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房檐
38年前,因为营养不良,我记得我一睁开眼睛已经6岁了,才知道记事。那年是1980年,正是兴安盟复建那年,故乡他克吐村也随着突泉县从吉林省白城市归属回兴安盟,本是件大事,却看不出大人们有什么兴奋,只听我的姥爷说:“归谁管都一样,都是个挨饿的穷命!”我的姥姥接着叹气说:“是啊,看这孩子瘦小瘦小的,是只溜房檐儿的没食儿吃的麻雀,天天瞅瞅叫……”我家更穷,连间土房子都没有,过着“溜房檐”的生活。
“溜房檐”意思是自己没房子,租住在别人家,理不直,气不壮。租房子得看房东脸色的日子,不太好过。我清楚地记得:父親背着大行李包,推着一辆破毛驴车,车上坐着我,母亲背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抱着4岁的妹妹,一家5口,四处搬家求租,住完南街住北街,住完对面屋住西厢房。因为给不起足够的房租或者拖欠房租,很多时候靠人情关系或者托人说情,房东才网开一面,勉强答应。为了多延长租房时间,也要低声下气和房东处好关系,以免被扫地出门。
有个别房东挺可恶。有一次搬家赶上了正月,外面下起了漫天大雪,母亲背着弟弟刚要踏出大门,却被房东拦住了,说:不能从大门走,哺乳的女人“比较脏”,正月里搬家出大门会给东家带来不吉祥,除非给个2元钱的红包,才能免灾。这是哪门子迷信啊?明摆着是难为人索要人情。母亲不信这个邪,也没给房东红包,也没钱可给,给也不能给这样的小人,但也不好和房东发生矛盾。这个具有典型刚强的东北女人,居然爬上满是冰雪的一人多高的院墙跳了过去。租房的苦难生活,让逐渐明白事情的我,开始有了和父母一样的渴望: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房子啊?
土坯房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早在1978年就召开了,“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已经开始普遍实行。大江南北,一片春风吹来真正的生机盎然。在1982年,也缓缓地吹到了这塞外苦寒之地,我家也开始了幸福的生活。我的学生时代开始了,开始学文化了。父亲捡起当年被“文革”停的课,自学成才,有了中专文凭,被公社安排为农业技术员,成了国家干部。母亲也有了自己的一块自留地,侍弄得庄稼满园。更大的变化是:我家终于有实力要盖房子了,父母决定要在村东头的荒地上盖两间土坯房!
“上看一片黄,下看是土墙,雨天泥水流,晴天尘土扬”,这就是土坯房的真实写照。土坯房,是用手工做的土砖,没经烧制,砌墙而成的房子。土坯房是经济条件落后时期的产物,是我国劳动人民一项了不起的无奈创造!
“俺家要盖房子喽!”我蹦蹦哒哒地跑到姥爷家,去替父母传话求工。姥姥笑道:“太阳终于从西面出来了!”姥爷勒紧裤腰,拿起铁锹,一声洪亮的召唤,十几个我舅舅辈的小伙子应声而起,都来帮工。我对盖房子的关注不亚于父母,每天放学都要去现场,给烧水沏茶,给碾碎旱烟撕烟纸,给传话跑腿,给准备饭菜的母亲打酱油买咸盐。
脱坯是土坯房的头道准备工序。姥爷和舅舅们抱来一捆捆干草,用铡刀铡成二寸左右长的埝草,像切韭菜一样。把土和埝草混在一起,倒入水,和成泥,像和面一样软硬适中,再把大泥团摁在长方形木头模子里,两手对角迅速摁两次,把四个角壮起来,再用两手交叉一“胡噜”,然后两手抠住两端的提手用力一提,一大块土砖扣在地上,一块坯就脱成了。
坯够数了,接着挖地基槽,用夯砸地基。夯,挺简单,把二百斤的方石头,绑上四根木杠就行了。选有力气的小伙子,扛起木杆,齐心协力直接往下墩方石头,得砸好几遍,直到颠起夯来,砸不下去为止。
砸完地基就是垒房,把一块块土砖像堆积木一样,垒高墙体,同时留出窗户和门垛口。主体墙够高了,就开始上檩。上檩是盖土坯房最隆重的事,有好多讲究,上檩之前得 “挂红”,把红布条系在中檩上,为了喜庆,挂得多也是一种荣耀。上椽子之前,红就撤下来了,接着用高粱杆厚厚地铺盖在椽子上,再压上黑土踩实,抹上三遍黄泥,压顶完毕。
“嗨!终于完事了!”父亲深深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母亲乐不可支,送走帮工的亲友,挨个告诉好几遍:“这回姐姐有个稳当住的家了,都来串门啊!”
两间土坯房,分里外屋。里屋稍大些,南窗下一铺大土炕住着一家5口人,北墙靠着简单的家具,西墙倚着写字台、缝纫机和折叠的饭桌,还有几个散落的小圆凳。外屋当厨房和仓库,摆满了油盐酱醋和零落把碎。虽然很拥挤,但比租的房却宽敞了许多。土坯房,伴随着我那简单而纯真的80年代,伴随着我从童年走向少年。虽然身穿粗布涤卡,吃着五谷杂粮,生活却总是充满渴望,精神却总是充满愉悦,总有一种思索的力量和沸腾的感动。
起脊房
生活越来越好,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洗衣机、电视机、自行车等等,相继塞进了土坯房。3个孩子也越来越大越占地方,睡觉爱打把式的我翻个身就砸着弟弟。两间土坯房已经不堪重负,无法满足生活需要。父亲的工资,母亲的劳作,养家糊口尚可,再盖新房却无能为力,怎么办才好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周立波《暴风骤雨》中的一句话,是当时生活在底层温饱线上的劳动人民的奋斗格言。关键时刻,我的奶奶居然偷摸拿出了2000元钱,资助盖新房!
60多岁的奶奶,一个大字不识,是个没有文化却很有智商的女人,在“逃荒”前的山东老家,是全村最早参加革命的,入党年龄是16岁。后爷是个好人,是粮站书记,生活比我家强许多。依靠后爷生存的奶奶,精打细算,节俭着牙缝,再卖一些瓶瓶罐罐,还不顾老眼昏花刺绣一些鸟语花香来换钱,又凭着那张破旧的党员证和烈士遗属证明从民政部门要点补助,边边角角,日积月累,就攒下了这笔数目不小的钱。父母又张罗了2000元,加起来,可以盖四间石头水泥起脊房了!
与盖土坯房不同,这次我们可以雇瓦匠、雇小工、雇车了,免去了父母和众多亲友的劳苦。有了钱真方便,四间石头水泥起脊房,在一年后完完整整、高高大大地耸立在村子里,离老远就能看见。母亲感觉非常骄傲,还特意路过以前的房东家串串门,有扬眉吐气的味道。房子挺起来了,父母的腰却因劳累弯了起来,说:这辈子再也不盖房子了……
楼房
很快就步入了90年代,祖国大地一片商机无限。“想法赚点钱吧,这3个孩子都在读书,以后读高中上大学供不起啊!”父母亲一商量,决定倾其所有积蓄,利用父亲搞农业技术的优势,从外地购来大量种子化肥,囤积在四间大房子里。母亲放弃了务农,职业转型,卖起了货。这四间大房子立下了汗马功劳,当了好几年货仓,使我家的经济状况直线上升,成为村里上等有钱户,保证了我读完高中念大学,还保证了弟弟读完研究生又考了博士。
2000年,我从包头医学院毕业,回到家乡的县城医院工作,当了一名医生。父母马上就给我拿了6万元钱,买了楼房,舒服得很。父母也经常来住住,哄哄孙子,享受楼房的明亮与温暖。伤感的是,几年前母亲病逝了,这一幕欢快,就再也没有过……
母亲病逝后,我每一次回家都是一路心情沉重,总是一步步慢慢走向老屋,像一只漂泊的鸟,寻找着栖落的旧巢、旧枝头。一路静悄悄,我感觉不到乡村那繁华声音的存在,仿佛逆着时光行走在旧梦里,恍恍惚惚,好像听见母亲在喊我回家吃饭……
几次劝父亲搬到城里,他执着不来,坚守着老屋。老屋还是老样子,唯一的变化是后面墙体鼓起包来,被一跺新砖砌的墙有力地顶着,像父亲的脊梁。老屋的四周却不是老样子了,都是焕然一新的北京平,蓝色或者红色彩钢瓦扣在房顶,鲜艳得很。扶贫政策支持下,乡亲们早就推倒了土坯房、石头房。今年,老屋也要面临着推倒整改,父亲终于要搬到县城来。
真的?
真的!
县城里还有便宜的平房外卖吗?
住平房干啥,这回我给你买座新楼。
真好,早就想住楼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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