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目,亲爱的父亲:
知道你看不懂汉字,可女儿只能用汉语为你写这封信。
心里祈祷着,写下这个名字,帕蒂古丽-乌拉伊穆·麦麦提,这才是我完整的名字,这样的我,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维吾尔族人的孩子。乌拉伊穆·麦麦提·巴赫这个珍贵的姓名,你险些丢了。在这个四月里,我帮你把真实的姓名,还有你失散在五十年岁月里的亲人们,都重新找了回来。
找到了你的出生地——喀什伽师县和夏阿瓦提乡哈尔萨村,我才明白,在北疆,你找到了一处地貌、植被都与哈尔萨何其相似的大梁坡村,一路戈壁碱滩的芦苇骆驼刺、沙丘荒漠的红柳芨芨草,这不只是一种巧合。就像一个人照着自己初恋情人的样子,找到了他陪伴一生的妻子,那又是一个怎样不忍提及的妻子,一段不堪回眸的漫长岁月。
38岁在大梁坡与小你22岁的母亲结婚,你与母亲只有四年正常夫妻的生活。生了妹妹的那一年,母亲精神失常,然后愈演愈烈,终身未愈,你的生命和这段不幸的婚姻一起延续了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你一天天挨过老河坝一样又苦又咸的日子,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和四个弟妹从出生到长大,衣食住行和读书求学,都是你一手操持,对母亲的病,还有我们这些缺失了母爱的孩子,你的一生就像是替母亲给我们还债一样。
我无法完整地记述已经被黄土掩埋了的你,也许只有停留在文字之外的东西,才保留着它本来的面目。胡达带走了你,而你带走了那些只属于你自己的记忆……你从来不轻易地将你的生活,呈现给我们这些当年还幼小的孩子。对于你的内心世界,我只有用你给我的生命,用自己的体验慢慢去体会。
小时候,我只从喀什来的亲戚口中,得知你出生在一个叫做伽师县的和夏阿瓦提的地方。你十几岁就开始在喀什当学徒学裁缝手艺,旧时学手艺少不了为师傅家干杂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远离父母,为人家劈柴担水,牵驴饮马,为的是寻条生存的路子。后来,正是你精湛的手艺给我们一家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方便与实惠。
偶然有一次,你向我们提起幼时家中缺粮,常常在手抓饭里放过量的菜油,以控制食欲。由此我断定,生性要强的你,一定是为了少张嘴吃白饭,学成手艺后自谋生路不再回去了。由绿衣人自千里之外艰辛传递过来的信件,被拆读后,一直躺在木头箱子最底层,你一封也没有回复过。信全是用维吾尔文写的,从小学汉语的我,一句也看不懂。
村里有个邻居去了伽师探亲,回来告诉你,家人因你一去几十年音讯杳无,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请阿訇为你念《古兰经》,站者那则尔(殡礼拜)。我催促过你,回信向亲人们报声平安,你却冷静得像座石雕,看不出一丝若有所动的神情。你真的希望家人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吗?无论什么样的家庭变故,也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少年离家,终身不归。我曾在心里责怪你冷酷。后来我猜测心高气傲的你,多半是觉得自己在外面混得不好,无颜见父老乡亲吧。
父亲,当年你一定做过衣锦还乡的梦吧?这种想法,又何尝不是很多无可奈何背井离乡者的精神支撑?离开家乡的人就是精神的流浪者,我猜测你在辗转漂泊和动荡浮沉中,一定有过一份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你只信神,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然而母亲相信有鬼。于是当她看到了你去看汉人的尸体,带回来的“畏罪自杀的反革命”的铁证——那把沾着血迹的刀子时,彻底疯了。你在走投无路中,请了萨满教的巫师来家里作法,驱逐附在母亲身体上的鬼魂。
你虽然没有看见母亲说的鬼,却从母亲的疯癫中看到了相信一种东西所造成的伤害。你或许以为,人总是被自己相信的东西所伤,你没想到的是,不相信的东西会伤人更深。
我对那个自杀者和他的孤坟的恐惧,或许源于它具有能使好端端的人精神失常的威力。我不知道能不能跟鬼讲道理,我尝试着跟那个缠着我母亲的鬼魂和解,不再恐惧他、仇恨他,看在我的父亲三天三夜看护他横在荒野的尸体的份上,求他在地下放过我可怜的母亲。
母亲一病不醒后,你开始拒绝一切温情的东西,对我们严苛到近乎冷酷,从现实生活阴影里,从你早衰的脸上,我读到了你对生活的抗拒。你在内心深处对生活中的苦难是抗拒的.现在想来,正是这种抗拒,构成了你应对艰辛生活的力量。这种抗拒,其实是你对生活最后的激情与依恋。
有时候我觉得,正是无从得知你年轻时的种种生活,我和弟妹们便成了你那段生活的分叉。你早年的生活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树桩,我们的长成使它重新返青,并派生出许多枝枝丫丫,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我和弟妹们开始背井离乡,去经历所有你有可能经历的事情。我们以各自的方式,探求着原来那棵老树在天空中划过的痕迹。
我懂事后看到的你,已经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一日三餐发愁的农民。只有从你干农活时的笨拙,出门修胡子刮脸擦皮鞋,每天早晚刷牙等与当地农牧民不同的生活习惯上,还看得出那些残留着你早年生活的影子。
我从你保留下来的年轻时穿戴过的鞋帽衣物中,探寻你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我沿着你那些精巧的翻毛皮靴的漂亮的镶边,顺着考究的毛料裤笔直的裤线、绣着金线的袷袢挺括的胸肩以及式样华贵的狐皮软帽的成色,揣测着你年轻时的风流与潇洒。你年轻时穿过的那件真丝针织网眼短袖T恤,在箱子里存放了几十年后,你默许我少女时代把它当做裙子穿,曾引来周围的人对你早年如此前卫的着装意识的惊叹,父亲你对时尚超前的文化的接受能力早就遗传给了我。在你苍凉的身影背后,我感受到智慧多思和宽和包容的你,对自己所创造的生命深深地怜惜。你唯独拒绝我们学你的裁缝手艺,你让我们学会与命运抗争,不要去重复你走过的路。你最终的寄托,就是我们这些来自你骨血的孩子。你把我们一个个送到了汉族学校,幻想我们也许会选择与你不同的道路,你将自己已经被生活泯灭了的希望,重新点燃在我们的眼里。
人只有在经历了难言的灾难和惨痛的失败后,才会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提。你生活中到底有过怎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那时的我,无从得知。尽管大千世界,某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渺小如一粒尘埃,作为女儿的我,总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在记忆的残缺处展开想象的翅膀。
父亲,你对于我,终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谜,我永远无法探测你生命的深度,就像一个活着的人无法测量死亡的深度。
命运多舛的你,最终没能“衣锦还乡”。在你63岁那一年的暮春,突如其来的死神夺走了你对生活的依恋,你对命运的抗争,你对世界、对生命的爱与恨……
你去世以后,我背井离乡、漂泊流浪,试图去经历你当年有可能经历的故事,我把自身的体验当成对你生命的延续。只要是对你身世的种种猜测、想象,不管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会使我内心充满苦涩的满足。我不止一次地对已经殁去的你说:我们可以对话了,我们可以相互诉说,可以对一些记忆不再缄口不提。然而,生活终会使一些秘密成为永恒,如若你地下有知,知道我此刻的想法,父女相对,恐怕亦只是怆然对怆然了。
如何才能通过自己的生命,来恢复你的原形,窥见你的全貌?我试着顺着你的来路,去探寻已经被岁月的黄沙掩埋了的生活轨迹。一直找到喀什,找到你的亲人,你的生活经历才逐渐在我的探究中,一点点凸现出来,丰满起来。
在喀什噶尔,我仿佛听见风吹草低处,你低沉沙哑的歌声和诵经的声音,秋风一样流淌过来,那阵阵苍凉的歌声,拂过高大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拂过戴着头巾的维吾尔族女子,拂过伽师和夏阿瓦提哈尔萨村古旧的黄泥小屋,也许只有那神秘的歌声和诵经声,能够使我更加接近已经离我远去的你……
在喀什的大剧院,我替你看了盛大炫目的民族音乐歌舞剧《香妃》,最打动我的是香妃身边的汉族小姑娘最普通的一句话:你在京城只有皇帝一个亲人,我是你的第二个亲人。亲人,偌大的京城皇宫,载不动香妃这个西域女子的乡情,这就是故乡的分量,思念的重量。父亲,我看见你失重的人生里,只刻着两个字:故乡。在北疆的大梁坡生活了二十五年,除了我们,你身边再没有其他亲人,你的亲人都留在了南疆的土地上。
我童年的时光里,你总是叫来喀什的亲戚,每年在北疆沙湾县老沙湾大梁坡村的土地里,播撒来自你老家的作物种子,同时种上的恐怕还有你对老家的念想,这正是你对回不去的地理空间采取的一种精神置换方式。
你不是作家,只能用绿色的作物,在土地上抒发那种叫做思乡的情绪,有时候,这种情绪比作物更难伺候,更难描述。这种灌溉,用的不是水,是时间和生命的血液。
一个人用生命喂养他的思念,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幸福的,他至少是深沉的,他的生命是够分量的。我由此来判断你生命的轻重,一个离乡者思念的重量,就是他生命的重量。
你眼睛里充满灰绿色的忧郁,那种忧郁从不消散,我以前总是不明白,其实那是怀乡者的忧郁,深不见底。回不去的家乡是最远的,也是最近的。故乡的回忆就珍藏在心底里,包裹在眼膜里,含在舌尖、嗓子眼里,稍有碰触心就会滴血,遇风遇沙都会咳嗽、流泪。
饥饿的年代,有亲戚不断地从喀什来看你,你与他们见面的样子表面上很淡定,似乎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或许正是你的这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淡定。让亲戚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在躲避什么,他们对你似曾有愧,这只是我孩子时的一种感觉。是他们独占和享用了父母心里本属于你的那份爱吗?他们甚至都不叙旧,在你面前不提父母。你无旧可叙吗?还是旧事不堪一叙?
离开大梁坡,在江南生活二十年,时刻活在乡思梦里的我,到现在才明白,或许喀什的亲人们不敢轻易碰触的,是你年久结痂的思乡。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在你的眼里暗暗探寻,你把故乡和亲人,到底安放在无边无际心灵沙海的哪一角,猜测你的情感何以变得如此荒凉。其实经年的相思决堤泛滥,无数次淹没过心海,灾害深重的思乡者的心灵,早已经千疮百孔,深不见底的思乡之情,难以收拾和言说。
那年,姑姑带着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从喀什老家来我们家避难。姑姑与你见面第一件责怪的事就是,你作为阿訇,居然给自己的女儿剃了光头。穆斯林女孩是不允许随便把头发剪掉的,你对我的头发恐怕也怀有一种宗教上的愧疚。你对着小自己很多的妹妹,低下了花白的头,一语不发。
我的头发终于留起来了,姑姑每天蘸着树胶给我梳小辫子。我从你脸上看到的那种满足感,是别人给你一头牛也换不来的。让我像邻居家的女孩一样梳漂亮的辫子,应该是你内心的一种情结。
那正是饥荒年月,我们一家七口,加上姑姑一家五口人,锅里的玉米粥越熬越稀薄,直到能照出人影来。玉米面馒头换成了高粱面的,后来换成稻糠馒头,嚼在嘴里像嚼刺,咽进喉咙如咽针。
那时候弟弟还挂在母亲乳头上吃奶,更小的弟弟在妈妈的肚子里孕育。外婆出其不意地闯进了家里,从灶间里拉出了正在啃食稻糠馒头的妈妈。外婆给一帮穿着草绿衣服、扎着腰带、戴着红袖箍的人大喊:
“看看,这就是有外心的男人的黑心肠,把玉米馒头留给别的女人,让自家的女人吃稻糠麸皮!”
姑姑跑进屋里一边哭,一边给女儿穿衣服。眼尖的外婆认出了那件花衣服是我穿过的,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说:“去,把你那件花褂子给剥下来!”
姑姑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把那件穿了一半的花衣服从女儿身上脱下来,塞给我。我看着堂妹抹着泪光着身子走出家门。
好不容易连接上的亲情又断裂了,骨肉再次离散了。父亲,没有人问过你的心有多痛。一直到去世,你再也没有看到过姑姑,这一去就是一生一世。
没有亲人在你身边了。在大梁坡,你孤独的生命,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只有从南疆食物和作物里得到些许慰藉和补偿。
小时候,你带着我去喀什来老沙湾定居的老乡那里串门,等他们用南瓜包子、抓饭和拉条子招待我们。饭前的长长的话题就是关于喀什的那些美食记忆。或许是那些食物的记忆,让你身上四季都散发着羊肉、孜然和洋葱混合的那股好闻的味道。
河边上看水闸的那家,就是喀什来的老乡,你赶着毛驴车跑好远,在他家等一天,就能吃到一顿南瓜包子,也许你是无意撞见的,那包子特别的味道,却被每次都在场的我记住了。我一直以为,是回族的母亲无法满足你维吾尔族的胃,其实,你是借吃包子收集对家乡的记忆。一辈子能喂饱一个思乡者的,就是记忆,记忆中的味道是最对胃口的。用记忆来充饥,就是思乡者唯一的宿命。
在北疆,孤独中的你,一直都活在对南疆物事的追忆里。你请来给家里帮忙种地的人,都是从你的老家伽师来的亲戚。姑姑的大儿子来,你让他种了一大片伽师瓜;姑姑的小儿子来,你又让他种了英吉沙的杏子,那些杏树居然成活了,还开花挂果。你想借助北疆的泥土,恢复老家南疆的生活图景,靠这种把回忆隐藏在劳作中的手段,从中获取心理的慰藉和精神的补偿。
你整夜整夜睡在瓜棚里,或许想让你的梦送你回到伽师瓜的故乡。当夜晚村野狗吠将你唤醒,星空下的瓜田里,你脑海里浮现的事情无人知道,至少你用你的方法,从幻觉上改变了身处的地域。就像离别人世之前,你一次次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这个世界,没人知道你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你看见喀什噶尔和那里的亲人了吗?
你想念喀什,总是爱说“喀什是个大地方”,言下之意你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越是不会轻易在文化冲撞中,放下属于自己的东西,让步给别人。
与汉族朋友、哈萨克族邻居、回族妻子文化习俗的冲撞,一直伴随在你生活里,穷尽一生,你只学会了生硬的汉语,哈萨克语一句也不会。对周围的人和事物,你的眼光多半是不满的、批判式的,你会对不好听、不好看的歌舞戏乐,有一系列的比喻,会说那是鸡叫驴吼,只是属于动物范畴;村里敲锣打鼓,你说像逃荒要饭的擂锅砸碗敲碟子,够不上艺术;你形容跳“忠字舞”的人,手硬得像铁铲木叉,这些形象的比喻深刻地影响了我后来的审美观,让我认定歌乐就该委婉、深沉如“木卡姆”,能象征人类最神圣的情感,舞蹈当如“刀郎”,充满原始的激情与生命的活力。
你最爱唱木卡姆,可以唱几天几夜不重样,方圆几十里没有谁会唱那么多的歌,你那一颗在木卡姆歌乐河流里浸透过的心,里里外外都是音符。你若在世,且活在喀什,木卡姆艺人的队伍里是不是也会有你?我在喀什街头寻找木卡姆盒带。在叶尔羌木卡姆的故乡和阿曼尼莎汗陵膜拜木卡姆圣地,叩访木卡姆艺人。
父亲,在莎车的农家小院葡萄架下,弹着都塔尔、坦布尔、热瓦普,陶醉在木卡姆歌声中的男人中,我找到了你,恍惚间,那些唱的、跳的、坐着的、站着的,一个个在巷弄里、在大街上与我相遇,擦肩而过的每个维吾尔人仿佛都是你。
在喀什,我吃遍了艾提尕尔清真寺附近,维吾尔人的南瓜包子、薄皮包子、烤包子,我的胃口足足有两个人那么大。父亲,我吃东西的时候,你就装在我的胃里,我代替你多吃了一份。我用你的眼睛看巴扎,用你的耳朵听木卡姆,用你的嗅觉闻你故乡各种各样的香料味道,我想用我对你的想念,让你复活在四月的喀什噶尔。
到了喀什才知道,在亲人们眼里,你年轻时就是当地传奇式的人物。原谅女儿的自私和虚荣,我希望你曾经是个有钱人,对你后来的贫困多少有种补偿。你经常说,钱只不过是扔在地上吐上一口、踩上一脚再拿起来用的脏东西。纵然如此,倘若听到你过去曾是个乞丐,女儿会心酸的。
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到处是毛驴车的喀什,你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周游。其实。那辆“幸福”牌自行车,是现代化对一个古老村庄的侵入,对一个人的侵入,甚至一个民族的侵入,是你主动迎接了这种侵入。你从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搬回了它,在伽师的尘土里激扬你青春的叛逆时光。父亲,你是一个叛逆者。你知道,大弟弟多么像你年轻的时候,他的生活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向,也是从卖了你的大黑驴,买回一辆“幸福”牌摩托车开始,在北疆的村庄大梁坡的塘土中,他向着渴望的城市生活奔突。人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最初也许是从对速度的向往和改变开始的。
你的速度是超前的,世界却并没有按照你心里的速度前进,从你的“幸福”牌电动自行车到弟弟的“幸福”牌摩托车,时间似乎停滞了三十年。大弟弟在他18岁时,重演了你青年时代学自行车的一幕,并且把三十年前你骑着自行车下饭馆、追逐女孩子的历史,在你的眼皮底下从头到尾重演了一遍。最终,大弟弟的戏演到了高潮,离家出走,这一幕,也是你在父母亲人面前上演过的。历史何等的相似,对此你恐怕只能是讶然。
不同的是,大弟弟出走时,刚好赶上“包产到户”,他不愿意种地跑出去打工,而你是在失去了土地之后,不愿忍受当时的饥荒,嗅觉灵敏的你恐怕已经预料到,地主巴依的日子过到头了,世道要大变了,你想赶在一场运动来临之前,逃离喀什。
见证过那个情形的老人告诉我,你出走前,把家里的财产装了十几辆毛驴车,插上红旗,赶到了乡政府交公,看到村里最有钱、最有文化的你带头将家产充公,村民上交财产的毛驴车队,跟在你后面排了几公里长。
你动员父亲将家里的土地全部上缴,父亲与你反目成仇,你背着“败家”的不良名誉,被驱逐出家门。那天下着雨,你带着唯一的弟弟,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绑着几个水葫芦和成褡裢的干粮出村。村口干活的人看到你,劝你等雨停了再走,你去意已决。其实当时的你,已别无出路了。饥荒年月,你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故乡生活,那是你人生的一次异常的变故。
带着弟弟走到了巴楚县后,或许你不放心留在家里年迈的父母,弟弟被劝回,你独自北上。你一个人的旅程中发生过哪些事情,至今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
五十年前的一别,你到死也没回过喀什。二十四年前的四月,你生命中最后一次提到了喀什噶尔,远在天边的亲人似乎感应到了死亡的气息,千里迢迢来北疆寻你。早已隐没真实姓名的你,终未等到亲人相见,被几层薄薄的白纱布裹着,躺进了大梁坡乍暖还寒的泥土。父亲,安放了你埋体的异乡黄土,如何能安放住你难安的乡魂?
父亲,你是家族中走出来的汉文化的第一代融入者,魂魄难安,融入者有融入者的悲哀,你必须抛下所有的过去,这是融入的代价。
从贵族生活跌入贫困的深渊,需要面对饥荒和现实的动荡,是这些迫使你离开了家乡。到乌鲁木齐的一家服装厂打算另谋人生出路的你,结果又被“下放”到大梁坡村,对过去地主巴依成分和各种运动的恐惧,让你不得不隐姓埋名,在大梁坡,你似乎被改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
除了做裁缝、卖鸡蛋,你的身上其实还有很多隐性标记,你与当地人不同的刷牙、剃胡子的习惯,买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这些一般农村家庭没有的奢侈品。不会干任何农活,使你的贫农身份显得来历不明。你不喜欢步行,出出进进喜欢骑驴坐车,你花钱买肉吃、请客下馆子等可疑的生活模式与当地人格格不入。
那个饥饿动乱的年代,母病家贫你挨批斗,多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你忍痛将最小的弟弟送给了小姨。你为四个儿子取的司马义、司拉英、司拉鹏、司依提,这些沿用汉族人的姓,学着用第一个字符相同的方式排列的名字中的最后一个,没有派上用场,司依提这个名字下面的那个人空缺,不再在这个家里,他变成了有名有姓的马俊。他走的那天是主麻日,小姨家给他另取了经名主麻。
跟你的真实名字只有喀什来的亲戚呼叫一样,司依提这个名字只在你心里珍藏的花名册上。就像南疆的亲戚们用疑惑的眼光看待你改名,别扭地叫你的大梁坡名字一样,小弟弟也用疑惑的眼光看小姨、小姨夫叫他陌生的新名字。恐怕值得疑惑的是那个年代,亲情在贫困和饥饿面前成了奢侈品,难以为继。
直到你的生命结束,你忍痛割断的一条又一条亲情的尾巴再也没有接上。混乱过去,对混乱年代的那份恐惧却延续下来。你决然切断了与以往生活的各种联系,成为叫伊布拉欣的另一个人,前半段人生从你身上远离和断裂,你成了切除了自己历史的一个断裂的生命,多么疼痛和分裂的生命。
父亲,我们一样的不完整,就像断了尾巴的蜥蜴,你一半留在南疆,一半来到北疆;我一段扔在北疆,一段活在江南,两段一样的痛楚。来自南疆的传说中娶过好几任妻子的你,后半生安身立命,与疯了的妻子度过了二十五年不弃不离的日子。你把自己的过去完全割断了,似乎成为另外一个人,过去的你和后来的你何等的分裂。
你把一个葫芦一样完整的人生,一劈两半,一半浸泡在蜜一样的故乡喀什的记忆里,一半沉浮在大梁坡老河坝的苦水里。一个葫芦也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就像你前半生甘甜、后半生苦涩的日子。
父亲,遍布你足迹的喀什噶尔古城,为何无法将你留住?随着命运的指派,你还是来到了北疆的大梁坡。脱下锦衣重回土地。你与土地的纠结,恐怕无人说得清楚。我知道,你对土地有一种复杂的爱。
那年,乌鲁木齐那家你被“下放”前干过的服装厂招你回城,我们欢呼雀跃,满以为从此可以不种地,做城市人、吃商品粮了,你却满面怒容地斥责我们:城市能养鸡养鸭,能放牛放马,能养活你们吗?后来,我们在学校填写的每一张表格,你都很关心,让我们在家庭成分一栏里,按照你的嘱咐填上“工人”。父亲,你的人生,如此矛盾,纠结不清。你是想背弃这片养了我们的土地,还是为没能干你擅长的裁缝职业而后悔了?
父亲,曾经有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向我求爱的方式就是恳求我:让我帮助你的父亲,一起种你们家的那块地吧。他想用和你耕种同一块土地的方式,让这块土地留住我,让我记住他,接纳他,却被那年正忙着考大学的我拒绝了。
我知道,那块大梁坡的土地一直真正想念着当年的垦荒者,一块土地掩埋了第一代垦荒者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等待垦荒者的后代。
自你走后,这块你和喀什的亲人们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彻底被我们背弃了。我们离开土地,四处漂泊,让它一直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种什么长势都不如从前。我相信土地是有记忆的,它熟悉那些有着共同血脉的人,就像你熟悉自己的兄弟,这块土地熟悉喀什噶尔打铁匠手上生铁的味道,这块土地是曾经与喀什的坎土曼缠绵交欢过的土地。
父亲,就在你五十年前离开的那个村口,五十年后,你弟弟的儿子斯莱曼,似乎一直等我来找到他,他说他已经等了我几十年了,他都四十五岁了。
我从几十个年龄和模样都相仿的维吾尔人中,偏偏选择了向斯莱曼打听你,他就等在我要去找他必经的村口,我和他就这样在你五十年前出发的那个村口相遇了。早五分钟,或者晚五分钟,我们都无法遇见。我只向他提起“沙湾”两个字,他就两眼放光,我从未见过面的堂弟脸上看到了你当年的样子。他向我背诵着从他父亲那里、从来北疆看过你的亲人那里,打听来的有关你和大梁坡的种种生活细节,大梁坡每个邻居的名字,咱家老房子后面那个苦水河坝,河坝里你养的鹅和鸭子。他一一向我转述的这些细节,像等待破解的密码,一直沉睡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从来没有人来碰触。我跟斯莱曼的对话,激活了那些密码,也复活了那些记忆和记忆里的亲人。
斯莱曼的父亲,就是跟你走到巴楚县后被你劝回的那个弟弟,按照你的愿望,为父母养老送终后,已于十一年前去世了。这次去喀什,我带了几件漂亮的衣服,想找到那个当年被我剥了衣服,光着身子哭着离开的小堂妹,跟她忏悔,可我永远无法偿还那件童年的衣衫了。小我好几岁的她已经在五年前过世。小时候与我玩泥巴的堂哥,如今仍在放牧着成群的牛羊,早出晚归,一如那时在大梁坡。
父亲,就这样,从斯莱曼口中,第一次听到你完整的名字:乌拉伊穆·麦麦提·巴赫,我感受到斯莱曼身上有你澎湃的血液和气息,那是我们共同的血脉连接。他说,我同祖同宗的姐姐,怎么也看不饱你。我含着泪珠笑对他的深情。
斯莱曼与我相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候那片你耕耘了半辈子的土地,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耕种你曾经洒过汗水的那块大梁坡的土地,这个愿望是胡达对接好了的么?土地恐怕也知道等待它的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它重新回来了。斯莱曼如此热爱你耕耘过的这块土地。他说想用这种方式纪念你,告慰他没能来北疆的父亲。没能跟你一起走,他的父亲曾一次次在他面前抱憾。或者说,在五十年后,他打算替自己的父亲来北疆。我说,秋天村里打算重新承包给我们,那片土地也一直想念你们。我答应将大弟弟留下的那块土地交给斯莱曼,成全他想念你的方式。我知道,有了这个接替者,你会安心的。
冥冥之中,大梁坡的这块土地似乎就在等待喀什噶尔的第二代亲人,一直在等我去找到他们。相隔半个世纪后,我与南疆亲人的相会,恐怕不只是亲人与亲人的约会,那是有灵性的土地与人的约会,是那片土地的愿望。土地的记忆比人更久远,不容易遗忘。
父亲,我弄不懂的是,你在失去了家乡的土地后离开,大弟弟却在承包了那片土地后出走,都是因为土地,两代人离开土地的原因却截然相反。
看着斯莱曼,我出神了,倘若我和斯莱曼的命运被调换,哪种命运更像他自己?如果历史重来,命运改写,从喀什出来到北疆的是你的弟弟,而被劝回后留在南疆的那个人是你,父亲,你的命运是不是会更好一些?这个答案我无从得知。
借着人的置换,土地的命运也会被置换么?或者反之亦然。
父亲,在你去世的二十四年里,咱家的那块土地,一直接受陌生人的坎土曼和铁锨砍挖,被陌生的脚掌踩踏,他们用土地抗拒的方式,种上一些土地抗拒的作物,土地对熟悉的亲人气味的想念越来越迫切了。
这些想念被在哈尔萨的两代血亲感应了几十年了。斯莱曼说,他的父亲年复一年收集好的种子,每年都会为未曾谋面的大梁坡的土地留上一把,在二十四年前。让他带着伽师瓜种和泽普的葫芦种子,去石河子、沙湾一带找你。就是在那年的四月,你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天堂。我们举家搬迁,让你错过了家乡的亲人和来自家乡的种子。
斯莱曼梦呓一样复述着记忆,我也进入了一个久远的梦里。这块土地上的人和这块土地上种的作物,被另一块相隔千里的土地上的亲人念叨了五十年,在他们后代的记忆里盘旋了半个世纪,等待一个活着的人来证实这些听似传说的种种细节,他们终于等到了我。
他们一直思念的感情和我们一样,似乎也在等待一个地方安放和停靠,他们也有很多模糊的记忆,等待跟我一起确认和打捞,我的舌头在滚滚而来的维吾尔语词汇间匆忙地打转,来不及梳理就滔滔不绝。
在你家乡的那几日,从早到晚我都在忙着认亲,一排一排,都是亲人;一排一排的房子,都是亲戚家的;走了七八个村子,每走一个村子,半个村子都是亲戚。你的家族的根系是那么庞大。东家一碗茶,西家一碗面,南家一碗汤,北家半个馕,竟然把一顿饭分成了好几顿吃,吃到深夜,还有老者掌着灯来认亲。
斯莱曼说,你下次来,住上一百天,走一百家亲戚,绝不会重样。
我说。那我就等明后年再来,住他一年,走他三百六十家亲戚,每天换一家,不要重样。
我们相视而笑,开心地大笑。
你和弟弟,自从巴楚一别,两颗葫芦籽,一粒留在喀什噶尔,一粒远漂北疆,到死没能相聚。我与斯莱曼的这场相遇是上天精心安排的,是那两粒葫芦籽的后代的相遇,我们满肚子的语言,都在寻找出口。
斯莱曼说他要带着他的后代,带着喀什的坎土曼,带着莎车的杏核、伽师的瓜种和泽普的葫芦籽,再次让你躺着的那块大梁坡的土地上,飘满你家乡的瓜香果香。
父亲,你一定记得,曾经也有过这样亲人团聚的好年月,你仰面躺在杏子树的树阴里,你身边坐着南疆的妹妹、妹夫,我和他们的孩子在瓜田里玩泥巴。
我重新找到了我的弟弟,他那么热爱这块土地。他让我重新找回了人对土地的那份念想。父亲,在斯莱曼和我心里,你已经化成了这块大梁坡的土地。
父亲,让我再给你说说四月的喀什吧。在这里,我每天都像在梦游,我在喀什的见闻,多么像是另一个梦境。
那个养老院里半疯的维吾尔族女人,她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呓语,让我在一股莫名引力的作用下,一步步走向她,吸引我不顾一切地投入她的怀抱。她抱住了我,抚摸我的背脊,那种久违的母爱蚀骨穿肉而来,仿佛她宽柔的怀抱,天生就是为安放我缺失的感情而生。她等在那里,多少年来,等着我来找她,等我扑向她,她就像扑向我失散多年的母亲,我复活的母亲。
在高台民居,我亲吻了那个熟睡中的孩子,那是我在亲吻自己另一种童年的可能性。高台民居,也是我成长空间的另一种可能。父亲,假如你没有走到北疆,因为细小的变故停留在了喀什,那个摇篮前哄孩子入睡的女人就是我,那些剪着天眼头,头上涂着黏糊糊的鸡蛋清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我那么熟悉这种味道和这个场景,好像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前世,是我多年来沉睡不醒的记忆。
坎土曼巴扎,那个从早到晚守在馕坑边,把手伸到馕坑底下,为我拿出最热最新鲜的香馕的卷发大眼睛小伙子,他抚摸热馕时热辣辣的眼神,仿佛另一双看不见的手抚摸他的情人。我恍然间疑心那目光是不是少女时期开启过我情窦的最初的钥匙,曾几何时被我遗落在这条巷弄的馕坑边上。他用炙热的目光灼烤带着他火热的体温的馕,滋养我在喀什噶尔的每一个清早的时光。
我为你们家砍柴
又为你们家打馕
这样的人
世界上有么
在那个维吾尔族人家的农家小院,我受一个白胡子的维吾尔族老人邀请,随着维吾尔族艺人们弹奏的木卡姆的乐声,跟着他健朗的舞步跳起了维吾尔族舞蹈。那个与我共舞的木卡姆老艺人眼睛里的爱情,就是我80岁的爱人的爱情。父亲,我闭上眼睛,你就在十二木卡姆的歌声里复活,为维吾尔式的婚礼麦西热普奏乐歌唱。
在喀什,我还见到了一个小时候抱过我的人,他就是帮你种瓜、盖房子的南疆远房堂叔。82岁高龄,孤寡一人生活在一所空房子里,家徒四壁,他从家里唯一的家具——一个木头箱子里拿出苹果、石榴和巴扎的香馕招待我。
我抚摸远房堂叔的白胡子,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它们。这些胡子,在我出生的头几年里,它们才刚刚在他脸上发芽,它们应该摩挲过我一到三岁的脸庞,他的肩头那时候就是我的坐骑。父亲,他的肩膀曾经代替过你的肩膀,他用和你一样的方式让我骑在他骆驼一样高的肩头,我借着他的大脚行走在我的童年里,他让我比同村的孩子走得更快,看到更高的地方。
从我说第一句维吾尔语开始,他应该是我的第一个母语教师,是他让我的维吾尔语一开始就带上了浓重的喀什噶尔口音。在江南生活的二十年里,我已经残废的母语找到了最初教会我的那个人,在见到他以后,我的母语完全康复,幼年的记忆大面积苏醒,我的母语禁受住了喀什噶尔和亲人的考验。我终于明白,我童年所有的母语老师,都来自喀什噶尔这块地域,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父亲,我是多么羡慕你,出生在这样的故乡,就像我的女儿羡慕我会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生长在喀什,学会母语,像每个出生在喀什的孩子一样。
父亲,你的成长环境、语言环境、饮食习惯,所有的所有,都遵从着维吾尔民族的习惯。在另一种文化的浸染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使一个民族保持完整的是她的文化习俗。
在喀什高台民居的陶土窑里,我看到了父亲你和我自己。那个坐在陶土窑里手抱着土陶,终日被窑内的温度熏烤的汉子,多么像是制作了我的人,我是他手上的那只陶罐,我真想把自己交给他,让他按他的方式,重新将我回炉,让我回到我本来的样子。
我偷窥火窑里熏烤的陶罐、陶壶和陶葫芦,我看见的那一只没有完全熏烤好的夹生陶葫芦,或许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花纹不清晰,着色不均匀,完全没有熟透的陶器那种从容淡定的成色。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品种,父亲,我本是一只喀什噶尔土陶窑里的陶器,我的陶土质地、泥坯和底色都属于喀什噶尔这块泥土,却被你孕育在北疆的土地上,又交给了另一种文化去雕刻,我一生都只能是个半成品。
我一直都认为人的价值在于后期的雕刻,其实后期雕刻的雕工再高超,也不能叫做浑然天成。那个制作陶罐的乌斯塔兹,用狐疑的目光盯了我好几眼。在这样的维吾尔族民间陶艺大师眼里,我只是一只漂浮在南方水域上夹生的喀什噶尔葫芦,雕着他所陌生的江南花纹。我看遍了每一个陶葫芦、陶壶和陶罐,在他陶土窑美丽的橱窗里,哪一只美丽的陶制容器都不是我。父亲,在任何一个文化里,都是一个夹生的陶器,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人一旦离开故乡,迷失似乎就被注定了。就像我穿梭在另一种文化和故乡记忆的交错点上,我和你一样恐惧断裂,恐惧变故,我找到了你真实的生活历史,现在,真正的那个你,被我用文字的凭据紧紧捏在了手心里,再也逃不掉了。我不希望失而复得的亲情再次遭受遗失和断裂的疼痛,我们漂泊的灵魂,都可以得到停靠和安放。
喀什噶尔,我的故乡,你丢失的孩子们回来找你了。
父亲,让我们一起回喀什噶尔吧,回维吾尔族人共同的故乡。
祈求胡达:把你的目光安放在我的眸子里,让我时时处处看见你年少时的足迹。我感觉自己在携你的魂魄还乡,回到你离开了半个世纪、我们共同渴念的情感安放地——喀什噶尔,这个心里至高无上的故乡,有那么多亲人在等待着我们。
在四月的喀什噶尔,我每天在心里默念着:父亲,我在喀什找到了你,你遗失的名字,你走过的足迹,你学裁缝手艺的店铺,你经常出入的古城巷弄,你熟悉的食物,你喜欢的十二木卡姆,你经常向我们提起的阿巴克霍加陵和香妃墓。还有你做过礼拜的艾提尕尔清真寺。
喀什噶尔的正午,艾提尕尔清真寺宣礼塔上熟悉的声音,闭上眼睛就是你高诵《古兰经》的声音。巴扎上弥漫着维吾尔族人喜欢的各种香料混合的味道,那是你熟悉的一生都想念的味道。
四月是残忍的,树叶凋敝以死亡为代价;四月也是深情的,换来泥土中新的生命更替。父亲,你过世在这样的四月,一如我在这样的四月来到喀什噶尔。
父亲,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故乡喀什噶尔!
父亲,愿你魂安故土!
女儿:帕蒂古丽·乌拉伊穆·麦麦提
2013年4月于喀什
责任编辑 徐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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