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为了看这一河奔腾跃动的赤水,才来到遵义的。
虽然才是初春,但弥漫着湿润的河水仍迅不可挡,与坚硬的河床碰撞着,与粗糙的石壁碰撞着,就仿佛煮沸了一般,爆发着巨大的轰鸣。两岸是望不穿的绿,苍翠、野性,丝丝绦绦蔓延着、低垂着、缠绕着,几乎要遮蔽天际。河边的纤夫早已远去,能看到的只有春深如景。
每次来这里,都只是想让自己静静地倚靠在吊桥上,随着人来人往的晃动,在灵魂的触摸中感受激越的撞击,思考和叩问那过去的往事。
这是怎样的一条河呢?
二
在遵义城那个透着凉气的早晨,我的心绪无法平静。徘徊赤水河边,水的声响是如此壮烈、撞击是如此不屈,仿佛在考验着人性的坚韧,似乎就连每一寸情感都随着这源源不断的旋涡在交错、在盘旋、在流动。
远远看去,一队面容苍白的队伍疲惫不堪行进着。这一路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围追堵截,此时真的太需要休息了,哪怕只是片刻的席地而坐,可是无以数计的追兵嚣叫着,就像一張铁网将他们堵在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赤水河前。生死抉择,那沉重的脚步分明就是风萧萧兮的诀别。
赤水河是因为这场战争才名扬四海的吗?滔滔赤水,是一点一点打开的情绪,让我听到了当年的枪炮隆隆。站在静处,细细观瞻和回味,那无边的空旷与寂寥中,只有这赤色才可以契合生死的奔赴,定格的是精神和道义。
阳光照射在锃亮的刺刀上,刺刀穿行在丛林中。影子和影子交错着,刚才还是一片宁静,顷刻间就弥漫在枪炮和硝烟中。山上是人,山下也是人,呐喊声、枪炮声、厮杀声、水花声、冲锋声……所有的声音杂糅交汇在一起,充满着惊心动魄。
历史分明记得这是一九三五年元月,这场渡河战役打得异常激烈,汹涌的赤水河在剧烈的声响中似乎要炸开来。士兵们没有吃的就喝水,没有水就死命地勒紧裤带。只感觉枪管在变烫、在变红,似乎要熔化成这滔天的浊浪。
面对着一拨拨川黔地方军的扑杀,一队队红军更加英勇地冲上去,顷刻间就悲壮地倒了下去。尸体很快地如小山样堆积起来。面对着自杀式的进攻,又饥又渴的红军战士们也打红了眼,毫不犹豫脱光了上衣,露出青涩的肤色,端起枪就昂首站在制高点上扫射。
分散。
撤退。
保存实力。
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停止射击。震耳的枪炮声音中,他们分明听到了指挥员一字一顿的命令。
其实,又能够撤到哪里去呢?后边是山,前面是河,其他方向已经让敌军围得水泄不通。
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坚守着阵地,直到没有了最后一颗子弹。
战场上的枪炮声瞬间弱了下来,突然就成为了一种静,静谧得让人害怕。衣衫褴褛的士兵们没有绝望,而是相互搀扶着向后方有序撤去。
三
我曾经期望,如果有可能,一定要沿着这河追寻红军的足迹,用心去感受那段艰难的行程。回望赤水河上,两支装备极其悬殊的军队始终在对峙、在追击。
前有追兵,后是绝路,从高高的悬崖上俯瞰,滔滔河水泛着浑浊的浪花,时时拍击着堤岸,发出沉重的轰鸣。沉静了片刻的天空中又响起了枪炮声,愈来愈近,一次又一次地擦过了士兵们的耳朵。没有人退缩,大家都坚定地站立着,仿佛在等待。此时此刻,只是这种突然而至的凝重来得似乎有些太快。
敌军离的愈发近了,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面目。当他们发现这群红军战士已经没有了任何还击的能力时,更是端着枪,招摇着冲了过来。
“有血性的汉子,咱们拼了。”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拼了,拼了”,真的有种气壮山河的感觉。
……
现在想想,也只有用大爱和浴血奋战写出来的辽阔格局,才能造就出闻名于世的传奇,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不为岁月遗忘。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又怎么能忘记那个时代、那种勇气、那种精神呢?
七十多年后,这河水依然平静悠然流着。这碑、这渡、这红色的记忆,俨然都成了大山的景色和背影,成为了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掬起一捧水,清凉彻骨。水光的倒影中,让人备感岁月久远。纪念碑上,每一个镌刻的大字,读出的都是岁月的侵蚀。尤其那褪却的色泽中,更是饱含承诺,更是悲壮诀别。就像水流的诉说、队伍的行进、往事的流淌。
站在这摇晃的吊桥上,一河赤水铺天盖地。厚重的声响似战鼓轰鸣,响彻在初春无边的诗意中。从那拍打着岩石的激越中,我似乎听到了气势雄浑的吟唱。那声音由远至今,由低至高,以不屈的生命力一路奔涌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赤水、赤岩、赤色政权,就像透着从容和快意的奔涌,交汇成一首歌谣早已将红色基因流向了江流向了海。
横断山,路难行,
敌重兵,压黔境,
敌重兵,压黔境,
战士双脚走天下,
四渡赤水出奇兵……
如果说,这歌是对往事的真实记录,倒不如说是战火中生死交错的奏鸣、撞击,是士兵征战前的亢奋、是千军万马的厮杀、是行军途中的宁静。似举起的刀、击发的枪,一次次地冲击着层层包围。四处全是人,谁也分不清谁,只有队伍不断地朝河对岸行进着,枪炮四射,飞溅的浪花接二连三炸开来,几乎要把船掀翻。这样的时空中,战争是如何的惨烈?就连河水也被这种无畏的精神震撼了。那一刻,我理解了那赤水河上的传唱,理解了那苦难中生生不息的顽强,理解了这支为民爱民的队伍,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撞击之后,依然不失开阔。
四
赤水河中不知沉积了多少泥沙,水都变了颜色。山壁红得狰狞,河水黄得纯粹。只见水浪在峡谷中翻滚,厚厚的湿气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怯意。于是,便不由得佩服起这生性柔软的河水,竟可以从如此坚硬中杀出一条路来。
对决,自然是要分你死我活的。
有士兵冲了上去,然后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个、一群、一片。血从年轻的身体上涌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汇聚在一起。在这最残酷的战争下,阳光下,是那么的鲜艳。
夜色黑的让人完全看不清前方,只听见凛冽的风中的匆匆脚步。偶尔点亮的火把,似乎要燃烧着这种安静的表象,而它的深处却如喷发的火焰,时刻不停地酝酿着最致命的对决。
生命不就是这样么?
我终于明白这不断的流水,流淌出的是不屈的精神和信念。在挣扎中绵延,在叹息中渴盼。当红军战士冒死渡过这条携带着泥沙和尸体的河流时,根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什么?但是,摧垮的却是所謂的如铁大幕。可以想象,那摇晃的吊桥上前仆后继,鲜血顺着桥上的铁索不断地滴落着。血色很快染红河面,整个河似乎也为之摇晃起来,旧王朝开始动摇,望风而逃,势如破竹。
阵阵风吹过几声暮鸦鸣叫,我顺着河边的小道向山上走去。厚厚的落叶掩没了以往迅急的足迹,就连河水的喧哗也开始变得遥远起来。抚摸着那些生长的树木,虽然叫不上名字,却从那坚硬缜密的质地中可以感受到血脉的流动。他们或许曾经历了那场残酷的战斗,或许曾听他们的父辈讲过。我更情愿将这些树木视为士兵的化身,让人从这样的绿中看见血性。
行走中,我始终在思考着长征的最终目的和意义。是一段历史,是一段经历,还是一段人生?艰苦长征到底会给这个社会留下些什么?所有能想到的答案,都需要后来人来解读。无意碰到一位打柴的老人,他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浑身的沧桑就像山上的泥土、气息、水珠。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但都知道他打过仗、受过伤。左邻右舍都很尊重老人,经常会送来吃的喝的。老人的生活非常简朴,可能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他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吃过饭后就会到赤水河的崖边上眺望,就像一种庄重的礼节一样。听说来意后,他顺口唱起了那曲昂扬的《四渡赤水出奇兵》来。从身体深处奔涌而出的声音,抑扬中有倔强,兴奋中有俚俗,饱含深情直往人心里扑。如同河面上颠簸的小船,在风吹浪打中艰难而又执着地前行着,以激越的悠长响彻在峡谷深处。远远望去,翻滚的河水就像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诉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往事。
赤水河是一道流动的风景,始终充满着述之不尽的传奇。面对着见证过战争的这山这水这树,我默默敬仰着。其实,对河两岸的人而言,赤水河不仅仅是个名词,而是流淌着的血,承载着太多的厚重、壮阔。历史的风雨中,也只有经历过这轰轰烈烈,信仰的光芒才会在最极端的艰难中绽放出生命的华彩。闪烁的火光,也让我想到了克里姆林宫旁那簇常年燃烧不灭的圣火。据说那是二战时期,无数士兵为了保卫祖国将鲜血化成了熊熊火焰。圣火旁边的大理石上,写着这样一行大字: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
你的功勋与世长存。
[责任编辑 杨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