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森林小火车
刘振国
我对森林小火车有着一段永远难忘的记忆。
我出生在黑龙江拜泉,一个至今也没能通火车的农业县城。当地人把火车前面总是加个“大”字,大概是因为很少有人能看到火车,也很少有人能坐上火车,新奇、神秘、崇拜,唯“大”方能表意。一聊到大火车,人们就兴奋得眉飞色舞。我们这些小孩子在旁边听得也十分认真,然后根据自己的想象,搞出了一套大火车的游戏。孩子们站成一排,端起胳膊肘,半蹲着,有人尖叫一声“哞——”,大家就“咕咚、咕咚”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胳膊肘前后摆动着。节奏逐步由慢变快,又由快变慢,最后“呲呲”地放了两股气,就用尖嗓子“哞——”的一声。带队的就喊话了:“到站了!到站了!下车的旅客什么东西也不要忘到车上!”惹得人们一阵哄笑。
我想,大火车头真有股神力,“哞”地一声吼,那么多“洋房子”就乖乖地跟着搬家了。妈妈说我们表演得不像,大火车叫得瓮声瓮气的,没那么尖、那么贼。就在这时,大哥猛地推开门,带进来一股清新的凉气,急不可耐地说:“爸,妈,我报名了。”爸妈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接着说:“小兴安岭招收林业工人,我报了名。”妈妈这才明白过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回家来商量商量。不能去!你知道那圪垯多冷么?撒尿都得带根棍子,时不时就得敲打敲打,不然的话,没等尿完就冻到里面了!”爸爸赶忙捅了捅妈妈说:“咋跟孩子们胡说呢。”妈妈说:“不唠这个。那圪垯天寒地冻,虎狼成群,咱就是吃不上喝不上也不去。”大哥紧忙解释:“国家要开发小兴安岭,这次招的是森铁工人。你们见过大火车,可没有见过小火车吧?这次我就要进山开小火车,往山下运木材了。”妈妈不管运什么,就是不同意。而大哥又非去不可。妈妈只得求助于爸爸。爸爸这才慢吞吞地发话了:“还是去吧!新中国刚刚成立,咱总得为新中国出点力吧?再苦再累再冷再饿,爬冰卧雪,咱也得去。家有千金,不如身有一技。到那里学得一身本领,就有了人生的本钱。”爸爸转身对大哥说:“什么时候走哇?”大哥说:“明天。”“那就赶快给孩子准备行李啊!”妈妈急着收拾行李去了。爸爸又对大哥说:“到那里一个人生活,一定要有主意,把工作做好。你稳定下来后,找领导问问,缺不缺大师傅。如果缺,我也去。咱们全家都去。”大哥说:“记住了。”
那是1949年10月。大哥去小兴安岭不久就捎来信说他被分配到铁力林业局森铁处。一起去的伙伴,有的当了检车员,有的当了连接员,有的当了巡道员,有的还当了车长、站长,而大哥当了调度员。我当时听了,很失望,咋就不开小火车呢!
信上还说:他们住工棚子,吃食堂。领导说,太缺老师傅了,他赞成咱们全家都来。还说,四野大兵留下一个木板房。不过得里里外外都糊上一层大泥,再搭上火墙、盘上炕、安上炉灶。这些活,得开春才能干,收拾完,就回去搬家。
转过年,大约八月间,我们举家搬迁到了铁力。你看,不是森林小火车的吸引,我们咋能到祖国北部的林海雪原安家落户!
从那以后,森林小火车就陪伴着我成长。
铁力森铁,一片荒原。三年以后,离小火车站二三里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村落。不过四五户人家。都是森铁职工家属,自己盖的土坯草屋。我们也搬到这里了。住的条件好了些,但仍然没有娱乐场所,没有玩耍场地,没有幼儿班,更没有学校。家长们还有清规戒律:不准进入山林、不准下河洗澡,不准穿柳条通,不准扑鸟扎蛤蟆。小孩子是需要玩儿的。我们只能到小火车站看小火车,听等车的乘客讲故事。
除了玩儿以外,我还常跟着二哥剥树皮。火车道两侧常有掉道材,我们就去剥它的皮,当烧柴。有一次,车上掉下了一棵黄菠萝,好粗好大。我们先顺着树干划开一道缝,再用树皮戗子戗,“哗啦”一声,树皮全都脱落。那树皮又厚又沉,我们拖着拽着,走走停停,直到中午才到家。我累得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二哥却蹲下来,把树皮里层那薄薄的金黄色的夹皮扯下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入药,止血。
我们这个自然屯里有七个孩子,像野孩子似的,到处乱串。得到了森铁处领导的重视,决定办所小学校,校所就在职工食堂。这个食堂不大,却有个舞台,开会时,这里是会堂,领导上台讲话;过年过节,这里是娱乐厅,职工上台表演;不年不节不开会,我们就上台,老师在舞台的另一端给我们讲课。我们这七个孩子年龄差距很大,大的十三岁,小的才五岁。一次课堂上,最小的同学睡着了,竟然摔到了舞台下面,锁骨骨折。虽然小孩子容易恢复,很快就好了,但这次办学却由此终止。两年后,林业局决定建立林业小学,虽然远些,我们又都可以上学了。
上学后仍然离不开小火车。暑假,夏令营,我们坐上小火车,带上午餐,去“五花”林场。那时候很小,不清楚林业的建制,只觉得山林很美,花朵五颜六色,还有水葡萄、葡萄弯子,酸酸的,比酸姜好吃。我们还乘小火车去过“广原”。那真是广阔的原野。山林里难得有这么平坦的原野,这么清澈的溪水。我们还在那里搭了个草窝棚,真好像要住下来似的。
寒假,学校成立了红领巾护路队。雪下得沟满壕平的时候,我们护路铲雪。一不小心掉到路基下,大家就手拉手,拽上来。脚冻疼了,互相踹;手冻麻了,用雪搓。铁路两侧起冰包的时候,我们护路刨冰。数九寒天,大家干得满身大汗。棉衣上、棉帽上、眼眉上都是霜雪,煞是好看!
就这样,森林小火车陪伴着我们迅速成长起来。我常说:“小火车就是我的影子,想甩也甩不开。”后来我认识到,说颠倒了。实际上我是小火车的影子,怎么也离不开!
我在六十年代初被分配到大兴安岭的甘河林业局源江林场古鲁玛耐工段。接到调令后,立即赶到小火车站,小火车已经编组完毕,整装待发。头一次深入大兴安岭森林腹地,什么都感到新奇。一路上,车上的乘客,不管认得的、不认得的,都能搭上话,虽然海阔天空,却离不开一个主题:森林。车过21公里的时候,大家都议论起当年老舍、翦伯赞、叶圣陶、梁思成到这里的情景。这么多名人大家,能到这深山老林来,实属不易。有的人还兴奋地背诵了他们的诗篇。我耳听诗句,眼观山野,忽然大叫:“你们看,那是什么?”人们顺着我指的方向,惊讶起来:“黑瞎子!”有的害怕了:“哎呀,可别跳上火车呀!”我说:“不会。你看那眼神,好像没有伤人的意思。还直立起来,给我们行注目礼呢!”真的,这两只黑熊一直目送我们,直到列车远去。
我们还没有坐够,小火车就到了尽头。51公里处,我们下车了。前面的路就靠我们自己在森林里艰难穿行了。
以后,我的工作连续发生调动,虽然没有离开林区,但那些单位都没有小火车。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期,我终于有机会回到甘河林业局看看小火车。但是我发现这条火车道上又跑着另一种机车,外形像面包车,内燃机驱动。当地人叫它“魔妖”。我很好奇地问:“怎么叫‘魔妖’呢?”朋友告诉我:“这台车名字本来叫‘摩托噶’。因为我们局同时进了两台,为了互相区别,就分别叫‘摩1’、‘摩2’。”那时候,我便有些预感,在内燃机车的挑战面前,小火车似乎岌岌可危了!可欣慰的是,不管是魔妖,还是摩尔,目前还没有那么大马力,替代不了小火车的运材功能。
几年后,我的担心,真的成了事实。不过不是内燃机车代替蒸汽机车,而是干脆把铁轨扒掉,将森铁运输改为公路运输。废掉小森铁。八十年代中期,小火车在大兴安岭上彻底消失了。
九十年代初,我去了阿尔山林业局。工作之余,与当时的林业局长坐上越野车,找寻到了小火车的老路基。荒草凄凄,蒿子秆儿没腰。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是老路基?”他说:“凭感觉,老路基坚硬、平坦,虽然有蓬蒿挡路,开车并不费劲;而荒草地发暄,不平,行车很费劲。”他又说:“再走五公里左右,有个很神奇的地方,我曾经给国家地质专家当向导,到过那里。”
说话功夫,到了。嗬!古木参天,一片原始森林出现在眼前。阿尔山曾是一个过伐老局,全国出名的百万亩人工林基地,居然还有这么一块原始林。蓊蓊郁郁的森林里,还有许多灌木丛、蓬蒿、花草和厚厚的苔藓。我们趟进这片森林,大约走了百余米,脚下的苔藓已经没过膝盖。局长说:“别走了,前面就是。”我向前一看,惊讶得合不拢嘴:“天坑,这不是天坑么?”“这里的老百姓叫它‘地盆’。”局长介绍,地壳忽然陷下去十五六米,凹陷是陡峭的,没有一点坡度;凹陷又是圆滑的,没有一点棱角。圆的直径近百米,像个偌大的盆子,盆底很平坦。初秋时节雨多,盆底却不存水,但又好像不缺水。盆底中心部位,还生长着一片落叶松,齐刷刷的,长过盆沿,足有十五六米高,树龄看上去也有二十年左右,青翠欲滴。这奇异的景致,简直把我惊呆了!这位局长对我说:“这一切还得感谢小火车。那个时候,进山的交通工具只有小火车。小火车虽然从这里通过却不在这里停车,人们很难深入这里。所以,才保留下了这森林、这景致,这出神入化的原生态。”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寻找小火车留下的遗迹。我知道,蒸汽机的出现,曾轰动世界,还引起了18世纪的工业革命,后来也让位于内燃机了,让位于新型工业的发展,不过是一个历史过程。而小火车是蒸汽机的一种,在森林里的出现,也只能是一段短暂的有轰动效应的过程。其实,人生也是这样。森林小火车,我要把它永远留在自己的心中,用感恩来怀念它。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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