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叫三道河。
三道河不该叫河,她没有河波涛滚滚恣意霸道的气势,三道几乎并列的细瘦小溪,像连绵不绝的群山抛出去的三条水袖,蜿蜒而来,逶迤而去,在三大河坝子中间绾成松散的结,结头向下收拢,抽出一条银链,铺展开去。充其量算溪,三道溪。能叫三道溪吗?不能,三道河这个名字已经镌刻在我的生命里,即便她面目全非,甚至毁灭消亡,三道河依然在我的世界里奔腾不息。
三道河不远,我每年回去一两次。看看熟悉的山山水水,看看母亲的坟墓,看看亲人和邻居,看看曾经居住过,如今已破败不堪的老房子。
年龄越增长,我对三道河的感情越复杂,爱恨交织。
我深爱记忆里的三道河,山绿得粘稠,风掀不开,雨打不透。红色的杜鹃花,仿佛燃烧的火把,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点缀于无边的浓绿里,随风摇曳,似乎听得见火焰的呼啸。水清得看不见水的存在,蝌蚪飘在空中,青蛙浮在气里,只闻清脆的流水声,湍急处,闪动一河流动的细碎亮光。河岸上就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三道河大坝子,出产极其丰富的庄稼地,大片的庄稼如同绿色的海洋,四周的山阻挡不住奔涌的绿波,那绿波漫遍山野,漫过山头,翻山越岭奔涌而去。农舍掩映在绿树丛里,黑瓦黄墙,喝醉了一般,慵懒地躲在树阴下,炊烟升起,它才会醒来,飘出几声人语,鸡鸣,狗叫。
我深恨现在的三道河。山秃了。水瘦了。树少了。草绝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香消玉殒,尸骨无存。河道改弦更张。一条坚硬的水泥路从头到尾贯穿整个三道河大坝子,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将三道河坝子劈成两半。水泥路两边曾经种满庄稼的土地,如今长出无数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房子,恰似一个个硕大的肿瘤,缀满道路两旁。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人,逐渐老去,死去。陌生的人,陌生的景象慢慢占领我记忆中的三道河,让我十分恐惧和悲伤,我想回去又怕回去,我想看她又怕看她,我无可奈何地任由她一年年地变化,日渐和我记忆里的三道河大相径庭。她这是老去了还是焕发出青春?她这是昂首前进还是大步后撤?
我还是我,可我的三道河去了哪儿?我几欲潸然。眼里的泪水没流出来,乡邻们来了,请我去家里坐,把我当成远道而来的客人,好茶好饭地招待,十分艳羡地问城里的高楼和街道,打探我在城里的境遇和地位。他们把我的窘迫看成低调,把我的无奈理解成谦虚。请我办低保,贷款,调解纠纷,给派出所打招呼找回他们失窃的耕牛。我忙里抽空问他们杜鹃花呢?弯腰树呢?河道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我问这个干什么,不明白杜鹃花弯腰树河道和他们的低保贷款以及失窃的耕牛有什么关系。
我卑微的境遇难以实现他们迫切的愿望,失望爬上他们的脸。再回去,找我的人就少了,说我忘本的各种版本的传言渐次打开,再也没合上。他们习惯了眼前的一切,像习惯自己的老去一样熟视无睹了,没有谁在意我耿耿于怀的那些事物。强大的现实面前,我的悲伤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苍白无力,虚伪无用。难道曾经鸟语花香的三道河,只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存在吗?人们都忘记了曾经的三道河了吗?
我无数次和文友们述说我对三道河的爱恨和困惑,文友是我生活中的朋友,精神上的伙伴,他们理解我支持我。被现实击碎了记忆的我,孤独,空虚,无助,急需温暖的认同与告慰。我想邀请他们去三道河看看,现实是如何蛮横霸道,不由分说地强占,践踏,破坏我记忆中无限美好的三道河,然后让他们与我同仇敌忾地声讨,无限悲凉地怀旧。
3月8日,我们成行了。我苦大仇深地走在队伍前面,指指点点,义愤填膺:这片赤红的山崖上原来是茂密的森林,杜鹃花开得像火烧,那一挂瀑布原来水流湍急,飞珠溅玉,如今细得像人的眼泪……我如同受尽委屈的小媳妇,盼到了娘家来撑腰的亲人,哀怨,愤恨,理直气壮。
然而,文友们看到的三道河依然很美,芳草萋萋,流水落花,清风徐徐,云淡天高。他们称道三道河山奇水秀,秃了的山和难得一见的丹霞地貌有关,瘦了的水与爱和相思有关。他们由衷赞美三道河的端庄,干净,不施粉黛,独一无二。他们说每一个离开故乡的人都有一段和现实格格不入的故乡记忆,离开的人总是对故乡的变化爱之深,责之切了。这也许是旅人惯常的通病吧!
我落在队伍后面,看着这一群陶醉在山水里的人,蓦然惊觉,是我对三道河太过挑剔了。文友们说的话不无道理,人和自然,谁能抵御时间的砥砺和风雨的侵蚀呢,这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记忆和一成不变的风景。我深爱的三道河,注定是前辈更前辈三道河人的遗憾或深恨。我深恨的三道河,却恐怕早已镌刻进比我更年轻的三道河人的生命,成为他们人生记忆里最美最温暖的风景,安放了他们的思念和灵魂,陪伴他们奔走天涯。
我突然释怀。感谢文友们的到来,使我茅塞顿开。离开三道河这些年,我第一次站在三道河边开怀大笑,痛饮狂歌,甚至放浪形骸。
我想,当某一天我不在了,一定嘱托后人将我埋葬在三道河,化作泥土,长出一株草或者一棵树来,与三道河生死相依,任由人们记忆或者忘却。
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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