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立秋来了,一切事物似乎都见分晓。
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着一个个小灯笼,像是被鼓风机吹大似的,一天比一天圆润,把枝桠压得喘不过气来。窗下的桂花也不知在哪个夜晚开始绽放的,星星点点的花朵缀满了一树,人从树下经过,衣袖和发间都蹭到桂香。有微风吹过,花瓣轻扬飞落,满院暗香汹涌。早起趁下楼倒垃圾之际,折了两枝桂花插入花瓶。晚上坐在房间读琦君的《桂花雨》,觉得书页之间,不绝如缕的桂香满溢而出。桂花分为金桂、银桂、丹桂,又名木樨,每到八月,如期绽放,从不失约。草木对于节气格外敏感,不像困囿于水泥钢筋的我们,只记得尘世林林总总的羁绊,往往忘记四季的轮回。
夜空中的月亮,如一管洞箫,吹出如水的凉意,又如阿炳的二胡声,划过裂帛上的蓝莲花。聒噪了一个夏季的蝉,洞察到夏季即将逝去,不情愿地在树上蜻蜓点水般地叫唤两声。蝉的鸣叫犹如昙花一现。它们埋在阴暗而潮湿的地下数年或是十几年,可站在枝头欢唱的日子却是屈指可数。一旦它们尖尖的产卵器官刺向树枝,也就预示着它们离开尘世的时刻不远了。蝉短促的鸣声,衬托着月儿,颇为寂寥、落寞。月光的银辉荡出一层层浅浅的光晕,这些光晕像是陈年长衫上的皱褶,有岁月的痕迹,更有往昔的回忆。
一只鸟从林间贸然蹿向夜空,它的翅膀拍打着夜色,我能感觉到夜晚的震颤。林子里种着梧桐树,树冠如伞。春天的时候,梧桐树酝酿出一丛丛白色的花朵,一圈圈紫色洇着花蕊,好看极了。而在秋天,梧桐树的叶子日趋变金黄,它们疏密有致地将秋阳筛在大地上,大地充满了金属的质感。夜色中的林子,四下响起了秋虫如织的鸣叫,夜风窸窸窣窣穿过,梧桐树上枯萎的落叶便飞舞起来。用不了多久,那些落叶就被时间变成了泥土,待到来年春季,泥土又孕育出新的生命。很多时候,人与树一样,在时光的帮助下,生生不息地繁衍。一年又一年,人和植物就这样过下来。秋风起,叶落;春雨飘,复从土壤里潜滋暗长,开枝散叶。而人和植物要经历多少个秋天的淬炼,才会懂得大地无私的馈赠呢?
一到了秋天,屋后的冬瓜、丝瓜、豆角都被摘回家了。藤蔓上孤单单地垂挂着几片墨绿的叶子,叶片蜷缩着焦黄的边,仿佛是被夏日的阳光烘烤过似的,手一碰,叶子哗啦啦作响,随即剥离枝头,飘落脚下。丝瓜、豆角状若中年的妇人,它们失去了水灵灵的模样,体内像是藏了硬筋骨,吃在嘴里都很柴。唯有茄子、冬瓜,似乎比之前的味道更鲜嫩。老家人常说,秋后的茄子赛过鸡。而这些平常素菜成了化骨绵掌,将滞留于胸中的夏日浊气,慢慢地淡化,化为乌有,它们把人滋养得神清气爽。
入秋了,连雨都懂得矜持。它们一扫夏日的磅礴气势,平平仄仄地滴落在屋檐上。一层秋雨一层凉。雨中的景致萧瑟,感叹着时光匆匆。人在秋天,谙知“秋风先瘦异乡人”。行走于异乡的路上,风突然薄凉得如一把冰冷的匕首,穿透肌肤,贴近内心。异乡人通常裹着秋衫,把身体收得紧紧的,不敢去窥探风雨深处的乡愁。
秋雨来了,去看残荷吧。李义山有诗为证:“留得残荷听雨声”。雨水洗去荷的铅华,所有的花朵都已经谢尽,莲蓬也早已被采莲女收回家,袅袅婷婷了整个夏天的荷叶,以枯萎的姿势倒在了水池里。荷叶上漾着水珠,坚韧而饱满。它们饱经风雨,每一支梗如铮铮铁骨,看似寥落了,却有着属于自己的格调和气象。
在四季更迭中,春天是万物起身的季节,而秋是万物回收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逐渐明朗,像稻田里的谷穗,扬起的是秕谷,沉甸甸得低下头的都是饱满的谷粒。
白露
秋意深了,白茫茫的露水凝结于草尖上,闪烁着秋天的况味,每一滴都流露出决绝的苍凉。我们将牛儿赶到坡地上,随手拽一根草,捋掉叶子,含在嘴里,露水的甘甜和淡淡的草根手挽手,一起弥漫唇齿间。许多年后,每每读着“采薇,采薇,胡不归”,我鼻间翕动着的依旧是故人一样的草木气息。
露水,水之美者,又称之为甘露、天酒、神浆。据《瑞应图》记载:甘露,美露也。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水,是人生存之根本,它在我们人体内占了百分之八十,为我们全身的细胞运输着各种营养,保障了我们各个器官的正常运作。我们的祖先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择水而居,懂得水的重要性。而在《本草纲目》中,李时珍将露水纳为一味药,“食之润五脏,长年,不饥,神仙”。当然,人不可能不食五谷杂粮,也不可能一辈子仅抱住一团水生活。从营养学的角度来分析,水中包含的营养成分远远不能满足我们人体内新陈代谢所需要的能量。露水既然是天水中的一种,作为一剂灵丹妙药,由来已久。汉武帝作承露铜盘以承甘露,妄求长生不死。而戏曲《狸猫换太子》中也曾描述露水的奇效。宋代皇宫的李妃娘娘遭奸人陷害,流落民间,因常常感怀自己的冤屈,把眼睛都哭瞎了。后来昭雪回宫,宫中的御医用露水治好了眼疾,使她恢复了光明。
记忆中的秋天,村子外的稻田像一个个即将临盆生产的妇人,村人磨刀霍霍向庄稼,脸上露出了焦灼和幸福感。每个凌晨,父亲总是踩着露珠握着镰刀下地收割稻子。一茬又一茬的稻穗放倒在田里,镰刀被稻梗中的汁液磨得发亮,照得秋天的天空格外的清远和深邃。
收割过后的大地,铺展着被白露粘贴的草,有如大地苍白的绒毛。一切删繁就简,大地无遮无挡,裸露出最真实的、本质的苍凉。稻草静静地卧在地里晒着暖阳,风轻柔地送来了一群群麻雀,麻雀在土地上蹦来跳去,它们尖尖的喙像一把探测器,寻觅着从农人的手中遗落的谷子。不远处,一群卸下轭的牛,悠闲地反刍胃里的稻草。有时,风中还会传来秋虫的歌唱,长短不一,待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它仿佛又故意不吱声。而当月亮升起时,秋虫声声低语,如潮水般涌来,濡湿了村庄。
露重风寒的季节,地里的白菜像是被狗撵似的生长,叶柄白如玉,菜叶绿如翡翠,水嫩新鲜,根茎间像是流动着的潺潺春水。人们洗净白菜,搬来鹅卵石,将一层层的白菜压在缸底。过不了几天,菜叶软了,腌制的白菜出缸,变成了腌菜,就着干辣椒素炒,与清粥绝配。每年的白露,母亲腌制许多白菜,吃不尽的就沥去水分,悬挂在绳子上晾晒。晒干的咸菜收进袋子,封闭。等到寒冬之际,抓一把放入锅中与腊肉一起熬,那香味弥久不散,足以令每个怀乡的人念念不忘。
蒹葭苍苍,白露茫茫。秋天里,最浪漫的植物当属芦苇了。一株株芦苇,立在水边,衣袂飘飘,恣意摇曳倾城绝世的风情,它们将白露的印记,刻进了秋天的书本中,如同经历了一场铭心的爱。是的,在秋水中,良人循着芦苇的蹊径顺流而下,似乎一切都应了景。
———到底是秋天,一下子坐稳了江山,最适合投入一场爱恋。
霜降
从寒露到霜降,镰似的秋风把山水割得瘦瘦的。窗户下的一棵柿子树,绿叶全被风带走了,只剩下斑驳黝黑的躯干与枯枝。几年前,不知是天空中的鸟儿遗落下种子,还是小区的孩子吃柿子扔下了核,总之,在春天的时候,它破土而出,并怯生生地舒展了枝叶。不过数年之间,它自顾自地长到了我的窗下。今年的秋天,树枝上还缀着几颗乒乓球大的果实,引得鸟儿天天飞上枝头啄柿子。而我就在鸟儿的啁啾中苏醒,开始每天的日常。现在,柿子早已坠落枝头,鸟儿也不知飞往哪里。很多时候,事物都是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了我们,而我们依旧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母亲打来电话,隔着话筒,她听出了我的嗓音有些嘶哑,便说,霜降到了,多吃点柿子。
我方依稀记得,老家在霜降有吃柿子的习俗。
多年前的霜降,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攥着红彤彤的柿子,大人们用柿子轻轻地刮一下我们的鼻子,赠送我们最好的祝福:吃了柿子,来年事事如意。
从前的谷雨,村人会放鞭炮祭拜春神,采摘茶叶;立夏会做圆圆的立夏粿;冬至包饺子带孩子到先人的坟墓去醮坟……聪慧的古人,在劳动的过程中,观天象,勘地情,将一年的日子细细地匀分成二十四节气,让后来的我们尽情享用。
可是,这样的习俗,还有多少人记得呢?一个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说,很怀念以前的那种日子,每天都像过节似的,有盼头。不像现在,连年都寡淡无味了。
生活中的许多事物都像柿子树的鸟儿,长着一双隐形的翅膀,一步步地向着不为人知的地方飞呀飞呀,徒留一些回忆让我们慢慢地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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