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槟榔江,我赞美槟榔江,我日夜期望着去探访槟榔江。
山,是大地的骨骼;江河是大地的血脉。
我生在金沙江边,长在金沙江边。我曾经在中华民族的摇篮——滚滚万里长江上航行,为那烟波浩瀚、壮丽森严的奇景流连咏叹,全身心地充满了壮阔和自豪的情感;我曾经在松花江上航行,沿着峰连壁立的两岸潮流而上,饱览过那充满诗情画意,浓丽强烈的北国风光;我曾经在南海舰队的军舰上,和水兵们一起迎着惊涛骇浪,在万里海疆上巡逻护航;我曾经在怒江、澜沧江、大盈江、陇川江上,参加全副武装泅渡训练,受到毛主席的批示、赞扬。我深深地体会到,只有你真正亲自在江、河、湖、海上航行,通过水光山色来观察变化的景色的时候,你才能真正领略到我们伟大祖国锦绣河山的丰饶和美丽。当我在茂密的花丛和藤蔓间逐波而行,林碧峰青,触目成趣,极目所至,到处是一派蓬勃的生机时,脑海中才更加激荡着对伟大祖国、对美丽边疆无限挚爱之情。我决心要在槟榔江上,做一次赏心悦目的航行。然后到岸上的傈僳族猴桥村,看望日夜思念的老朋友蔡文伯。
我从腾冲县城,坐一辆吉普车,西行60多公里,来到中、印、缅边境的猴桥村,才一下车放目看去,槟榔江就展现在我面前。江面上烟波浩渺,金汤翻滚,千仞峭壁挂满了耀眼的冰柱,万头雄狮在狂舞怒吼,身前是槟榔江,身后是槟榔江,左边是槟榔江,右边是槟榔江,就连我的头顶,我的目光所至之处都是槟榔江宽敞的河面。波涛仍在咆哮,流在我的心里、魂里、生命里、血管里……我多想就这样跳进去,亲吻槟榔江,融汇在她的激流里。
原来,槟榔江是从高黎贡山的分支狼牙雪山走出来的,江水是那样的纤尘不染,是那样的晶莹。一直闪动着淡蓝色的波光,沿着中、印、缅边境而下。忽而越过悬崖峭壁,忽而穿过森林峡谷,忽而冲过嶙峋的礁石,忽而绕过掩映在密林深处的傈僳族村寨。有时,像个少女,摆动着青春的舞姿;有时,像个强汉,愤怒地冲击着岩石;有时,像个顽童,一路欢蹦乱跳,变化莫测。多姿多彩的槟榔江啊;滋润着中、印、缅边境的土地。肥美的田园,望不到边的森林,还有那盛开的鲜花……
当地政府为我准备的是用一棵老木棉树挖成的那种傈僳族独木船。船身窄长,我坐在精巧轻盈的独木船中央,两个傈僳青年船工,一个负责船头,一个负责船尾,开始在繁华的花丛中,茂密的藤蔓间,逐浪而行。
烈日当空,江水湍急地流向远方,在似乎平静的水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眼前是一幅接一幅绝妙风光的画卷;江水忽而流过木棉成林、芭蕉成荫的江心沙洲;江水忽而流过悬崖峭壁;忽而又绕过掩映在林中的村寨。我们的船,在穿过一片浩浩荡荡、波平如镜的江面后,开始进入一道道群峰耸立、悬崖夹峙的奇险山峡;紧接着,又驶过一片波涛汹涌、水势陡急的险滩,无论江水流过什么地方,到处都遗留下槟榔江这位性格暴躁的巨人般愤怒的痕迹。陡壁岩石,森林和山篝,都显露着一层层由于江水冲击而形成的灰白的迹印。在江心,时常有从水底耸出一座座孤岛似的礁石和石笋。有的异峰突起,有的群集成阵,把宽阔平整的江面顿时分割成许多湍急如瀑的细流,江心和江岸的岩石都是黑蓝色的,经过江潮的千万次冲击,变得像金属一样亮,在太阳光下,真像钢铁铸就般地在闪烁发光。槟榔江的两岸是丰饶的、壮丽的,不管是山峰上,悬崖边,都密生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又都被丛生的藤蔓附着缠绕着,许多参天大树,身上都披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从树顶一直垂挂到槟榔江边,有的好像老人的长须,有的好像是一串串璎珞。我发现,这些生长在槟榔江边或悬崖绝壁上的树木,竟有着这样惊人顽强的生命力。随着年复一年江水的涨落,它们据以生长的土层都被波浪冲刷走了,可是,它们仍然是在枝叶繁茂地生长着,许多巨树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只有少数的根须依附在悬崖石壁上,在它们的树干上,水淹的迹印一直达到腰部,但它们仍然顽强地耸立着。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面,压着一块从山顶上塌落下来的巨石,就在这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中,像含在一张嘴里一样,生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巨大的芒果树,树上正盛开着金黄色的小花,有的花苞已经长成肾形的果子,它的生命力,是何等的旺盛啊。
在疾驶如箭的航行中,我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被行船的惊险和船工的那种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的高度纯熟的技巧给吸引住了。在江面上,我们的小船走得比汽车还快,我总是觉得小船似乎随时都有被惊涛骇浪撞翻的危险。在我心中,每次碰到的难关险境,都在船工控驭自如的掌舵下,平安地渡过了。和我一起同舟共济的这两个傈僳族小伙子,不管遇到什么险滩、暗礁、风浪、激流,他们总是那样从容不迫、泰然自若地,甚至在最紧急的关键时刻,一点也不惊慌,我还听见他们在唱歌。有时,他们摇着木桨,有时,他们拿起竹篙。就这两件平常的家伙,在他们手中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当小船被卷进一片凶险的漩涡当中时,只见他们不慌不忙左摇几下,右摇几下,小船便顺从地划出险境。
在这一路的航行中,我们经过了三个危险的险滩。这险滩,实际上是由江面突起的落差所形成的一段瀑布似的急流,在几里以外,就听见这些险滩的吼叫声。好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江面突然下降,黄绿色的浊流把小船好像一块木料从上面抛下去,我似乎没看清,我坐的船是怎样被冲下去的。我只听见一派水声,我坐着的小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一下举到浪头,接着又扔到浪底。后来,又好像是坐滑梯似地朝着下游急驶而去。紧接着,一座陡峭的石壁又耸立在急流冲去的方向。一个个浪头又冲到黑色的巉岩上,而且被冲撞得粉碎。难道我坐的小船,可能跟着急速的浪头,一直撞到那座悬崖陡壁上去吗?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两个傈僳族小船工,他们的镇定,使我不得不信任他们。真的,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木桨,我们直奔石崖而去的小船,在离石崖一丈左右的地方,马上便驯服地向右面改变了方向,仿佛我们不是置身险境,只不过是在平静的江水中行船一样。雷鸣般的波涛声又响起来了,一列黑色的高大礁石,像一排锋利的牙齿矗立在前面,在它们之间,浪花飞溅,汹涌澎湃,我坐着的小船,好像火柴盒似地被扔到了一片急浪和乱石中间。但是,即使在这里,两个傈僳族小船工,仍然不动声色地左回右转,前划后拨,轻而易举地把我坐着的小船,从乱石中划出,送到一片平静的春水当中。我舒了一口气,放松了紧握着船舷的双手,忙着去观赏四周的景色:群山被紫色的雾霭笼罩着,水面上翱翔着一群天鹅,江岸上有十几个傈僳族姑娘在用三角网捉鱼,我们的两个小船工,已经在大声地向姑娘们唱起了情歌。
我又陷入在沉思中。我从这两个小船工身上,受到了深深的教育。这是两个极普通的傈僳族小伙子,他们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却让我感到他们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巨大威力,就是能够驯服槟榔江。槟榔江虽然像头凶险狂妄暴躁的猛虎,可是,当这两个傈僳族小伙子,在劳动实践中,研究和洞悉了它的一切习性和特点,熟悉了它的每一个激流险滩,每一座悬崖和暗礁。也就是把自己的对手了解得如此真切、透彻后,在他们面前,难道还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风浪和不可战胜的艰难险阻吗?
我们上岸休息了片刻。我要求当地政府给我们换一条新船返回去,让我们体会一番人们是怎样迎着急流逆流而上,把船划回到上游的猴桥村边。换来的新船,和来时的船一模一样,只是派的两个船工,不是傈僳族小伙子,而是两个傈僳族小姑娘。
船开始划动了,我心里有些疑虑,怎么逆水而上?这么艰难的航行,船工竟是两个叽叽喳喳、活泼欢跃的小姑娘,她们能够担此重任吗?
其实,槟榔江的船工,不论是傈僳族、傣族、景颇族、汉族;不论是男是女,他们对于江上的每一块山崖,每一道险滩,每一片浪花,都熟悉得像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纹一样,都是值得我信任和敬佩的。当然,在这样的水深浪急的激流中,逆水行舟,肯定不像是顺流而下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很快,我又在新来的两个小船工身上,发现了另外一种令人敬佩的特长。当我们的小船逆流而上时,小姑娘不大使用木桨,更多的是用那安着铁尖的长竹篙,作为武器。小船沿着江岸前进,她们用长竹篙撑住江底或江岸的岩石,把船一丈一丈地一尺一尺地撑向前去。波浪冲打着船身,船身抗拒着波浪。姑娘们显示出了善使巧劲的智慧。虽然,我们的小船只能以比步行略快一点的速度向前驶进。但是,它终究是在不停地前进,一切波涛和涡流都不能使我们的小船后退半步,这得需要人们付出多大的毅力和智慧。看着她们把长竹篙支撑在一块礁石的一个圆洞里,用力把小船推到一丈以外的上游之后,马上便把长竹篙急速地戳向另一块礁石的另一个圆洞里。其间,不得有丝毫迟疑和延误,否则,小船便会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我们的这两个傈傈族的姑娘,一次也没有延误过,大浪打来,她们有时会从山峡中迂回一下,从右岸划到左岸,迂回前进,躲过浪头,避开暗礁,一篙接着一篙,顽强和敏捷地把小船推向前去。她们不用环顾搜寻,都知道在哪一块岩石下有可以落篙的圆洞,哪一片浪花下面有可以落蒿的礁石,当江面被一堆乱峰割裂成许多细流时,她们毫不犹豫地决定从哪一条峡谷中穿过。她们的判断,毫厘不差。有时,我们的小船需要通过一段瀑布似的急流时,便开始了一场人和自然之间的斗争,我们的船被推到了沸腾的浪花中,两个小船工便瞅准水底的石隙扎下去,用长竹篙把小船固定起来,不让波涛把船冲走。汹涌的波涛不甘退让,猛烈地冲击着我们的船身,企图把船抛到下游去。我们的小船在两根竹篙上面稳固地停留着,任凭波涛疯狂地冲击,姑娘一点也不惊慌,她们用全力支撑着竹篙。竹篙逐渐被压成了弯弓形,姑娘顽强地坚持着。最后,波涛终于松劲了,姑娘乘着浪头与浪头的间隙,一步步把小船胜利地推向前进,连续不停地把船撑到了平静的江湾里。歇息片刻后,我们的船又安然地向前了。
我们的船,就这样越过一道又一道山峡,撑过一块又一块险滩,艰难而又顺利地向前。
沿着逶迤的江岸,生长着如同飘带一般茂密的木棉林,那随风微微摇曳的绿枝条,不仅把江湾打扮得婀娜多姿,而且把江水染得翠似碧玉。猴子在森林中窜来窜去地摘食野果,一群接一群的天鹅在江面上飞翔,随处都是变幻万千的南国风光。在槟榔江的怀抱里,丰厚的大自然如此壮丽。是啊,江河湖海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文明要靠水来孕育和滋养。然而,此时我更加感动的是这里的民族兄弟,聪明勇敢,为我划船的这四位小船工,他们都是些平常的年轻人,可是,在他们身上,蕴藏着何等深厚何等坚强的智慧和力量。他们掌握了槟榔江的奥秘,他们有着不屈不挠的民族美德,能够让江河让路,山岳为之俯首,能够征服一切。
狼牙山巅峰之上,白雪皑皑,在太阳的照射下,银光闪闪。山腰及山谷中,遍地生长着各色各样的杜鹃花。在绿色背景的衬托下,耀人眼目,五光十色。在山脚下的槟榔江里蓝色江水在微风轻抚下泛起道道涟漪,真是一幅富于立体感的美妙画卷。而这幅画卷的点睛之笔,却是散立在江心的水上花园。这些江心里的花园,没有人工雕琢,全是自然形成。由于千百年来江水冲刷的结果,江心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沙洲,沙洲上长出高大的青松,青松下巨石兀立,巨石周围长满了各种色彩的杜鹃花。它们都在绿水环绕之中,宛如大大小小的盆景。如果雨季到来,江水微涨,淡蓝色的流水缓缓漫过深褐色的巨石及杜鹃花丛。于是,水上花园变成了水下花园。巨石激起朵朵浪花,清澈明净的水中,灵活秀美的青鱼在石缝、花间穿行,色彩变幻,悠然自得,情趣盎然。
我生长在滇西北高原,我翻越过苍山、碧罗雪山、玉龙雪山、梅里雪山,跋涉过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大盈江炎热的峡谷,越过各种气候、地质不同的地带。随着海拔和地域的差异,各种草木和植物也在不断地变化。可是,唯有在槟榔江畔,不论雪峰、高山、峡谷、密林、深沟之中,到处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杜鹃花。从矮小只有几寸高的到枝干参天、浓荫蔽日的杜鹃林,不论是在干旱的、阴湿的、肥沃或瘦瘠的土地上,不论在沙滩上、岩缝间、丛林内或是幽谷中,我都能看到各色各样的杜鹃花在顽强、茁壮、生机勃勃地成长。一点也不计较生存环境的好坏。好像在杜鹃花身上,有一种永不枯竭的力量。一种可以克服任何困难、适应任何环境的力量。我为杜鹃花表现出来的这种坚韧的生命力,深深地感动着。我看着槟榔江两岸,漫山遍野,深沟峡谷的杜鹃林。长在枝头的殷红花朵,几十朵合成一簇,下面围着一圈绿叶,像托在翠玉的盘子上,把槟榔江的水光山色点缀得如此美丽绚烂,璀璨如火。从矮小的“碎米杜鹃”到称为“映山红”的杜鹃,都在含苞吐蕊,好像给这条蓝色如画的槟榔江挂上了一个杜鹃花做成的花环。我还在江边看到一种奇妙的景象“杜鹃醉鱼”。杜鹃花的花瓣落入江中,江里肥大的鱼群在岸边产卵,鱼吞吃了花瓣,像喝醉了酒似的浮在江面上休息,任人去捕捉。人们常以腊梅的坚韧不拔和松树的随遇而安来赞美它们高尚美好的品质,我认为,这两种品质在杜鹃花的身上都兼而有之。作为一种植物,它一点也不惧怕大自然的威力,它的坚韧的生命力使它可以在各种艰难的环境中健壮成长,而且能够在新的自然条件中不断发展和繁衍着,这种勇于和善于战胜各种困难的气质,不论表现在花或人的身上,都是值得赞颂的。
从1981年起,中国的科研人员,就决心要寻觅大树杜鹃王的踪迹。他们在离槟榔江不远的大塘海拔2400米的密林中,找到一棵20米以上,胸径30到50厘米的大树杜鹃王。一树高擎着无数的花朵,单花直径6至8厘米,有的居然20朵成团地开放。在万绿之丛中,豁然生长出团团红云紫霞,华照山野。
被誉为“天然植物王国”稀有植物避难所的腾冲,处于高黎贡山及其延伸山脉的三面环抱之中,呈马蹄形向南开口,海拔2000至4000米。由于这种高海拔低纬度的特点,加上东部高黎贡山像堵巨大的墙,大陆北来的寒流,孟加拉湾南来的暖湿气流,均被挡住。形成典型的亚热带高山气候,适合植物生长。一些世界上稀有的濒于灭绝的树种,在这茫茫林海里,在各种植物的大群落中,得以生存发展。据调查,境内有1400多种,分属180多科,如大面积的楸木、香果、红花油茶、秃杉林、楠木、薄壳松、鹅毛树,以及世界瞩目的大树杜鹃王。
来到腾冲,第一感觉就是山山葱郁、峰峰叠翠、绿海无涯。从槟榔江发源地的高黎贡山主体,到一系列派生的山峦,每座山峰,每道梁子,都是绿色的。整个腾冲,就像祖国边陲的一块翠玉。
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七。两个傈僳族小船工,建议将小船靠岸,停稳当后,去参观傈僳族的“刀杆节”。在腾冲这块边塞要地上,为捍卫祖国边疆,充满着战云滚滚的历史,曾有很多关隘和古战场。高黎贡山北段有个大风口,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人们从滇西渡怒江,翻越高黎贡山到缅甸北部和印度。关口中心的道路两旁,高山耸立,东望怒江湍急奔腾,西瞰龙江碧波翠浪,被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称为“分阴阳之地”。古代,在腾冲实行大规模的军屯、民屯,为了巩固边疆,设立关隘,仅槟榔江沿线,尖高山、高黎贡山一带,就设有上七卡、中八卡、下十卡。这些卡子都建有石碉、石堡等防御工事。规模最大的有三岔河、槟仓河、芭蕉林,都是人们出入国境的主要路口,地势险要,如咽喉锁钥,人们亲临其地时,立即会有一种威严的肃穆之感,这些边关锁钥的历史告诉人们:任何侵略者是无法闯过的,它敞开的,只是和平友好的大门。据传:明朝中叶,边境不太平,常遭外敌入侵破坏捣乱。兵部尚书王骥奉命西征。他带领军民,狠狠地打击了来犯之敌,又坚持在关卡守备。外敌看到势头不对,再也不敢来侵犯,边境各族人民,从此安居乐业。为了纪念王尚书代领军民抗敌保边疆的功劳,定在每年农历二月初七这一天,为“刀杆节”,举行上刀杆,踩火塘的庆祝典礼。以激励后代继承先烈英勇战斗、保疆卫国的战斗精神。这就是当今傈僳族“刀杆节”的来历。
七日傍晚,夕阳西下,万里晴空,满天的星星伴着月亮,映照在凤尾竹丛上。我们把小船停靠好后,就上岸去参加“刀杆节”。此时此刻,槟榔江畔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欢声雷动。热烈欢快,激昂振奋又神秘的气氛笼罩山谷。身穿彩裙,环佩叮当的傈僳族妇女,肩挎长刀的傈僳族汉子,从芭蕉林,从凤尾竹丛中,从黄泥道上,从山岩脚下,从藤索桥上向槟榔江畔的刀杆场蜂拥而来,叠叠层层,围住一片火场。那火场中,炭火烧得通红,金焰蹿跳,青烟蒸腾,热浪燎人,映红了天字,甚为壮观。突然,铓锣紧响,只听见一声大吼,人群中蹦跳出五个年轻的小伙子,上身裸露,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衩,手舞足蹈地跃人火塘中,红红的火塘像一片火海,他们忽而弹起,忽而在火塘中翻滚,前进,赤足落处,火星四溅,手捧炭火,快速擦脸,真是一场火的洗礼,激荡人心。表演的五个傈僳族青年,人人全身都湿透,汗如大雨淋漓,他们每个人的赤足都没半点火烫的痕迹,真是令人惊讶。我看呆了,看傻了。我好像见五条汉子在火海里游泳。
次日黎明,家家户户磨刀霍霍,为绑扎刀杆准备快刀。中午时分,广场中央,已经立起两棵笔直的树杆,杆上用藤索将36把长刀捆得结结实实,刀光闪闪,锋口一律向上。刀杆四周,栽了四根粗大的木桩,用藤索与刀杆顶端紧紧相系,以防刀杆倾倒。此时,刀杆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刀杆。连续七炮响后,上刀杆活动开始了。直插云天的刀杆上,一个青年小伙子,动作敏捷,沉稳镇静地逐级在刀口上攀登。双手攀在刀刃上,双脚踩在刀刃上,在赤着脚板与刀锋相连之处,已经清楚地看到脚跟肌肉凹陷成一条缝,紧接着,五六个青年依次而上,直达杆顶。有的还表演了更为惊险的动作。如双手抓稳杆头,两脚一缩,悬空而起,倒立杆头,蓝天白云之下,如山鹰展翅,似蛟龙邀游,众人在惊讶中拍手称赞。整个刀杆广场上,是一片欢腾的海洋……
槟榔江正是从猴桥村流过,江面上有一座树藤编制的吊桥,村民们要过桥时,都必须像猴子一样,攀附着,才能过去。为此,这个傈僳人家的村子,被叫做“猴桥村”。直到1944年,美国工兵在槟榔江面上架起了一座军用钢桥,这座树藤桥已成为“文物”留在槟榔江上,然而,人们仍喜欢沿用“猴桥”这个称谓,把这个村子仍叫做“猴桥村”。1942年,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侵入缅甸后,就派飞机日夜对滇缅公路进行狂轰滥炸。当中国抗战后方与世界相连的最后一根“输血管道”——滇缅公路被炸断后,在“驼峰航线”上空飞翔的飞行员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机翼下的雪山峡谷与大江大河、急流险滩上,还有一条与这条航线平行的公路,那是中美工兵,加上饱受战争磨难的中国民工组成的筑路大军,风餐露宿地日夜奋战在深山老林之间,沿着马帮走过的小路,修筑起一条从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的雷多,经缅甸的密支那进入腾冲猴桥,再到保山,与滇缅公路相连接后,直达云南省昆明市的中印缅公路,即“史迪威公路”。史迪威公路沿线地区,处于东亚、南亚和东南亚三大区域的中间地带,史迪威公路在沟通这三大区域上,占有理想的地缘优势。70年前,中美两国运输队,就在这条公路上,冒着枪林弹雨,为抗战前线运送了五万多吨急需的抗战物资。当时的史迪威公路,被称为:“抗日生命线”。
刚解放的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在猴桥村访贫问苦做民族工作的岁月中,有一天傍晚,夕阳已经落山,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一片片金黄的谷穗在微风中飞舞,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我刚从槟榔江里提了一桶水,爬上江岸,突然发现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匪军,越过国境,朝猴桥村的凤尾竹林大摇大摆地走来。我拔出腰间的二十响枪,选好了隐蔽的地形后,开枪把走在前边引路的一名匪军打倒了。匪军疯狂地一面开枪一面向我隐蔽的地段扑来,我一枪接一枪地打过去,一个又一个匪军倒在血泊里。我也三处中弹,仍顽强地坚持着继续射击,还活着的几个匪军见势不妙,回转身去,跑出国境。我因流血过多,昏迷在凤尾竹丛中。从山野放马归来的蔡文伯发现了一个解放军干部倒在血泊里,他把我当即扶起来,背在背上,跨马扬鞭跑回到猴桥村他的家里,让我躺在床上后,就跑去请来傈傈族医生,及时地为我取出子弹,清洗包扎,又给我服用了傈僳族特有的治疗枪伤的药。就这样,我在蔡文伯家里养好伤后,才回到腾冲的军营里。
这次能去探访槟榔江,就是要到猴桥村去看望救我的恩人蔡文伯。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尽快见到他啊!所以,我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很快,那个我曾经养过伤,十分熟悉的傈僳人家小院,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从低矮的木屋里,走出一位已经驼背的老人,面容依旧,但毕竟他已经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可能当地政府已早跟他打过招呼,说我要去看望他。所以,他似乎有准备,穿着一套新衣服,理了发,刮了脸,精神很好,亲切又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把我抱在怀中,热泪滚滚流在我的脸上,抱了很长时间后,他才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很幸运,能够见到您!”我知道,他有苦,有话要向我诉。“文革”中,因为他与当年美国工兵有过“关系”,被造反派批斗过,给他戴上“与美帝工兵私通”的高帽子,游过街,遭受过迫害,但他始终想要和我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闷在胸口上。
我的双眼,望着地上那个红红的火塘,望着正在燃烧的红红的火苗,看着火塘上那一根已经熏得黑黑的粗绳子,蔡文伯注视着我的眼神指着那根绳子说:“这根绳子,是当年美国工兵扎帐篷用的,是我还一直保留着的,唯一一件纪念物,因为怕它发霉,只好就这样一直在火塘上烤着。”蔡文伯老人又动情地给我讲起当年的往事:那一年,天大旱,他的家乡猴桥村田里颗粒不收,碗里没食,人人饿得面黄肌瘦,全身浮肿,都到山里去找野果。后来,又爆发了瘟疫,他的父母亲,兄弟姐妹,先后离开人间。也就在那一年,美国工兵一个营,开进猴桥村,说是来参加修筑中印公路,共同抗日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饥饿缺食,逼着他每天必须从美军工兵居住的帐篷外那条小路,爬进大山里,去寻找充饥的食物。有一天,真巧,他在美军工兵住的帐篷外,碰到一个美国大兵,他的名字叫兰斯。看着这个每天都要从帐篷经过的傈僳族小孩,就邀请他进帐篷去坐一坐。兰斯很喜欢这个聪明活泼可爱的傈僳族小孩,用他们已经学会的那些生活中常用的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这个小孩拉起家常来。虽然蔡文伯能够听懂并始终一直能记住的,只有一句两个字母的美国话,那就是“ok”。而他们互相间一边说,一边比划,也就达到了互相理解的目的。兰斯知道蔡文伯没有食物充饥,已经饿得难以忍耐,就拿出从美国带来的罐头,给蔡文伯充饥。兰斯看着蔡文伯破衣烂衫,衣不遮身,挡不住风寒,就拿出自己的一套军服,给蔡文伯穿在身上。一个傈僳族娃娃,穿着一套美国大兵的服装,像中国戏曲演员,穿得跟戏袍一样,真是好看极了,当场,兰斯拿出照相机,为蔡文伯拍了照片。直到60年后,在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日子里,兰斯有幸来到中国,来到他曾经战斗过的边境口岸猴桥村,两人喜剧般地重逢时,兰斯把60年前为蔡文伯穿着美国大兵军装的那张意味深长的照片交给蔡文伯。并且又和蔡文伯合拍了一张两人重逢时的合影。蔡文伯精心地做了一个带玻璃的镜框,将这两张珍贵的照片装好,珍藏着,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天天看着。又过了十年后的今天,他喜出望外地把珍藏着的照片,专门拿给我看,我深深地沉浸在感动之中,沉浸在那些难忘的岁月里,这是两个国家,两个素不相识的战友,在抗击共同敌人,抗击侵略者的战争年代,留下来的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纪念。
蔡文伯继续激动地对我说,70年前,和这些美国大兵打交道,只知道他们是远离家乡千万里来到中国,参加我们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的。所以,很喜欢他们,很乐意经常去帮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虽然肤色不同,语言不通。但相处得很好,就像一家人一样。我经常主动帮助美国大兵到槟榔江去担水,到野人山里去砍柴,到草原上去放马。有一天,我正在山坡上帮助美国大兵遛马时,突然听到远处有乡亲们在呐喊:“日本鬼子来扫荡了!”我想,日本鬼子肯定是冲着美国工兵来的。美国工兵只管抢修公路,没有防御还击的武器。日本鬼子来了,不就是灾难来了。我拼命地骑上马,朝美军所在的工地跑去。才一见到兰斯,我就拉着他的手,边说边比划着日本鬼子端着刺刀来扫荡的那种鬼样子。兰斯和战友们很快明白了是日本鬼子来扫荡了。我给他们比划着说;“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最熟悉,请你们跟着我跑,只要跑进缅甸的原始大森林里,藏在野人山上,小日本就无法找到你们。”兰斯和战友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集合好队伍跟着我往山里跑。我带着这些没有防御武器的大兵跑呀跑。跑进了缅甸的原始大森林里,小鬼子怎么也追不上,怎么也找不到。扑了个空,天黑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去了。日本鬼子阴谋突袭围歼美国工兵的美梦破灭了。美国工兵很感激我,也更加深了他们与当地傈僳人的深厚情谊。他们把食品和生活用品节省下来,集中起来,由兰斯开着吉普车,挨家挨户送到槟榔江畔猴桥村的傈僳族人家里。后来,盟军和远征军在缅甸打了胜仗,中印公路全线通车了。蔡文伯领着乡亲们和美国工兵一起,在猴桥口岸,在“史迪威公路”上,亲眼看着100多辆盟军的卡车组成的首支车队,在一位少将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满载着抗战急需的物资,从猴桥上开过去,朝昆明开去……
责任编辑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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