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迁徙
骆琼
看不见的祖辈
回乡祭祖。推开虚掩的大门,爷爷坐在堂屋抽烟。看到我们回来,他从背靠的椅子上起身,一只瘦骨嶙峋的右手,将我拉到跟前,尼古丁的味道,混合着老年人独有的嘶哑声飘过来,你奶奶每晚9点就回了,12点就走了。9点,12点?他心里,那么具体的时间概念,就跟约好了不见不散一样。家中长辈们都认为,他是太过思念奶奶了。已经85岁高龄,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却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坚信奶奶每晚都回了这个家。儿子、女儿来请他,不愿意出门,实在拗不过去了,就去住几天。奶奶走了四年半,他也守了四年半。
提着香纸去后山,爸爸放鞭炮,妈妈烧纸钱,我们在奶奶坟前磕头,例行完事下山。中午,临近的小舅家办乔迁新居宴。吃到一半,我离席而去,左手端着一碗鱼丸,右手端着一碗蛋丝,走3分钟的路,给爷爷送去。还没到门口,塆里一个正在自家门前干活儿的中年女人,看见我说,你爷爷刚刚往你大伯家去了。大伯家距此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说话的这户人家,房子还是从前的样子,主人已不是从前的主人。我和她谈不上一点熟悉,不知如何礼貌地称呼她,乡下人把辈分看得很重。于是,从她门前走过,既是重复,又是肯定地回应她,噢,你看到他去那边了!同时又迅速在脑中搜寻准确的称谓,试图拉近关系。没有答案。片刻的尴尬,让我没再跟她多说一句话,连“谢谢”也忘了。
门上挂着锁。暖冬的午后,阳光正好,我一人在门口,无所事事地转悠了半分钟。没等爷爷回来,把手中的食物放在窗台上,径直去了后山。脚穿高跟马丁靴,在山地上行走,一点也没顾得上它是否被杂草乱枝划伤。沿途,一片半米多高的枯草,很快被抛在身后,山路起伏,我高一脚低一脚,来到奶奶坟前。后山上,这座最为庄重略微显赫的家坟,静默地掩映在寂静乡村的山地里。面朝墓碑,背向老屋,我站在她坟前,深情端视着上面的主人遗像,对她说,阿婆,我又来看你来了。与我相对的是墓碑上她平静祥和的风貌,一个家族大宅门里老太太的气场犹在。她却无法回答我了。不能像从前那样听到“我来了”,就从房间来到门口迎我;不能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坚决要我留下来吃饭;不能和她一起走十几里的路,去邻乡看黄梅戏。再也不能。
墓碑上方从右至左,一段平实无华的文字,镌刻着她的人世生平:“妣之为人/能干聪明/教子学理/教子学文/治家有方/不怨家贫/仁慈出众/乡里传名……。”简短的墓志铭,真实不浮华,是她朴素一生的完美定论。据说这段文字,是立碑时,方圆十里范围内几位年纪高的老头儿老太太,感念她的德行,在一夜商议后共倾心力写下的。我站在风里,凝视着上面铭刻的碑文,在心里默念。四周一片安静。山下的田野,山上的枯树,草木深处的走虫,头顶三尺的神明,也能真切感受这一门姓氏代代传承,家风遗传教诲后人。
从小到大,在长辈面前我是个薄言寡语的怪孩子,好像跟谁都不亲昵。可奶奶在世时,每次去她那儿,我们会说很多话。因为生男生女的历史问题,妈妈和奶奶关系一般。可奶奶去世时,她当着众人的面说,老太太还是压了很多事的。我认为,这是一句空前至高的评价。在中国农村,或者城市,有哪个可以称之庞大的家族,嫡系旁系之间数十年朝夕来往中,始终风平浪静不起波澜?毫无例外,我们这个长幼五十余人的大家庭,也难免这人参那人一本。她辈分最高,又是当家做主的人之一,有许多矛盾之所以没爆发,大概也因为她只听着,不插手去管,毕竟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我不知道所有,唯一可以臆想的是,来人带着情绪一番诉说,倾吐完舒服了,就走了,而她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自个儿在心里把这些矛盾就地消化,于是,一次次云淡风清。她不偏不倚,懂得疏通,让一些不必分个对错的是非,烟消云散。几十年来,为平衡各方关系,暗自当了多少次篓子兜了多少事,也许只有天知道。这何尝不是一种迂回的治家智慧。
在她的墓碑下方,依次排列着儿子、孙子、曾孙、女婿的名字。几位姑爷的名字,刻在我家祖坟上,是破了大例。外姓的女婿,从血脉上来说,不同宗同祖,也不同门同姓,但以孝子的身份列名其上,必是受了破规矩的人认可。我们家是当地望族,一家默守着封建传统的思想观念,男女等级有别,并默认着,女孩是别人家的人。不是一门姓氏传宗接代的根本,女儿、孙女、曾孙女,所有女性后人的名字,从来不登骆门列祖列宗的牌位,也不名列祖考祖妣的墓碑。
可在她坟前跪地叩拜的人,谁在乎这门楣上的级阶?我是骆家第二十九代子孙之一,是她的长孙女,她虽已地下长眠,满堂儿孙仍在这世界兴家立业,家族的香火后继有人。蒙受她福荫庇佑,家族的门第声望,同样还须芝兰玉树的后代风华再造……
回不去的老家
不能不说到祖屋。共有三列,灰瓦土房,一字排开。左边是爷爷奶奶生活起居的地方,厨房挨着杂物间,从我记事时起,拢共两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就盛下了两老和后出嫁的姑姑生活的全部。现因多年无人居住,没了人间烟火气,历经风雨飘摇,虽然框架完好,内部已经破败。中间是我们一家早年居住的房子,仅一间堂屋、厨房和睡房,我和妹妹弟弟都在这里出生,屋子里曾有我们童年的稚影和曾经拥挤不堪的热闹,它们都那么真实地停滞在过去的时光里。现在,我家的老房子,因有爷爷在此独居,里外都保存得很好。最右边是大伯的老房子,他们新居落成后就已空置。
门前的几棵泡桐树早已被砍伐。柿子树还在,春秋不茂,在我们幼时的记忆里,它就已有逾百岁高龄,秋天满树挂果,采摘下来挨门挨户赠送给邻居。柿子树边上是藕塘。那些年爷爷种藕养鱼,到了夏天满塘荷花盛开。那是夏日乡村的欢乐所在,和童年玩伴在大人午睡时,偷摘自家莲蓬,然后一起分享的情景,宛如昨日。也不知在多少年前,藕塘干涸了,没有鱼,也没有水,整个塘底呈现黑色的干裂的淤泥,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脸上饱经愁苦的风霜。对面是我家菜地,从小就和妈妈去地里锄草、摘棉花,干活儿时心里总是严阵以待,时常担忧遇到蛇、毛毛虫之类的软体动物。
虽然90年代初,在塆里,我家最先拥有彩电、录像机和冰箱,但家里孩子多、房子小,人多拥挤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的少年时代。90年代中期,终于住进自家盖的楼房,搬离了老屋,在举步之遥的小街上开始新生活。再后来,就是2000年以后,我们姐妹几个先后远走他乡,父母举家搬至县城。
而今这里,已不再是我们世代聚居的村落。塆里人几年来陆续搬出,沿路盖起了二三层高,充满现代气息的楼房。小街上,连接镇中心和其他乡镇的土路,终于被政府拓修。两车道、隔离线、路牌、限速标志,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公路,延伸至其他省市,并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红色旅游公路。世居此地的人,熟悉这条路的过去,对它有过怨言,更满怀期盼政府拨款改造。在多年前,只要下雨,它就泥泞满潭,天晴,也是坑坑洼洼,当年我去镇上中学读书,走路要一个多小时,坐车也要三四十分钟。就是这样婉转曲折的乡村道路,毕业后,我从这里抵达都市,走向一无所知的命运。
路好了,农村城镇化的大幕拉开。现在道路两旁排列有序的楼房,外立面是统一规定的浅灰色。洗脚上田的乡亲父老与田地的关系不再亲密,但对土地资本化的意识越来越深,到处在大兴土木,推倒重建,充斥着貌似繁荣的假象。年少时一眼望见的稻田,无数次走过的田埂,所向无踪。山被铲平,没有人放牛割柴,少年玩伴下落不明,昔年炊烟袅袅的乡村景象,不复存在。我们的村庄寂寥安静,没有了鸡犬相闻,只剩下一座座空无一人的老房子。那些熟悉的面孔,要么埋在了山里,要么渐行渐远。他们举家迁居更繁华的乡镇、县城,似是一场蓄谋多年的集体出逃。
记忆中的田园乡村,也许早在我孑身而去,一心奔赴远方的那刻起,就注定变得让我不再相认了。如果说乡村的巨变是因为道路的畅通,那一个人决心走多远,是否跟她最初选择的道路息息相关?童年时,我在逃课不上学的日子,一个人独坐在家附近稻田环绕的小山坡上,一身孤僻的外表下,隐藏着长大后要去远方的向往和迷茫。那时年少无知,不知道其他更远的地方或城市,只是某次无意中知道有位姑妈当时在深圳工作,于是,就想快点长大然后去深圳。我17岁时离开这里,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带着年少时的初心南下深圳,走时义无反顾,没有留恋。
此后,我对故乡的记忆是断层的。我去过各种地方,长居深圳七八年,心在天外,但无法不承认我的根在这里。幼时出生于此,少时成长于此,青春时虽离乡离土,但多年以来我乡音难改,纵然鲜衣怒马出入繁华都市,也始终难以掩饰骨子里偶然莫名的乡愁。埋骨这里的祖先和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亲情,牵引着我,年年回到这里,身体力行地贴近我血脉的原乡。然而,灵魂无依式的回归总无以安慰,反而一次次陷入更大的失落感。我在心里抵触这里大多数人不分昼夜聚众赌博,看不懂他们仿佛终生已注定的赌徒命运,理解不了他们每天高兴或不高兴的原因是来自牌桌上的输赢。我靠近它,却如当年不喜欢它,待长了甚至有点厌烦。我也没有“近乡情更怯”的游子情怀。
这苍老斑驳的土房,因族人的移居无可避免地沦为家中祖宅,成为我们生命里最原始的“老家”。老家,是不是老了后回去的家?我不知道。
老家在这里,心中的家在哪儿呢?祖辈世居的家宅,从前,屋前有池塘和菜地,屋里燕来燕往衔泥筑巢,现在,屋后是荒山、祖坟。一个实则多情的人,不可能完全恩断义绝地转身奔赴外面花花世界,也许他们一生的大半时光都跟故乡无关,告别出生地在其他地方生活,更使他们一次次自觉抵达生命的原土,甘心情愿地在一个家族兴衰荣辱的教益中成长。
舍不下的亲情
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亲情有很长时间在我心里没有回到应该的位置。我和亲戚们的关系平平淡淡,因为平时联系不多。然而这种距离拉长的平淡,总被过年家宴上的热闹掩盖,或者被彼此固定熟悉的称谓化解,让我深感自己来自他们当中。亲情和血缘,是天生注定无法改换的一门关系,即使常年不见,见面还得论资排辈,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和同辈却比我小许多的表弟、表妹相见不相识,有喊我姐的,我不知是谁,也有我张冠李戴,喊错名字的时候。我们这一代,还能在重家重情的上辈人张罗下,在先辈遗留的家族礼仪中,在团聚的重大节日里,说说笑笑围坐一桌。
家族的聚会少不了祝福。请客的姑爷姑妈挨桌一个个敬酒,寄希望正在读书的孩子,考上本市也是全国著名的黄冈中学。对于我,他们众口一词地要求,带个男朋友回,赶紧把婚结了。像听首长训话,我毕恭毕敬点头答应。回到这个熟人社会,回到我的家族圈子,免不了要接受这样一场“集体审判”。我爸这边的亲戚,在见到我时会轮番上阵,语重心长,他们费尽口舌的中心思想,基本是这样,无论男女,一个人其他方面的作为都不及成家重要,到了结婚年龄就得老老实实地结婚,成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才是终生的大事。像我这样,到了三十无以为家,在他们眼里无疑是反人类,没有家庭观念。这里的人共同认定并遵照执行的人生规则,怎么可以允许我破坏。特别是几个比我小一两岁的表妹,也都结婚,最大的孩子已快上小学。这简直是亲戚们用来教化我最好的现成教材。每当此时,身在这个亲情包围圈里,我无处可逃,面对他们的殷殷期盼愧疚难当。
回家,走亲戚是重大的任务。拎着礼物将十几家亲戚走完,家家年拜完,终算不负此行。工作生活在年轻自由的城市,朋友间交往不拘礼节,但父母还在这里生活,传统的人情礼数不能省去。无论离开多久,一个人回到家乡,熟悉的方言是她久违的母语,父母的饭桌是她最初的味觉,当地的风俗是她应当遵循的礼节。回乡,我的语言、饮食、礼仪,它们自动跟随我回归到当地的系统。小妹订亲那天,爸妈两边的主要亲戚齐聚饭店,散席后,我悄悄塞给六姑一个红包,她推辞不收,我说,你拿着,我那时又没有去你家。话只这一句,看似无意也是小心翼翼,不便再多说什么,生怕一漏嘴说出那些触及她伤痛的字眼。六姑爷因一种罕见病几个月前去世,留下孤儿寡母。两个刚成年的女儿和年幼的小儿子,尚不足以帮她撑起这个家,之前给六姑爷治病,还欠了好几万的债,加上平日本地人情往来的负担,她需要得到帮助和照顾。和妈妈闲聊,谈起家里每月人情往来方面的开销,我特意强调,起码这两三年,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收她的礼金。
因为离家早,内心对亲情的眷恋并不如别人浓烈。曾经有段时间,我对家的情感复杂而且游离不定。有几年过年,留在深圳没回去,和各种原因回不了家的朋友一起过年。整个春节,街上冷冷清清,平时熙熙攘攘的深圳沦为空城,半下午就和朋友吃完了年夜饭,其实跟平时一样,去餐馆点菜吃饭,大家都没有喝酒的习惯。平淡的除夕夜,窗外没有老家过年那种连绵不断的烟花、鞭炮声,不用守岁到凌晨,至于春晚,也是可看可不看的。刹那间觉得,除了时间在提醒我们过年了,没有其他形式上的区别。我照着老家过年的习俗,在除夕和大年初一两晚,将房间所有的灯打开,顿时满屋子亮亮堂堂,借着这唯一一点来自家乡的旧年俗,在异地的大年夜找到些许与家遥相呼应的联系。每个人来自不一样的家乡。有时我们感慨,在外地过年一点年味都找不到,分明是少了那种叫亲情的东西。
离家那年,打电话回家,妈妈总在电话中问,你欠不欠屋里?欠,在蕲春话里是想的意思。就是问我,你想不想家?那时简直没心没肺,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回答她,不欠。我不知道蕲春方言里的qiàn是不是这个“欠”字,但当后来这些年,我对家的情感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归属感渐渐深厚,突然觉得只有这个“欠”,才足够形象生动、准确地表达身在远方的我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25岁以后真正懂得“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而我漂游远方已成事实。或许因内心这种亲情的亏欠,近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感到亲情的珍贵。有些人一旦错失,便成为心中无以弥补的遗憾。面对外公、外婆、奶奶几位直系亲属骤然离世,往返于千里奔丧的路途,想到自己不能在膝下尽孝,就只有在岁末年关时,尽可能的回家看看。也许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自己婚姻未定,不知将来嫁到哪里,另一半又来自何处?想到婚后将回婆家过年,嫁人后要履行的责任更多,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想回家陪父母过年就回家,于是无论如何,这些年都在过年时赶回家中。
历经时光和世事,指引我回归久违的亲情,好在家味情味并没走失在仆仆岁月的风尘里。好友宋心疼我春节往返路上的奔波和疲惫,带着责怪说,我发现你真是很能折腾,我们当中每年最能折腾的人就是你了……电话这头,我听着,沉默半晌,笑着说,没办法,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
返程那天。早晨,窗外零星小雪飘洒,很快不见踪影。要回去了,匆匆收拾行李。妈妈让我带这带那,我悠悠地说,你干脆把家搬到深圳去算了。说什么都不要,她还是塞给我两个袋子。一个袋子里装满了水果和零食,让我带在路上吃。另一个袋子装的是她亲自做的咸鱼和腊肉,叫我带回深圳,并嘱咐说,做饭吃的时候,可以尝尝家乡味。原来,家乡味是一种来自于妈妈的味道。车拐出院子,向右前方驶去,在后视镜里看到,父母站在路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右转往高速方向后消失。
走不到的世界
一个人如果注定流离,就终生怀有乡愁。台湾豪宅仁爱礼居的广告“人如雨滴,少许入籍仁爱路,太多流落去远方”,一度使我内心深有共鸣,人如雨滴,仿佛我真实命运的缩影,流落去远方,岂又不是贴切的现实比照。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通透地解释,我去远方是为所谓的梦想,还是为了逃避落后不堪的故乡。
尘埃落定,是一个多美好的词语。我这颗雨滴随波逐流到了深圳,但没有化在它的尘埃里。
细数起来,这些年在城市的东边、南边、北边都有住过。早些时候,喜欢热闹,迷恋罗湖的繁华气质,住在东边的笋岗路。离东门不远,但很少去,对一个有密集恐惧症倾向的人来说,到了闹哄哄的地方,就想快速逃离现场。不管喜不喜欢,东门无疑是深圳最接近平民生活感的商圈,女孩子能轻松淘到喜欢的小饰件、漂亮又便宜的衣服,逛得累了,街头琳琅满目的小吃冲你扑面而来。曾有两三年,到了晚上,就和固定的六七个朋友,出没在国贸一带的酒吧。一个夜晚,辗转好几个场所,多数时候混到凌晨三点左右回家。去酒吧,没有目的,大抵是我年纪轻轻时,对夜晚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新鲜感。最开始时,朋友轮番热情邀约,一律好言谢绝,这些不信邪的人,不甘心我脱离组织,屡邀不止,终没抵住诱惑,去了几次结果成瘾,也是爱玩的年龄,那段时间灯红酒绿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最常去的地方,还是万象城,透过奢华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动辄几万数十万的名牌手表、珠宝,会想,有一天我会不会买得起呢。每有新片上映,就去嘉禾看电影,一个人的时候,也看。那时深圳还不像现在,每个商圈都有几个大型mall,每个mall都有电影院。现在的第一高楼京基100彼时还在建,UA影院还没开业。当时也没有太古城,华谊兄弟还没来深圳。
我在东边住的时间最长。随着年龄增长,心态渐渐平静起来,变得不喜欢热闹,酒吧是几年没去了,只是去电影院看电影那点爱好,还保留到现在。以前,有喝咖啡的习惯,在睡眠质量下降,和一次意外心率失常后,基本戒掉。会在有些时候,偷闲半日,御风疾驶在东部蔚蓝海岸。一个人坐车里,山海之间风和日丽,心境澄明。假如深圳没有海,又在何处释放那暗藏心里的阴霾。去年,住到这个城市的北面,离开了繁华和中心区。热闹,或安静,本是物境的两个极端,我是没经历中间地带直接着陆的人。能在一个人的现在里,找到多少从前生活的蛛丝马迹?时间就像切割机,割裂了我在这里的过去和现在,只剩下回忆中一些碎片。
中间有几次,因为工作,要离开深圳。2007年那次,是去南昌。临行前,朋友设宴饯行,说,我估计你去那里不到一个月就会回来。那顿饭没怎么吃,席间不知谁开始拿着相机拍照,记得和不同的人,合了很多影。忽然气氛变得郁郁寡欢。感觉要走很久,或者不回来一样。有人打破沉默,调侃道,一会儿谁都不许哭。后来,一个人在洗手间里,无声的泪水奔涌而出。在宝安机场,换好登机牌,在安检通道外告别,知道他们还在原地目送,我没回头,一直一直,往登机口走。可能是从那时开始吧,第一次对深圳有点不舍。刚到南昌,安顿好工作和生活,几个朋友就借口来玩,实际是来看我。逃班的,请假的,一天中早晚先后从深圳飞来。如果青春不曾拥有狂热、冲动,以及义无反顾,是否多少也有些遗憾。每个集体制造的事件,会让我们若干年后,站在青春的尾巴上狠狠怀念。分开不到一个月,又聚南昌。带她们游滕王阁,吃赣菜。在一起几天,逛街、泡吧,路过了八一大道,去过八一广场,经过了八一大桥。晚上,回到赣江边10楼的房子,大家随地坐在铺了坐垫的地板上,风花雪月满腹心事,都付杯酒笑谈中。直到夜深,四个人挤在一张1.5米的床上睡去。那真是一个浪漫的年代啊,一群朋友,好得宁可挤在一起,也不愿意去酒店开房分睡。老总担心我干不长,在南昌一年,我很少提“深圳”这个名词。但不想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和它失去联系,于是,几乎在每月月底就回深圳一次。飞来飞去的双城生活,个人收入的一部分也流向了航空公司。决定从南昌回来时,就想着安定下来,突然觉得再不买房,可能这辈子在深圳再也买不起房子。那时房价虽高,还有选择。
这两年,有的朋友离开,退居其他城市。因为高高在上的房价,因为到处塞车,因为终于觉得每天的生活过得像打仗一样。GDP指数遥遥领先,幸福指数靠后,深圳把最好和最坏的一面,同时呈现给我们,让身在其中的人,内心纠结和焦虑。但世界上哪有“完美城市”?涉身此地,我早在浑然不觉中,被周遭生活的环境改变,这真匪夷所思,和朋友出门,为找到一个车位狂喜,傻开心,心情也一下子变得特别好,像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有意思的是,这个常被诟病“感情沙漠”的都市,学会了在语言上示好。城市主政者,通过户外、报纸、电视、MTV等传媒向公众告白:来了就是深圳人。当我有必要与一个城市长久相处,接受它,包容它,是改善关系的最佳方式。
在地图上,家乡的版图面积为2397.6平方公里,深圳的版图面积为1991.64平方公里。我没有近距离欣赏故乡的山山水水,但走过深圳的东西南北,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日新月异。深南大道、滨海大道、北环大道、南坪快速、香蜜湖路、福龙路、水官高速、梅观高速、机荷高速、广深高速、博深高速、东部沿海高速、广深沿江高速……特区这些内接外联的条条大道,有的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有的是我到达一些目标的必须之路,有的是我回家乡的必经之路。
深圳的“圳”,本义为:田间水沟。它的六个区:罗湖、福田、南山、盐田、龙岗、宝安,我不清楚为何有五个地名,分别以湖、田、山、岗这些字来命名。我或许不够了解它的历史,但熟悉它的当下。2397.6平方公里,那片比深圳还大的土地,不是我的“温柔乡”,像是永远无法融入彼此的身体,我们相近又相离。在我的心灵地图上,我永远是背离故土,从满目疮痍的农村出走的孩子,而寄身之地,竟是这个中国唯一没有农村的城市。这真像一种决裂。然而心有牵念,我就永远逃不出故乡的手掌心。有多少人,深怀远走高飞的宏愿,只能成为心中无以抵达的所在。只因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常被故乡撩拨,让我们远走的脚步在某个时刻转身回来。无论飞到哪里,候鸟终有回巢时。在每年固定的日子,我会沿着既定的路线,完成一次由南北归的迁徙。那个出发的地方总在暗示我:尽管你把青春、理想、爱情、友情、奋斗历程、最好的时光,统统留在了别的城市,但是在一年到头,或是某时某刻,你仍将抛下一切,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夜阑未眠时,回想独在深圳这些年,与它,从若即若离到心渐安定,好像不管去到哪里,中途虽有离开,从未放弃回来。这个城市,教我坚强,赐予我生存的能力,让我拥有一些难忘的朋友,也让我拥有过落寞的爱情。这里留下了我给一些楼盘的命名,也曾有一处离海很近几十平方米的蜗居,它们属于我奋斗的青春。何以完整表达这个城市之于我的意义?也许,深圳,是我漫漫旅程的精神路标,是我飘泊之途的知己之城。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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