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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吉的荞麦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066
韩静慧

  一

  额吉坐在山坡的荞麦地里,像一尊佛像一样,沐着阳光,嘴巴里不停地唠叨着:“以后再也吃不上猫耳朵了!”

  塔娜坐在一边,正用狗尾巴草编小猫,绿绿的草儿在手上翻飞着。塔娜是额吉小儿子的女儿,今年十岁。

  塔娜不吭声,照样小手翻飞编着自己的狗尾巴草。因为额吉的唠叨每天每时每刻都会萦绕在塔娜的周围,加上额吉的耳朵越来越背,跟她说话要大声重复地喊叫才能听见,所以塔娜不愿意那么费力气地跟额吉说话。

  “以后你长疮的时候,你拉肚子的时候没有净肠草怎么办?”

  额吉管荞麦也叫净肠草,塔娜的头上脸上长疮的时候额吉就会用醋把荞面和成糊糊涂在疮上,那疮过一天就结痂了;拉肚子的时候喝下炒焦的荞麦也立刻能好,哦,还有被狗咬的时候把荞面掺上狗毛和成面团在伤口上来回搓,很快就能止血止痛……

  对于荞麦的好处,塔娜都知道。额吉说过,虽然荞麦花在百花当中没有名字不富贵,平平淡淡很卑微,但荞麦能除五脏的滓秽,消热肿风痛,还能治痢疾。额吉说自己活到这个年龄啥药都没吃过,一次针也没打过,就是一辈子爱吃荞面的原因。

  塔娜还从额吉的嘚啵中知道,住在喇嘛地一带的农牧民都嫌弃荞麦产量低,从不把它种在好的平坦的土地上,都是把它随便地撒在其他农作物不喜欢的山坡或者谷地里随它自生自灭。额吉说这样做其实是很委屈荞麦的,荞麦也很喜欢能上去水的优质土地啊!可人就是没有良心呢,荞麦对人尽心尽力的好,人总是对荞麦漫不经心的。额吉这样嘚啵别人,其实自己也把荞麦种在了山坡上。

  塔娜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心一意地编自己的狗尾巴草。塔娜每天像跟屁虫一样跟随着额吉,但很少跟额吉说话。大多数的时候就是沉默地做一个倾听者,偶尔点点头作为回应。即使是这样,她也比自己的父母对待额吉的态度要好得多。不像父母那样一听到额吉的唠叨就心烦。父母对额吉的唠叨采取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不搭理,听也不听就躲到一边;二是大声和她喊,和她吵。比如在塔娜的上学问题上,父母就一直和额吉吵。

  塔娜需要上学的那年,村里没了学校,因为学校都合并到旗政府所在的镇上去了,塔娜只好坐校车去上学。额吉第一次在村口送塔娜上校车,看见校车小小的空间里塔娜像馅饼一样地被夹走了,额吉就心疼就害怕就不停地唠叨:“这日子越过越穷了,塔娜爸爸小时候村里还有小学,小学里还有六排房子,他在村里读完了小学,几里地之外也有初中。现在倒好,小学,初中都撤了,孩子要读书就要到旗里去了,路那么远让小孩子怎么去读,这日子咋就越过越穷呢?学校怎么越来越少呢!”

  那些天额吉不停地唠叨,塔娜爸爸开始还耐心地跟她解释说现在孩子上学都不花钱比过去好多了,但这样的解释却引来了额吉更多的唠叨:“你觉得免费,我看比过去还贵了,三天两头要钱,什么服装钱,什么本子钱,杂七杂八的哪点省钱了?你小时候就是那几本书要钱,剩下的什么都没要过。现在这日子怎么越过越穷呢?过去过年过节村子都办‘会,公爷府(老年人对镇所在地的称呼)里能看灯盏和秧歌队!现在过年过节‘会都不办了!啥都没有!你说穷不穷?”

  塔娜爸爸不耐烦地冲额吉喊:“电视上不是天天有热闹吗,你可以天天看啊!”塔娜爸爸喊完,瞪了额吉一眼转身就走:“人老了怎么这样烦,嘚啵嘚啵的烦死人了。”

  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接送小孩子的校车在泥泞的路上翻车了,虽然在受伤名单里没有塔娜,但被吓破胆的额吉强行不让塔娜上学了。说等等,等校车换成大车的时候塔娜再去上学,但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来情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但没有改变,孩子上学更困难了。为了安全,上边不允许私人面包车再用来做校车,但学校也没钱买大点的车,学校就让家长自行去解决这件事情,这样一来,很多和塔娜一样家离学校远的孩子就自动选择了放弃上学。

  为了塔娜上学问题,额吉和塔娜的爸爸不停地吵,额吉的意思是不上学也能活着,塔娜爸爸认为不上学孩子就毁了。额吉说咱们村子里十多年都没出大学生了,好多孩子都不上学了,不是照样吃饭穿衣吗?塔娜爸爸说,人家的孩子我管不着,我家的孩子就是得去上学。为了让塔娜读书,塔娜的爸爸发誓要在旗里租个房子让塔娜妈妈去陪塔娜读书。但跑了半个月,回来只甩给额吉一句话:“租不起,贵!”

  这样一来二去的一耽搁,塔娜都十岁了,还没复学!因为没上学,所以就每天跟在额吉的屁股后边像跟屁虫一样,倒是给额吉做了伴。

  额吉和塔娜都习惯了这样的“合作”方式。塔娜可以在唠叨的额吉身边沉默地玩一个上午,额吉可以在玩耍的塔娜身边唠叨一个整天。但相互好像谁也离不开谁,塔娜一离开额吉的视线,额吉就会立刻破声拉气地高喊:“这孩子,死哪去了?塔娜……塔娜……”那声音虽然苍老,但仍能穿破整个山坡上的荞麦地,在山谷里引来嗡嗡嗡的回声。

  塔娜听到就会从荞麦地的花海里钻出头来嘻嘻笑着扬手:“我在这!”

  但额吉是听不见的,听不见的额吉就用她那昏花的老眼到处搜索,一直搜索到模模糊糊地看见塔娜的身影才不再叫喊。

  而反过来要是塔娜看不见额吉了,就如刚生下来的小羊羔找不到妈妈一样张皇失措,远没有额吉的那份镇定,她会哭,会喊,但额吉是听不见她的那些哭喊的,直到额吉自己走出来为止。因为额吉是不会离开塔娜的,额吉再糊涂也没有忘记塔娜,她只不过坐时间长了就要到背人的田埂处或者树后边撒一次尿去。

  唉,今天的狗尾巴草真是不听话呢,很顽皮很顽皮,很滑很滑,塔娜总是编不成小猫猫!

  额吉又自言自语:“以后再也看不到荞麦花了……”

  塔娜听到这句话立刻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着急,编小猫猫的手也停下了。因为她太喜欢粉粉白白如云朵一般的荞麦花了。塔娜可以不吃额吉用荞麦做的那些猫耳朵和那热乎乎一碗碗的咯咯豆;可以不吃额吉用小石磨推出来的荞麦凉粉;也可以不吃那些荞面馅饼和荞面面条,但塔娜不能不看这些花儿。每年春夏塔娜都会跟着额吉到山谷里来,在荞面地里折跟头,抓蚂蚱,甚至跑到山谷下边的小河里抓鱼和蝌蚪,采各种各样的野花。春天的时候荞麦还没开花,但对面山林里那些石头花、金盏花、狗尾花、一点红、山杏花、翠雀儿花、格桑花和龙胆花都已经开放。这些自由自在生长在山地间的野花,似乎要和人种植出来的荞麦花比谁开得更早,比谁开得更美一样争先恐后地早早就烂漫了。但荞麦花每年都不急不火,听从着额吉的安排,额吉说哪天该种荞麦了,阿爸和阿妈就哪天扛着养麦种子上山。额吉说哪天该开花了,到了那一天,荞麦真的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满山白灿灿粉嘟嘟的花儿!嘿,那真是神奇的场面哦,这个时候的塔娜真是太崇拜额吉了,额吉不用动,只用嘴巴,就变出了那壮观的漫山遍野的花呀,你说神不神?

  所以塔娜爱山上那些野花,也更爱荞麦花,因为养麦花是额吉领着她亲自变出来的。

  塔娜和额吉的目光一起投向身边的荞麦花上!

  漂浮在红色细高挑儿根茎上的荞麦花儿漫山遍野,壮观而宏伟,就像一幅巨大的画,在山谷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如梦幻童话一般的美丽,让人沉醉,让人眩晕。虽不妖娆,但也引蜂招蝶,成群的蝴蝶在芳香的花朵上翻飞着,舞蹈着。蜜蜂也嗡嗡地歌唱着在花海中留恋地徘徊。蝴蝶、蜜蜂和风一起,把荞麦花的芳香散布在山谷中,让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甚至山坡下哗哗流淌的小河里游泳的小鱼和青蛙都闻到心醉的荞麦花的香气!

  山谷里各种鸟儿也在大片大片的荞麦花上飞翔,它们一会飞到树林里的树枝上,一会又俯冲到荞麦花上。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荞麦地旁的榆树和杏树枝上叽叽喳喳兴奋地说笑着,嬉戏着,它们好像和塔娜一样都喜欢这一片荞麦地,喜欢这荞麦花的绚烂和那淡淡的花香。

  二

  额吉正在外屋打“荞面凉粉”。她颤抖着手先把灰白的荞面“打”成稀糊,再倒进盆里,然后颤巍巍地将那盆端到院子里,放在太阳底下,上边罩上防苍蝇的罩子。

  额吉做完这些就喘息着坐在院子里的老杏树底下。

  额吉老了,这些过去很容易做的事情,现在做起来都很吃力!于活时她紧闭的双唇和鼓起的双腮都告诉塔娜,这样的每一次蹲下和站起对她来说都很艰难。额吉唠叨说当年自己做荞面凉粉一次就能做一大笸箩,而现在只能做一大碗,再多,就拿不动了!额吉说一转眼自己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这日子咋这么快呢!

  半天工夫,那盆里的荞面糊糊被晒凉了,凝成一坨。

  额吉把盆子端到屋里,切成条,搁一勺醋,洒些香菜末儿再加些辣椒粉和酱油,一大碗晶莹剔透的荞面凉粉就做好了。

  看着这一大碗香喷喷的凉粉,额吉又开始像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地嚅啵:“以后想吃荞面没有了!”

  塔娜的妈妈正在灶台上烙荞面馅饼,听了这句话,立刻转过头来冲着额吉喊:“有钱上哪里还买不到荞面!”

  额吉转头面向儿媳妇大声问:“你说啥?”

  塔娜妈妈重复地喊了—句:“有钱到哪里都能买上荞面。”

  额吉还是喊:“你说啥?”

  塔娜妈妈不再搭理额吉,只嘟囔了一句:“聋死了!”就又低下头去烙饼。

  塔娜趴到额吉的耳朵上喊:“我阿妈说有钱到哪里都能买到荞麦!”

  额吉这回听见了,嘟囔着说:“哪里的荞面都不如咱家的荞面好吃!咱家的荞麦……”

  塔娜的妈妈听额吉又开始嘚啵,转过身去不再吭气。因为她不愿意再惹婆婆生气,她知道自己即使解释一句,婆婆也立马就会嘚啵出一百句。嘚啵嘚啵两个人就会有口角,因为在许多问题上额吉的看法都和儿媳妇不一致,就像两根永远也拧不到一起的麻绳。

  塔娜家里住的村子,是蒙东地区最典型的一个多民族居住地,村子的地理环境属于丘陵山地、草原、森林的结合体。村民有汉族,也有蒙古族,还有少部分满族。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不同民族人从文化到生活习惯经过岁月的打磨演变融合,多数人几乎都看不出什么大的区别。而且农牧混杂,蒙古族人有放牧的也有种地的,汉族人有种地的也有放牧的。但额吉无论岁月怎么变化,还一如既往固执地保持着蒙古族人的行为方式和语言,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媳妇也这样,但儿子媳妇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日常用语多数都用普通话。儿子从高中毕业后就坚持学普通话了,很少用蒙语,只有跟她交流的时候才用蒙语。而且塔娜的父母一直用汉语和塔娜对话,所以小小的塔娜汉语说的比蒙语好得多,她的蒙语只限于和额吉对话的那点日常用语。这让额吉很不爽,认为儿子媳妇是严重地忘了祖宗,属于那种良心都让狗掏了的白眼狼。

  正在这个时候,塔娜的阿爸从外边几乎是奔跑着闯进了院子,他没有理会额吉和塔娜,而是直接奔进屋里,对正弯腰在灶台前烙着荞面馅饼的塔娜妈妈喊:“哈,可该咱们翻身了!”

  塔娜的妈妈直起腰惊愕地望着满脸兴奋的丈夫,馅饼在锅里滋啦啦地响着:“怎么啦?看你一惊一乍的!”

  塔娜的阿爸一边用手比划一边兴奋地对塔娜妈妈说:“村长说了,不但咱家的荞麦地要征用,就连咱家的房子也得征去,说那样开厂的土地才够用,全村的人都要整体搬迁。还说荞麦地要补助钱,房子要按面积给钱。说是建了厂子后凡是占地户家里都会抽一个人在厂里工作。村长说城镇化就先从咱们这里开始。”

  塔娜的妈妈手一哆嗦,铲子掉到了地上,她傻傻地站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啊,再也不用天天过种地、放羊的日子了,要和城里人一样过月月有工资的生活了吗?

  “天呀,这是真的吗?”塔娜妈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是真的,村长说的,千真万确!”

  晚上,塔娜的爸爸妈妈躺在床上高兴地盘算着以后怎么花那些钱,塔娜的爸爸说拿到钱后立刻就到旗里买个房子,如果还有剩余最好再买台车。

  塔娜的妈妈说:“那我以后就每天开着车去送塔娜上学……嘎嘎……嘎嘎……”塔娜的妈妈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窒息了!

  塔娜父母幸福的说笑声传了出来……

  塔娜和额吉在隔壁的套间里住,父母的对话塔娜听得真真切切,但耳朵不好的额吉听不到。

  塔娜听见父母的对话也很兴奋,虽然荞麦花很好看,但是和要坐家里的车上学和要住城里那样的房子相比不看那些花也是值得的。所以她要把这个特大号的好消息告诉额吉。

  额吉正在抖抖索索地脱衣服,额吉脱衣服很费劲,因为怕腿受凉,她常年在腿上绕着圈绑一条黑色的长长布带子,每天晚上她都要把这带子一圈圈从腿上解下来,早晨起床后再一圈圈地绕上去。

  额吉瘪着的嘴巴紧紧地闭着,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在用力气。额吉是真老了,就算是解下这些带子也像干力气活一样的吃力。

  塔娜将小嘴巴贴到额吉的耳朵上,兴奋地将父母说的话用夹杂着许多汉语单词的蒙语一一都告诉了额吉。因为塔娜跟额吉说话不敢用普通话,即使不会的地方夹杂些汉语单词,也比总用普通话好。如果都用普通话老额吉会很不爽很不爽,那塔娜前半夜就得在额吉不停的嘚啵声中入睡。

  额吉听了塔娜的话立刻呆住了,黑色的绑腿带子从她那双干枯的老手里滑落。

  发了一会愣,额吉三下两下就把布带子扯掉,抖索着下地,摸起自己那根老花梨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塔娜父母的屋子,门也没敲,推开门就进屋,冲着炕上的两个人喊:“谁答应你们连房子也卖了?我啥都不卖!”说着就转身走出了屋。

  塔娜爸爸没吭气,因为他心里清楚,无论额吉怎么闹,她都是白闹,难道她能阻挡住全村的行动?如果真是挡住那可真是见鬼了。

  塔娜的妈妈很担心额吉的态度会让这件事泡汤,塔娜爸爸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塔娜爸爸说:“村长说了,浪再大挡不住鱼穿水,山再高遮不住太阳红。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你放心地等着住楼房开汽车吧!”

  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额吉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一个晚上都没有进屋,她孤独地看着伴随她几十年的老杏树,孤独地听着羊圈里的羊咀嚼青草的声音,孤独地吸吮着院子外草甸子上传来的阵阵青草气息,和忧伤地倾听着菜园子里那一声接一声的蛙叫和蝉鸣!

  这一个晚上,额吉的耳朵变得格外好用,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院子里的树,园子里的花和房子以及那卷曲着身体卧在大门口的已经睡着了的黑狗都被黑夜笼罩着,额吉的心也被这样的黑夜笼罩着没有一丝丝的亮光,觉得万分难过和窒息。虽然夜风一阵阵吹来,但却吹不走老额吉心中那厚重的雾霾。

  每次额吉和父母生气,塔娜都会默默地坐在额吉的身边,陪伴着额吉,父母和额吉生气的事有很多很多。比如,阿妈让塔娜叫额吉奶奶,而奶奶让塔娜管自己叫额吉,塔娜为了不让额吉生气,阿妈不在身边的时候就叫额吉为额吉,但有时候塔娜就搞混了,不自觉地叫出了奶奶二字,额吉听见了就生气,对塔娜说,你是蒙古人的后代,你应该说蒙古话。但塔娜说蒙古话的时候阿妈就生气,说你从小就应该学会使用普通话,否则长大后就难学了。

  小小的塔娜夹在父母和额吉中问,有时候觉得很茫然,不知道该听谁的好,为了不挨额吉的骂也不挨父母的骂,小小的塔娜就学会了躲避方法,那就是如果父母和额吉都在场,她就不吭气。但是虽然不吭气,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站在额吉身边的,每一次她都会默默地陪伴在额吉的身边。

  可这一次,塔娜没有出去陪伴,因为塔娜也想坐自家的小轿车,也想和城里孩子一样住在干净明亮的大楼里,她还要上城里最好的学校。所以额吉说不卖房子不卖荞麦地,让塔娜也十分的不开心。不开心的塔娜没有理会坐在院子里的额吉,自己翻个身就睡着了。

  额吉坐在黑夜中老泪纵横!她舍不得自己的荞麦地,舍不得她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但她清楚,如果全村的人都要卖地,她真的是拦不住儿子的。

  其实,如果不是额吉顽固,儿子早在几年前就带着媳妇出去打工了,像村子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牧羊种地生活。因为他们也向往城市,他们也希望过上干净整洁的城里人的生活。但是额吉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梦想,一直百般阻挠,不让他们离开村子。

  额吉像一尊佛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银白的月光像一张网一样笼罩着她,也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景物和动物,连蟋蟀凄切的叫声都似乎在这个网子里罩着。所有的,即使一草一木,都不像白天那么的真实清晰了,它们的色彩模糊、空幻,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气虽然长,但却那么的衰弱无力没有力量,只掺杂着无尽的哀伤。而这哀伤也很快被静谧的夜晚覆盖,连草地上的虫儿都感觉不到,还在那里继续地欢唱。

  这是一个每天都发生着新鲜事的时代,这是一个额吉拦也拦不住,堵也堵不了的无奈时代。

  后半夜,凉风阵阵,老杏树在风中也开始颤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塞外草原即便是三伏天,白天和夜晚的温差也很大。额吉在吹透脊背的凉风中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泪水……

  三

  也许是那个晚上受了凉,那以后额吉一直咳嗽,有时候还发烧,咔咔的咳嗽声每天都回荡在小屋里,半夜里额吉喉咙发出的拉风箱一样的怪声吓得塔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塔娜的父母劝额吉去医院看看,但都被额吉拒绝了。儿子只好自己去医院给她买了点感冒药和止咳的药,放在她的床头上,叮嘱她吃下去,但一辈子没吃过药的额吉一粒都没有往嘴里放。

  咳嗽着的额吉每天都待在荞麦地里,看荞麦花里的蜜蜂飞来飞去,看蝴蝶在荞麦花上折跟头,看那荞麦花怎么落下去长出穿着黑色衣服的一粒米,看虫子怎么爬上荞麦紫红色的根茎又怎么吃掉根茎上的叶片。

  额吉浑浊的已经早就不黑亮的眼睛从荞麦地转到山谷,再从山谷转到河谷,从河谷再转到那掩映在绿树和山林中的草原小村子。

  额吉就这样一边咔咔地咳嗽着一边看着,从早晨看到中午,再从中午看到黄昏!

  黄昏的山村呀更让额吉难过,放牛的赶着牛在夕阳彩色的照射中下山了;放羊的也甩着鞭子在绵绵的叫声中向山下走着;还没进巢的麻雀和乌鸦在村子的上空起起落落;村前的河套因为水的稀少而露出的白花花石头拥塞满了河床,像镶嵌在绿色山峦中的一堆堆千年化石。

  山脚下那几十户冒着袅袅炊烟的青色瓦房被浓浓绿色的树木履盖着,自己家的瓦屋虽然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时隐时现的一角房檐,但那缕袅袅上升的炊烟传递出来的家的温暖还是让额吉的眼泪横流,家,这个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居住了一辈子的草原山村真的要消失了吗?

  额吉就这样看一会儿,想一会儿,伤心一会儿……

  一转眼日子就不知不觉地到了九月。九月的喇嘛地已经微微有些寒意了,早晨和晚上出去要穿毛衣了。荞麦也都已经收割完毕,但额吉还是每天都去地里坐一会儿,塔娜的父母怕额吉的咳嗽加重,不让她再去,但谁也阻拦不住额吉。她说自己不去看看,就吃不下饭。

  额吉咳嗽带来的气喘越来越重了,那根老花梨木拐杖已经离不开了。她每天柱着拐杖一边咳嗽着喘息着一边慢慢地在塔娜的陪伴下往山坡的荞麦地里挪。上坡的时候需要塔娜在前边拉着她的拐杖才能走上去。

  额吉很费力地挪到荞麦地,很费力地坐在她每天都坐的田埂上。

  已经收割完毕的荞麦地只剩下荞麦茎红色的根茬,周围田埂上的草也几近枯黄,一群麻雀和乌鸦盘旋着飞落在荞麦地的垄沟里叽叽喳喳地寻找着人收割的时候碰掉在地上的养麦粒,和被秋风吹僵的小虫子。对面山上的树叶子已经发黄,风一吹,叶子们就像蝴蝶一样纷纷地飘落。

  陪着额吉来的塔娜觉得秋天真是没什么好玩的,麻雀她抓不住,落叶她没有兴趣,她只有丢下额吉去山谷的河滩上捡那些美丽的鹅卵石。

  中午到了,捡了一兜兜鹅卵石的塔娜去喊额吉回家吃饭发现额吉坐在荞麦地的田埂上,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眼睛睁着,任塔娜怎么喊脸上都没了反应。

  阿爸阿妈听见荞麦地里传来的塔娜惊恐而凄厉的哭声,跑上山坡发现额吉已经停止了呼吸!

  塔娜的爸爸走上前去,将手掌放在额吉的额头往下一捋,说:“额吉,你睁着眼睛是不放心吗?你放心走吧,我会把你埋在这块地里。让你天天看着你的荞麦地。”

  额吉的眼睛闭上了。

  那以后的一年时间,塔娜再也没来过荞麦地,因为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塔娜家在旗镇上有了楼房,一切都改变了。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

  塔娜也上了学,没有去额吉一直希望她去的蒙古族小学,她去的是一所普通的汉语授课学校。

  塔娜也不叫塔娜了,她的作业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一个汉语名字:“汪小娜”。

  一年后,塔娜,不对,应该是汪小娜和父母回老家给死了一年的额吉上坟。

  那个昔日回荡着人声狗吠和牛羊欢叫的漂亮草原小山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放眼望去,一排排的大型推土机正轰隆隆地作业,工地上到处都是忙着挖地基和垒砖头搅拌水泥的建筑工人。到处堆积着钢筋、砖头等建筑材料。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村中那三株百年老榆树仍然傲岸地挺立着,给人以历经沧桑的感慨。

  塔娜的父母非常兴奋地看着这热闹的建设场面,尤其是塔娜的爸爸,幸福的嘴巴快咧到脖子根上了:“哈,真快啊,明年的现在工厂的大楼就肯定建成了,这里也成了热闹的工厂区,将来和城里就连成了片,我就是这里的工人了啊!”

  塔娜一家人绕了半天才从砖头钢筋中走出来,沿着残存的山路来到荞麦地。

  荞麦地里长满了蒿草,一根荞麦都没有!看来这块被卖的地还处在等待处理的阶段。

  额吉的坟没有在荞麦地里,而是在荞麦地对面的山谷里,坟上长着许多蒿草,蒿草在风中颤抖着。

  塔娜问:“为什么没有把额吉埋在荞麦地里?”

  阿爸说:“地都卖了,所以不能埋在那里。”

  塔娜的眼泪流了出来:“那额吉看不到荞麦了!”

  阿爸低下头说:“看不到了!”

  塔娜的哭声立刻出来,转头和阿爸喊:“你答应额吉的,你答应额吉的。”

  塔娜哭着坐在额吉的坟地前,任阿爸怎么拉也不起来!

  责任编辑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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