两个人都一副黄皮寡瘦的样子么,肯定是想攒钱,生活上亏着的,把砖房子给他们修好,他们就不会从牙缝里攒钱了。”

  玉秀说:“你给娘打个电话,做做娘的工作。只怕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说:“打电话解决不了问题。娘想孙子读大学比我们想得更厉害。我得回去一趟才行。”

  这天晚上我买了张火车票,就回家了。

  娘果然盼着的,看见我一个人回来,急切地问:“文栋呢?”

  我说:“没回来。”

  娘就哭了起来:“我那没出息的孙子啊,他真的不想读大学了?”

  这个时候,我是决不能沿着娘的思路往下说的,那样只能火上泼油,娘会更加的想不开。我说:“文栋不愿意读书就算了吧。我们厂子有很多大学生,他们读了十多年书啊。一些大学生从农村来,他们的父母为了让他们读大学,有的连房子都卖掉了,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大学毕业居然跟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的农民工一样打工,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到过文栋那里,工资比我和玉秀都挣得多,活儿也不怎么累。文栋有他的计划,日后钱挣够了,就回来修砖房子。”

  娘流了一阵眼泪,过后就无可奈何地问我:“邹芳是个什么样子啊,把我孙子的魂都勾走了。”

  “邹芳那孩子很懂事的,我和玉秀都喜欢她。”我问娘,“你知道邹芳住哪里么,我想去她家看看。”

  “不远,就住在后垭村。”娘过后说,“你们要觉得女孩不错,就不要嫌弃她家里穷,过去我们家也很穷的啊。”

  我说:“不会的。河滩上的石头不也有翻身的时候么。”

  我去了邹芳家,邹芳的母亲果然躺在床上的,听说我是文栋的父亲,泪水就成沟儿地流淌。我说:“我到文栋和邹芳他们厂子了,邹芳要你不要挂念她,她很好。”我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说,“这是邹芳带回来的,要你买点好的吃。”

  邹芳的母亲哭得更加的厉害了:“我女儿才上班多久,钱都给了我,她吃什么啊。”

  我说:“他们厂子还行,每个月能挣两千多块钱,除了吃住,还能节约一点钱的。”

  我要邹芳的母亲好好养病,还要邹芳的弟弟好好读书,要考大学,心里却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我儿子和邹芳结婚,日后还真的有苦给他吃。

  回到家,看见娘坐在门前发呆,我就把心里的愁苦和忧虑全都掩藏起来,笑着对娘说:“娘,我们家现在有几个人挣钱,每个月加一块有好几千,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啊,我想接娘去广州玩几天,坐坐火车,看看大城市的高楼大厦。”

  这个想法是我从邹芳家回来的路上想好了的,娘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去一趟广州,不过几千块钱。

  娘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过后却是摇了摇头,说:“我不去。城里有什么玩的,文栋不听话,我心里难过。那阵吴老师说,要想孩子有出息,就得读书,就得掌握文化知识。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安慰我。”

  娘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得改变主意,去乡场买了个彩色电视机,对娘说:“娘,文栋不在身边了,你没事的时候,就看看电视。我们想再打几年工,攒点钱把砖房子修好,文栋他们到了年龄就结婚。”

  娘开始还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看着电视机里面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唱啊,跳啊,后来,她就不看电视了,问我:“修砖房子要多少钱?”

  我说:“修简单点,也就十多万吧。”

  娘说:“文栋结婚也要钱的。”

  我说:“这个不要你操心,我和玉秀都有安排。”

  娘再没有做声,给我办饭去了。我回来的这几天,娘就忙着给我做好吃的,杀了鸡,还煮了腊肉,我吃饭的时候,娘不吃饭,坐在旁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知道娘是放心不下我在外面打工苦啊,累啊,没吃好啊。

  我把鱼啊肉啊往嘴里塞,眼睛不由得就湿了。

  七

  走的时候,我对邻居说了我对我娘的牵挂和担心。我对他们说,过去文栋在学校读书,每星期回一趟家,我娘也不觉得怎么孤单,现在就我娘一个人在家,我实在不怎么放心。要是我娘有什么事,还请他们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电话费我回来的时候一并结算。

  邻居家的孩子进城打工的时间早,修了砖房,还安有电话。他们说立明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们会打电话告诉你的。

  之后的几年,我和玉秀都没有回家。是娘不让我们回家,有一次娘居然让邻居把电话拨通,她要跟我们说话,我那个高兴,拿起话筒,娘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我很好,你们把修砖房子的钱挣够了再回来。”然后就听到话筒里的嘟嘟声,我知道娘挂记着我们,却又心疼钱,听到我的声音,她就知足了。

  我和玉秀没回家,却经常到文栋的厂子去看望文栋和邹芳。实在说,邹芳除了家里困难了些,其他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们那里的老人说,吃不穷,用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受穷。邹芳是个很会划算的姑娘,他们再没住在集体宿舍,也没吃食堂,两人合租了一间小房子,自己买菜买米做饭。两个人的工资加一块有四千多块钱,每个月给她家里寄一千,两个人的生活费房租费一千五百,每个月存两千,雷打不动。也不知道这一千五百块钱是怎么安排的,文栋和邹芳穿得都还过得去,吃的虽是差了些,但也不是差到吃不饱,不见油盐的程度。玉秀悄悄对我说:“一年存两万多,十年就二十多万啊。我们去中山的时候给他们买些好吃的带去,让他们补补身子。”

  我心里原来的忧虑也慢慢地打消了,一家四口人经常一块团聚,那感觉还是很幸福的。只是,每次吃饭,我就会想起娘来,娘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里啊。我要文栋给奶奶打电话。文栋打了,奶奶也接电话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她很好,别浪费电话费,就把电话挂上了。实在说,听到娘的声音,我的心也就踏实下来。我对文栋说:“你奶奶也是的,给她寄钱她不用,给她买吃的穿的,她拿到乡场上去便宜卖了,我真把你奶奶没有办法。”

  邹芳一旁说:“我一直担心奶奶不接受我这个孙媳妇啊,因为我,她孙子没有去读大学,她的愿望没有实现。”

  我说:“奶奶开始的确对你有看法,去了你家之后,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邹芳就哭了起来:“我娘说,奶奶那天去我家,还给我娘钱了。奶奶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和文栋商量好了,过几年,我们就回家修房子,让奶奶住住砖房,享受享受。”

  玉秀说:“你们攒钱结婚,然后就把钱存那里日后送孩子读书,修房子的钱我和你爸有安排的。”

  邹芳说:“我们结婚不办什么仪式,也不摆酒席请客,累了自己,也麻烦了别人。我娘的工作我也做通了,她说只要我和文栋的日子过得幸福,她就放心了。”

  玉秀说:“多懂事的孩子,只是,那样就让你受委屈了啊。”

  这时,文栋拿了一张图纸让我们看,说他有一个朋友是修房子的,请他绘了一张图纸,日后砖房子就按图纸的样子修。

  我和玉秀十分高兴。我说:“按照你们绘的图纸修就是了。趁着八月天气好,我和你娘这就回去,过年的时候奶奶就可以住砖房子了。”我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几年没有回家,我挂记着娘的啊。

  回到广州,我买了两张火车票,和玉秀坐了一个晚上的火车,第二天早晨换乘大巴,中午就到家了。可是,门上一把锁,娘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邻居看见我们回来了,过来说我娘可能割稻子去了。我问:“这几年我娘还好么?”

  “好是好,你娘就是太累了,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天一黑就睡觉,连电灯都舍不得照。”

  我说:“我娘还是过去那样呀,给她买的电视机不成摆设了。”

  邻居笑着说:“你娘那脾气,能改掉的么。你那天刚走,你娘就把电视机卖掉了,她说把电视机摆在家里,不如把钱存银行还有利息呢。”

  我们说话的当儿,我娘回来了,背着一袋子稻谷。几年没看见娘,娘瘦了,背驼了,头发全白了,由于出汗,娘穿的那件补巴衣服上留下了许多白色的汗渍。玉秀迎上前,接过娘背篓上的谷子,眼泪早就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娘,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啊。”

  娘突然看见儿子儿媳站在面前,浑浊的眼里闪过一缕光亮,高兴地说:“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玉秀拿了块毛巾,给娘抹了一把汗,说:“这次回来,我们要陪娘几个月,你高兴么?”

  娘看看我,又看看玉秀,说:“我不信。”过后问道,“文栋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我说:“我们回来修房子,文栋和邹芳他们不回来的。”

  娘再没有做声,从房里拿出一件破棉衣,用剪刀把破棉衣的袖子剪开,在袖子里面掏出两个塑料包,两个塑料包里面全是钱,娘说:“大票子是你们这些年寄回来的,零钱是我平时卖菜卖鸡蛋卖粮食存下来的。把砖房子修好,文栋他们就结婚,生了孩子我给他们带。再过些年,我只怕就带不起孩子了。”

  看着那么多钱,我和玉秀都不由惊呆了。我娘知道我一定会说什么,抢着说:“还真是怪,我这身子,不做活就会生病,吃好的也要生病。”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穿好一点也生病?”

  娘说:“可不是么,前年冬天,我把玉秀寄回来的棉衣穿了几天,脑壳痛得要命,我只有把它卖掉了。”

  玉秀笑着问:“娘,这破棉衣藏钱了,冬天你穿的什么?”

  娘那皱纹密布的脸上显出了天真的笑容,说:“那年你不是照着这件棉衣的样,请乡场的裁缝给我做了件新棉衣么,这几年我就是穿的那件新棉衣,还别说,穿新棉衣就是暖和。”

  我说:“脑壳没痛?”

  “没有。”娘像是做错什么事一样,看着我和玉秀。

  我说:“你把这钱藏起来,日后带到棺材里去,或是到了那一天,一把火烧了。我们修房子不要你的钱。”

  我说的不过是气话,没有娘攒下的那些钱,我们家的砖房只怕修到半途中就得停下来。我们原本算好了的,按照文栋请人设计的图纸,二层楼房,四封三间,不过就十几万块钱,节约着用,钱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修房子的材料不断地涨价,房子没完工,钱却用完了,我给文栋打电话,让他把攒下的钱寄了回来,勉强把房子封顶,装修是没有钱了。我和玉秀商量,这就出去打工,攒得钱了再回来装修。

  我们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文栋打电话回来,说他和邹芳商量好了,准备过年的时候回来结婚。

  我只得要娘把那件破棉衣给我,从袖子里把钱一点一点掏出来。

  修房子的那几个月,娘总是一副蔫蔫的神色,常常把那件藏着钱的破棉衣拿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像是求我办一件什么事,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现在,娘像是变了个人,脸上的皱纹里填满了笑,还不停地忙这忙那。装修文栋和邹芳新房的时候,娘想方设法哄着几个装修工人,他们换下的衣服,她找去洗得干干净净,还经常从菜园里摘些菜给他们吃,他们给钱她也不要,说自己种的菜不要钱。

  修房子也好,装修房子也好,都是做的包工,我们不管饭的。工人们那个高兴,说在别的人家做活,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当然,他们做活也就更加的专心专意了,说不把活儿做好,真的对不住老人了。

  房子装修好,娘攒下的钱还没有用完,就拿那钱买了一些家具给文栋布置新房。还在一楼给娘也布置了一间房子,床是新做的,被子是新买的,房顶还装了一个漂亮的吊灯。玉秀对娘说:“娘,把你的卧室安排在一楼,免得爬楼梯。方便。”

  娘却是把心思全都放在孙子孙媳妇上面,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久他们才回来。

  过年的前几天,文栋和邹芳在奶奶的盼望中终于到家了,两人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去邹芳的娘家住了几天,过完春节,就准备回厂子去。娘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说:“几年才回来一趟,奶奶还没看够你们啊,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办好的吃啊,你们就又走了啊。下次回来,一定要给我抱个重孙子回来,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文栋和邹芳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的话,我和玉秀却是哭笑不得,生重孙子生重孙女是娘在家包棕子做年粑粑么,想做什么样子就做什么样子不成。我对文栋使眼神,文栋连忙点头说:“好,一定不会让奶奶失望的。”

  娘又对玉秀说:“还有你,要注意身体,修砖房子看把你累瘦了。”

  玉秀说:“娘,房子修好了,文栋结婚了,我们家的日子那才叫芝麻开花节节高呢,往后我们给你寄回来的钱要吃进肚子里去,不要再放那里了。”

  娘说:“我知道,你们放心去打工就是了。”

  玉秀说:“往后我们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回来看你。”

  娘可能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个话,笑就从脸上的皱纹里溢了出来,说:“好。”过后,娘又掰着指头算了一阵,说,“邹芳要是跨门喜,过年回来我的重孙子就有几个月了。”

  八

  我们这样的农民工,原本与土地最为亲近,跟季节最为密切,春天把种子播进地里,秋天把粮食收进仓来,满眼是蓝天高远,山野青黛,绿水长流。在厂子里打工,整日看到的是头顶那几根日光灯管,听到的是机器的声响,外面莺飞草长,花开花落,都被生生地隔开去。

  突然,玉秀就接到文栋打来的电话,说邹芳怀孩子了。我们才记起又来广州几个月了。玉秀问邹芳反应是不是强烈,要不要去照顾她。文栋说:“邹芳还在上班呢。”

  不过,玉秀还是去文栋的厂子看了看邹芳和文栋,回来的时候问我要不要给娘打个电话,让老人也高兴高兴。

  我说:“不用,国庆节前后孙子出生,过年的时候全家人一块回去,给老人一个惊喜。”

  那些日子,每隔两个月我就打个电话给邻居家,问问我娘好不好。邻居说老人好是好,就是还像过去一样忙。我说这个没办法,叫她不忙她也不会听。

  国庆节的第二天,邹芳就生了,是个女儿。我的心里有点那个,心想娘肯定会失望的。玉秀说:“农村跟城里不一样,一胎生的女儿,还可以生二胎的。”

  我说:“只有用这个话来安慰老人了。”

  春节前半个月,文栋就开始为买火车票着急,在售票窗口前的广场上排了一天两晚的队,那条长蛇一样曲曲扭扭的队伍却是走也走不完,直到除夕那天才弄到四张正月初一晚上的站票,一家人轮流抱着才两个多月的孩子,站在车厢的角落里哐哐摇晃了一整夜,第二天又坐了大半天汽车,回到家,已是正月初二吃晚饭的时候。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漫天白茫茫一片,半塘村像是躺在纷飞的雪花中早早地睡去了,没有了过去过年时的气氛,听不到鞭炮的声响,也见不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像我和玉秀这样五十多岁还在外面打工的人也不少,过年也都懒得费心费力弄那总是紧张的火车票,村里也就剩下一些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过年守岁。

  大老远,我们看见新修的砖房前有一团灰蒙蒙的影子,那是我娘。纷飞的雪花落在娘的身上,娘就变成了一个雪人。我奔上前去,心疼地说:“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这样寒冷的天气。”

  娘的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说:“我一点都不冷。”抢过邹芳怀里的孩子,也不管寒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飘呀,就把孩子裆里的那块隔尿布扯开了。我们分明看到了娘眼里的那种失落,心里格外的不好受。

  这时,娘从棉衣口袋掏出一摞钞票,塞进她重孙女的怀里,说:“我的重孙女,你给我听着,过两年你要带着弟弟回来看老奶奶。”

  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我们半塘有一句生动而形象的话,叫做敲门方,紧柱子。

  娘啧地又亲了一口重孙子女,对我们说:“快吃饭,还不饿么。”

  娘早就把饭菜准备好了,一个煮好的猪头摆在桌子上的,猪头的旁边还摆着鸡呀,鸭呀,鱼呀,猪脚呀,满满一桌子。饭也煮好了,香喷喷的。我们已是饥肠辘辘。我让娘坐在上首,说:“娘,你辛苦了,你要多吃点。”

  娘没吃,抱着重孙女坐那里对这个看看,对那个看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知道要把孩子从娘怀里抱过来让娘吃饭是不可能的,对玉秀说:“你快吃,吃过饭替娘抱孩子。”

  没有料到,娘一下发起脾气来了:“立明你说的什么话。过年啊,玉秀,你慢慢吃。”娘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着筷子给我们夹菜,每个人的碗里全都是鸡鸭鱼肉,堆得像小山一样。

  一餐饭吃到半夜才吃好,玉秀给孩子洗了,让文栋和邹芳抱着孩子到二楼他们的新房去睡。我原本想再坐一会儿,很久没看见娘了,我要好好地看看娘,好好地跟娘说说话,可是,娘却催我们去睡觉:“你们在家要住几天的,有时间说白话。坐火车,坐汽车,还不累么。”

  这时,我才知道娘并没有睡在砖房里,娘在旁边灶屋里用几块木板搭了一个铺。我那个气:“娘,新修的砖房你不住,你睡在灶屋里做什么?”

  娘说:“砖房里面睡不着,还憋气。”

  我说:“娘啊,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是舍不得住在新砖房子里。娘,你要学会过好日子啊。”

  娘说:“我这就是过的好日子。这日子过去想都不敢想。”

  我说:“听我的,把灶屋的铺拆了,睡到砖房子里面去。”

  我们在家吃了几天鸡鸭鱼肉,就又像南飞的雁要离开娘去广州了。那几天,我反反复复对娘说的话,就是要娘再不要种田种地了,实在闲着没事,就喂喂猪,喂喂鸡,做做小菜园。娘说的话却是一定要文栋给她生个重孙子。过后就问我:“你们再要过多久才回来看我?”

  我说:“过年的时候,火车票真的不好买,可能要过两年才回来看娘的。”

  娘说:“那就过三年回来吧。邹芳要抱着重孙子回来。”

  玉秀说:“文栋和邹芳说他们有计划的,的确是准备过三年才生二胎。”

  娘说:“还是不要重男轻女,我的重孙女也要好好带着。”

  文栋躲在邹芳身后笑,奶奶要我们别重男轻女,却又做出重要指示,过三年一定要给她抱着重孙子回来。

  我瞪了文栋一眼,又说了些娘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娘,踏上南下打工的路。

  九

  城里许多人总是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看待我们这些进城打工的农民,他们以为农民进城了,挣钱了,过的就是天堂里的日子了。却不知道我们的艰辛和痛苦。实在说,在打工者的群落里,像我们这样算是很幸福的了。虽是也苦也累,但我们一家人可以经常在一块。这种团聚和亲情是慰藉心灵,消除疲劳,打发日子的良药。

  我们痛苦并快乐着,转眼三年就过去了。那天,文栋给他娘打电话,说邹芳肚子痛,好像是要生孩子了。我和玉秀连忙请假赶了过去。文栋已经把邹芳送进了医院。我们焦急地等在产房外面,玉秀抓着我的手,我觉得玉秀的手在发抖。我像是劝慰玉秀,又像是劝慰自己,说:“其实,城里男孩女孩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长大了,上学了,参加工作了,男孩也好,女孩也好,谁还在父母身边。”

  玉秀说:“可我们不是城里人,我们是农民,我们还得回到农村去。家里没个男劳力,许多的重活累活都不方便啊。”过后,玉秀就自言自语地唠叨起来,“邹芳怀的应该是个男孩吧。酸儿辣女。邹芳这几个月没有酸菜不吃饭。我那阵怀文栋的时候,也是没有酸菜就不吃饭的。”

  文栋坐在旁边说:“真要生的女儿,我和邹芳同样高兴,就担心奶奶接受不了。”

  我说:“那阵你奶奶把你这个孙子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你是得要顺你奶奶的意才是。”

  我们才说了一会儿话,产房的门被推开了,文栋和他娘立马就冲了进去。我不好意思进产房,焦急地站在产房的外面,等着里面的消息。一会儿,玉秀就出来了,玉秀的脸面有些发白,说:“这次真的不好对娘交待了。”

  我就知道邹芳没有完成她奶奶交给的任务,十分失望。一阵,我说:“你去安慰一下邹芳吧,我们都是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她也希望生个儿子,让奶奶高兴啊。”

  玉秀转身回产房之后,我就回厂里上班去了,现在,我脑壳里面全是我该怎么对娘说。

  那些日子,玉秀一直在文栋那里没有回来,她要侍候邹芳。我知道娘在家里早就盼着我的电话。娘说她决定了,邹芳生孩子之后,她要来广州一趟,顺便把家里喂养的鸡带几只来让邹芳吃。我和玉秀都特别的高兴,以前做工作想把娘接到广州来住几天,娘坚决不同意,现在,娘却是自己说要来。

  玉秀说:“你得想个办法,看怎么骗得了娘。实说娘肯定接受不了的。”

  我说:“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玉秀想了一阵,说,“娘来广州的时候,让邹芳请几天假,带着孩子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娘住几天,不放心家里的猪呀,鸡呀,田地呀,就会回去的。”

  我说:“娘来广州的原动力,是看她的重孙子,不是来广州看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没看见重孙子她能善罢甘休么。我看,娘还是不能来广州。”

  玉秀说:“这个话你怎么好说。”

  我冥思苦想了一阵,说:“就说广州火车站正在改道,许多辆火车停开,从我们家来广州只有坐汽车,时间长,担心娘晕车,暂时就不要来广州了。”

  玉秀还在犹豫这个谎扯得太离奇,太不靠谱,我却把电话打回家去了,我要邻居叫我娘听电话。我娘在那边喂了一声,就问邹芳生的什么。我说:“给娘生的一个白白胖胖的重孙子。”过后,我就把编好的话对娘说了一遍。我是含着眼泪说这些话的。我真是个不孝的儿子啊。

  娘肯定是又高兴又十分失望的,在那边说:“立明,那你叫玉秀回来一趟,把我喂养的几只鸡给邹芳拿去。山鸡养人,还发奶。这是乡场上那些做生意的人说的。”娘过后问我,“我不来广州,你们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我要看看我的重孙子。”

  放下电话,我已经泪流满面。

  这年春节,我们没有回去,我给娘打电话,当然还得编谎话:过去买火车票都难,现在买汽车票就更难了。

  第二年,我们还是没有回去。我和玉秀也商量过,要邹芳再生一个,不过就是罚款么,我们交。可是,文栋和邹芳都不愿意生了:“你们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还重男轻女呀。提高人口素质才是根本。你们存点钱,到时候帮帮我们,两个大学生我们是没有那个能力送的。”

  我们没有办法说通儿子儿媳,只有作罢。面对老娘,我们也只有用谎言骗下去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年,清明节的前几天,我对玉秀说,今年清明节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娘八十岁的生日啊。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喉咙有些哽咽。玉秀说:“我也跟你一块回去,给娘做寿。”

  我们刚刚买好车票,邻居却打来了电话,说我娘病了,病得不轻,要我们赶快回去。我连忙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去火车站换了两张当天的站票就往家里赶。

  回到家,砖房里却没有娘,我去旁边灶屋找,娘果然又睡到灶屋去了。我扑过去,焦急地问娘得的什么病,好些了没有。娘的回答让我和玉秀都惊呆了,娘说:“得的想你们的病,这个病治不好的。”

  玉秀哭着说:“娘,我们这不是回来了么。”

  娘说:“你们回来我的病就好了。”娘果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泪水早就染湿了我的脸面,我说:“娘,我们不再出去打工了,我们在家陪您老人家。”

  娘说:“你们还是要出去打工才行,攒点钱存着,不然我孙子没有能力送两个大学生的。”娘歇了一会儿,就又吃力地说,“只要看你们一眼;你们就可以走了。”

  按邻居的话说,我们回来了,我娘就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都高兴不过来了,“这次你们要多住几天,陪陪你娘。”邻居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我说:“我娘过了八十岁生日,我们才走的。”

  清明节那天,我们办了一桌好菜,把娘请到上首坐着,我说:“娘,今天是您八十岁生日,我们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住一百岁。”

  玉秀把娘喜欢吃的菜往娘碗里夹。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玉秀一眼,说:“娘,我吃不完这么多,你自己也要吃啊。”

  我和玉秀都不由一怔,玉秀说:“娘,你说的什么?”

  娘却说:“我没说什么啊。”过后,娘就把好菜全夹到我和玉秀碗里来了。

  那天吃过饭,我心里的疑团一直没散,娘怎么叫玉秀娘啊?

  玉秀说:“可能我叫娘,你叫娘,娘也就叫起娘来了。”

  可是,后来的几天,娘经常把玉秀叫娘。这还不算,娘还经常一个人到处找娘,口里还娘啊娘啊地叫着。原来,娘是得老年痴呆症了。玉秀哭着说:“这么多年来,我们也没有对娘想一想,只管在外面打工挣钱,娘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了,也没人照顾。”

  我默默地流着眼泪,心里像是刀剜一样的疼。

  十

  我和玉秀做出决定,不再出去打工,在家好好陪陪娘,侍候娘。

  只是,我们又挂记着儿子一家,儿子一个人打工,也就够一家四口过日子。我和玉秀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不能把两个孙女都接回来带。娘接受不了。把大孙女接回来读书吧,多少减轻文栋和邹芳一点负担。

  看到重孙女,娘当然是十分高兴的。只是,娘的这种高兴没有维持多久,老年痴呆症就更加的严重了,常常站在门口对着远处张望,嘴里还不停地喊娘。有时,干脆就往外面跑,说是要找她娘。我要文栋到广州大医院找专家问问,看看老年痴呆症是不是像乡村医生说的那样没药治了。

  不久,文栋打电话来,说广州大医院的专家说的话,跟乡医院医生说的一个样,老年痴呆症是没有什么特效药治的:“专家说,这种病的特点,只依稀地记得儿时的一些事情,严重的,不会吃饭,不会解手,出门记不得回家的路。身边千万离不得人的,不然走失就麻烦了。”

  我说:“我和你娘现在的任务就是带一个小小孩和一个老小孩。白天你女儿上学去了,我们就陪着你奶奶。”

  说是这么说,我和玉秀不可能两人整天都坐在家里。在农村,五十多岁还算是好劳动力。玉秀陪着娘,我还得把田地种上,除了自己吃,还能卖点钱。

  只是,每次做农活回来,玉秀总是含着一泡眼泪说:“娘是越来越糊涂了,饭都不知道吃,屎尿也屙在裤子里了。”

  看着呆呆地坐在旁边的娘,我真想对娘说,我的娘,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没有料到,娘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副悲悲凄凄的样子,浑浊的泪水簌簌地流淌。仔细听,她还是在哭她的娘,没有别的话,只有两个字:娘啊,娘啊,娘啊。

  娘哭了一阵,突然就说饿了,要吃饭。玉秀连忙盛了饭来。玉秀真是个贤惠的儿媳妇,娘的饭是专门为她煮的,煮得软软的。娘喜欢吃猪脚,牙齿却不好,玉秀把猪脚用锅慢慢地炖,炖得烂烂的。喂给娘吃的时候,娘不但说好吃,还一个劲地说娘好。吃完一碗饭,娘把眼睛盯着玉秀,那样子还要吃。

  玉秀却说:“娘,吃饱了,等会儿再吃。”玉秀对我说,“娘吃饭已经不知道饱了,喂多少,吃多少。”

  我没有做声,我不知道是要给娘多喂饭呢,还是像玉秀说的,一次只能吃一碗就够了。玉秀见我不说话,说:“娘想吃,就让她吃饱,吃够,换换裤子,洗洗裤子要什么紧。”玉秀说这话的时候,喉咙有些哽咽,泪水挂在脸上。

  这年冬天,娘就起不来了,饭也吃得很少了。我担心娘住不得多久了,打电话给文栋,要他和邹芳回来看看奶奶,不然,只怕就看不见了。

  很快,文栋和邹芳就带着小女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们站在奶奶的床前,问奶奶认不认得他们。娘看了文栋一眼,又看了邹芳一眼,过后,浑浊的目光盯着邹芳怀里的孩子就不松开。许久,娘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重孙女……要带……好……我娘……说……做……人要……正……仁……贤……慧。”

  我们都失声痛哭起来。这是娘这么多日子来说的一句最清醒最完整的话,虽然断断续续,却是把她心里要说的意思全都表达出来了。

  过后,娘又说起糊涂话来,她说家里穷,没有饭吃,没有漂亮衣服穿,还说她一哭,娘也跟着哭。玉秀连忙拿来几件新衣服让娘看,问她喜欢穿哪件。娘却说,娘啊,你把我养大成人,吃苦了,受累了,我不怪你的啊。

  文栋提出一个建议,把奶奶弄到砖房子里面去,“我奶奶一辈子苦啊,累啊,新修的砖房她老人家却没有住过几天。”

  我说:“你奶奶不愿意住在砖房子里的。”

  文栋说:“现在把奶奶弄到砖房子里去,她不知道的嘛。”

  也是怪了,娘住进砖房子,精神居然好了许多,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洁白的墙壁,看着头顶上的吊灯。我和玉秀都十分高兴,对文栋和邹芳说:“过了年,你们还是去打工吧,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奶奶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第二年正月初三,文栋和邹芳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都哭了,他们说,过些日子他们就请假回来看奶奶。

  我说:“不用。奶奶要是不行了,我就打电话给你们。”

  娘熬到这年的十月才走。那几个月,我在娘的房里打了个地铺,玉秀跟娘睡在床上,我睡在地铺上,一有响动,我们就立马爬起来。玉秀常常流着眼泪说:“再苦,再脏,再累,也要好好侍候娘,娘要是走了,想侍候也没有机会了。”

  那天清早,玉秀给娘换衣服,洗抹身子,突然,她叫喊道:“立明快起来,娘不行了。”

  玉秀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带着急切。我跳上床,轻轻扶起娘,让娘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不知道娘这时是清醒还是糊涂,但我的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娘养儿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那阵,儿子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娘是经过了生命的洗礼。按农村的话说,儿奔生,娘奔死啊。娘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的爱,都给予了儿子。现在,娘要走了,要从这个让娘历经苦难,备尝酸甜苦辣的人世间永远地离去了,儿子得扶着娘,搂着娘,让娘的心灵带着一丝慰藉,一丝温暖,一丝爱,无牵无挂地上路啊。

  娘离开我们的时候,的确是十分的安详,十分的平静,脸面虽是皱纹层迭,凄风苦雨集聚,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痛苦的感觉,像是睡着了一样。

  把娘送上山,我和玉秀清理娘的遗物。我们半塘这地方的习俗,老人去世之后,儿孙留下一样东西,算是对老人的留念,其它全部要烧掉的。说是老人在那边的世界也是要吃要穿要用的。玉秀烧娘的一些旧衣服的时候,突然就惊叫起来:“立明,这是钱啊,被烧了啊。”

  我看见,那是一大卷五元十元的票子,用一根布条捆着,已经被烧掉了大半。我说:“再找找,说不定什么地方还藏有钱。”

  果然,我们在娘挂蚊帐的竹杆里面又找着了钱,全是卷成筒筒的百元大票。我知道,这些钱一定是这几年我们寄给娘的。

  我用娘攒下的钱,请石匠给娘修了一座很漂亮的墓碑。跪在娘的坟头,看着墓碑上“慈母张山妹之墓”几个字,我就想起了娘的音容笑貌,就像娘没有去世,娘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就想,我老了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跟我娘一样,寻找我的娘啊。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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