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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梨树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158
丹增(藏族)

  作者简介:丹增,藏族,1947年生于西藏,曾任中共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中共云南省委副书记,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笔会中心会长、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主任。代表作有《神的恩惠》、《江贡》、《太平洋风涛》、《生日与哈达》、《丙中洛》等,专著有《小沙弥》、《文化产业发展论》、《驼峰飞虎》等。曾获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优秀散文奖、《百家》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亚州华人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盛世民族情征文优秀作品奖、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等。

  滇西著名的大理至丽江的旅游线上,有一个叫长头的白族山村。这里,东西两座鱼背形的高山夹着一块坡势平缓的洼地,公路在山坳里纵贯南北,六百来户十来个自然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苍茫高山之下,白墙蓝瓦的白族民居,半隐半露地掩映在翠柏绿竹之间,白云悠悠、空旷宁静,青烟袅袅、闲适祥和,田野随山势起伏,鸡犬之声相和,一派如诗似画的田园风光。

  我的白族好友老李,少小离家到省城工作,现已退休,他的老家就在这里。多年来,每到中秋时节,他总是提着几斤个大、皮褐、汁多、肉嫩的芝麻梨来看我,每次都热情邀请我去看他家的老梨树。

  老李是个官员,也是个文化人,业余喜欢舞文弄墨,摄影喝茶,好客重情,清正淡雅。闲谈之中,不只一次听他眉飞色舞地唠叨,他以自家老梨树为表现对象的摄影作品《百年老梨树》在省里荣获摄影大奖;云南省著名画家姚中华、著名诗人赵浩如等一批名家大师如何如何被自家的老梨树所打动,纷纷借物抒怀,赋诗作画,赞美咏叹。

  这次,老李又兴冲冲地跑来,正式约我去看他家的老梨树。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另一半得之于感受。于是我跟随他坐车四百多公里,风尘仆仆地去感受百年梨树的韵味。

  说到梨树,中国的文人骚客,更多的是写梨花。自居易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杜牧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均是千古佳句,梨花的神韵、形态、甚至香味,似乎都在吟诵中扑面而来。梨花在中国古代文人眼里,总是与雪相比配,梨花似雪,雪似梨花。诗仙李白有诗云“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唐代诗人岑参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清代文学家李渔更是画龙点睛:“雪为天上之梨花,梨花乃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而梨花兼擅其美。”历代文人礼赞梨花,是欣赏她奔放灿烂的诗情画意,赋予她纯洁、朴素、雅致、大方的人文情怀。不少远离家乡的游子,心中永远有一片梨花灿烂的家园,耳边永远有一支梨花飘荡的歌谣。难怪老李离家在省城生活了几十年,还是念念不忘家乡的老梨树。

  阳春三月的长头村,云淡风轻,桃红柳绿。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投下温热的柔情唤醒一冬沉寂,生机盎然,舒适自在。远处,高高的山顶白雪皑皑,山腰植被莽莽苍苍;眼前,绿色的麦浪碧波荡漾,春意盎然。走在村里,路边胖嘟嘟的小猪三五成群地躺在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人来了也爱理不理;三三两两的鸡群低头觅食,悠闲自得,如若无人。突然,一队小孩举着自制玩具,你追我赶,呜哩哇啦地呼啸而过,吓得小猪群哼哼叽叽,东奔西突;鸡群到处躲闪,有的慌不择路,凌空飞过田边的围栏。一时灰尘四起,嘈杂欢闹充满山坳,久久不息。待鸡飞狗跳的喧嚣,随着淡淡的轻尘消失在村头,“叮当叮当”的牛铃声便在耳边清晰起来。

  老李一行带着我沿山坡曲折的小路前行,路顺着一条小溪流蜿蜒向前,溪水泛起的浪花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卷起漂浮的树叶,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唱。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麦地,远远地望见田地中央那一树花枝乱颤的老梨,像一团白雪凌空飘在绿绿的田野上,清逸洒脱;又像一个白头老翁拄杖伫立在大地上,饱经风霜,风姿不减。到了树下,只见主干硬朗,铁骨铮铮;枝条遒劲,金钩铁线。仰望过去,这一树的梨花又如一朵洁白的云掠过蓝天,一尘不染,清心亮丽。一阵春风过后,花瓣漫天飞扬,洋洋洒洒;花香清气扑鼻,神清体泰。

  远方大山隆起强健的肌肉,地老天荒般苍凉;近处田野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老梨树,成了这山坳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孤傲、挺拔、迥异,侠骨柔肠,独树一帜。

  据介绍,这棵老梨树已经有120多年的树龄了,还是老李的祖父在清末时种下的。村里一位耄耋老人介绍,五十年代初的长头村,四周都是原始森林,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白天进去都寂静幽暗,阴森吓人,还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或野兽的吼叫,令人心惊胆战,村里人单独根本不敢进树林。他绘声绘色地说,那时后山有豹子野猪,前山有灰狼黑熊,那笨熊胆子大得有时会悠闲地走进村子,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转悠,东张西望,大摇大摆,自然得宛如走亲访友。

  相传,李家祖父善于种植和管理各种果树,苹果、梨子、桃子、李子、木瓜、核桃样样都种,勤劳务实,由此成为这一带的殷实人家。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土壤肥沃、气候温润、阳光充足,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村里的一些人家,也跟着种起了果树,很快整个村庄变成了大果园,“长头水果”在当地家喻户晓,声名远播。春天来了,整个山坳桃红李白,蜂蝶纷飞,幽香沁人;夏秋之季,果实满枝,先熟的酡颜醉脸,还青的并蒂青皮,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1958年,“大炼钢铁,赶超美英”的口号响彻祖国大地,全国上下砸铁锅、折钢勺,砍柴火、烧土窑,村村炼钢,家家炼铁。边陲深山里的长头村也沸腾起来,支起十几个炼铁炉,不分昼夜地烧炉炼铁。砍!砍!砍!先是砍山上的树,来填那些仿佛永远喂不饱的炼铁炉,渐渐地,山上的树砍光了,就开始砍村里的果树,转眼问,一个果园一个果园地灰飞烟灭了,最后轮到李家果园。当无情的斧头挥向这棵老梨树时,老李母亲忍无可忍,发疯一样冲了过去,死死地抱住梨树,呼天抢地,誓死如归:“你们要砍,就先把我砍了吧!老天呐,我几个儿子还指望它交学费呢。”一声霹雳回荡在山坳里,深深地叩问着人们心头的良知,老梨树终得劫后余生。

  那时生活艰辛,人民公社办起了食堂,开初一天三顿饭,每顿三个菜,后来变成一顿一个菜,再后来,一天只有两顿清汤寡水的土豆汤。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挨饿的滋味,才真正理解“民以食为天”。大人吃野菜、嚼草根,孩子怎么办?李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奶水,老李妈妈只好将梨嚼烂哺喂小孩。几个邻居家的小孩,村子里的小孩,都是靠李家老梨树的梨才活下来。

  1966年开始,每一个中国人的头顶上压着一块磐石,一压就是十年,人们习惯叫十年浩劫。十年间,绝大多数领导干部叫“走资派”,几乎所有知识分子叫“臭老九”,曾经拥有一点家产的叫“地富反坏右”,抄不完的家,挨不完的批斗,写不完的检查,关不完的牛棚,砸不完的文物,烧不完的旧书,最革命的口号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人人喝了“迷魂汤”似的。长头村也毫不示弱,写有革命口号的横幅拉起来,老村长戴上高帽斗起来,南腔北调的样板戏唱起来,一场闹剧越演越烈。村里要搭建一个庄重的“忠字舞”台,但坝子里已没有一棵像样的树了,村文革小组便打起了这棵老梨树的主意,派一帮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赶来砍树。那时的农家连养只鸡都算资本主义的尾巴,这树当然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跟李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当那帮人来到树下时,李大妈还是她的老办法,把老梨树紧紧抱在怀里,寸步不离不让。这次,她还事先叫来了当初被这棵老梨树挽救了生命的几个孩子,并告诉他们,这是我们村的救命树,对我们有恩,没有它哪有你们这些孩子的命。她理直气壮地朝人群高喊:“要砍树,先砍人。”那紧绷的脸,露出一副揍人又找不到对象的神态,两眼闪着忿怒的目光,一排整齐的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满脸涨得通红,两只抽动着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梨树。这平时性情柔和得像天使,忍耐功夫不下老黄牛的弱女人,这时却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勇敢、坚毅,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面对这情境,这帮年轻人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谁也不敢下手,渐渐地心虚了,退缩了,陆续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去,老梨树再次躲过了刀斧之灾。

  进人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的大江南北,“触皮肉”的折磨和“触灵魂”的侮辱不再发生,人们脱下面具,掏出良心,敢说真话了。长头村推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有田地,户户有山林。李家分到了四亩多地,老梨树也重新划归到李家名下。

  分地的那天,李大妈换了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族女装,那矮小、结实的身体就像充足了电似的,精神百倍,光彩十足。她来到分到的地头,弯下腰去,从田里抓一把有些润湿的泥土,先是抓得紧紧的,再把它捏得细碎,送到鼻尖闻一闻,然后撒回田里,欣慰地站在肥得快要出油的四亩良田里,久久地一往情深地望着这棵老梨树。这时的老梨树,刚被春剪过,神气十足地挺立在田地中央,大枝小枝,间隔匀称,枝头上的花蕾和嫩芽,透出淡淡的新绿。主枝像条条有力的手臂拥抱着蓝天,枝丫交叉,错落有致,生机勃勃。

  时光飞逝,长头村变了,越变越美,越变越好。南北荒坡上种满丛密、柔嫩的苗木,树梢长着均匀、鲜明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彩。那精心设计的田野,像棋盘似的,春天麦浪翻滚,深秋谷稻飘香,演绎着田园诗画般的岁岁年年。村里办起了文化室、图书馆,还建起了农民书画院。如今这里的农民可不再是蹲在墙角晒太阳,嘴里含着旱烟袋,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模样,收入来源并不全靠田间地头。那百年老梨树依然守望着这一片田野,挺拔的树干愈发硬朗坚强,浓密的枝条愈发生机蓬勃,好像一把巨大的伞,深情地庇护着脚下的庄稼和富裕起来的人们。

  一天,当家的李家老六因嫌弃树阴遮盖影响作物生长,气凶凶地举起笨重的斧头,砍向梨树。斧头落处,木屑纷飞,枯叶抖落,这一斧像晴天霹雳,惊动了在病床上的李大妈,她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用身子直挺挺地隔开老六和梨树,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老六,这可是我们长头人更是我们李家的祖传树,也是你的救命树呀,怎么能砍呢!”老六蓦地怔了一下,面对平时病恹恹的母亲如此强烈的愤慨,他倒抽了口冷气,惊魂失魄,呆若木鸡。略微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身前,哀求道:“阿妈,树阴遮挡了阳光,影响庄稼生长,我才一时糊涂。对不起阿妈,我再也不砍了。请放心,哪怕不种庄稼,我也会保护好这老祖宗的。”

  百年老梨树,历经“三砍”之劫,成了一个农家世纪风云变迁的见证,成了著名旅游线路上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风雨沧桑,天道昭昭。是以为记。

  责任编辑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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