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十年了,记忆中的原野是个略带腼腆的俊小伙,长着一张蒙古人中难得有的白净的面孔。这次劈面见到,却已是一张盛年男人的脸了,鬓毛开始稀疏,红润的脸色掩盖不住常年伏案的艰辛。这是这些年来他创作上的斐然成绩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我的变化自然比他糟糕。然而等他从机场出口处上得车来,坐定后转身一看,略带疑惑地惊叫起来:
“这不是汪老师嘛?!”
车上的人都被我导演的这场把戏乐得开怀大笑。
中午,当地主人在一家面对大海的酒店里设午宴款待参加采风的作家。席间,原野和我一直在深情地回忆着那次热水学习班,回忆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种种有趣的细节,和一起参加学习班的内蒙古那些相熟的文友,纵论那时改革开放转型期间内蒙古文坛。那天,我虽身在烟台牟平参观苹果节,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当年热水学习班上的种种情景。
《草原》赤峰热水创作学习班,是作家照日格巴图就任主编来举办的首次大型创作活动。时间是1981年5月。当时“文革”已经过去,国家开始了以“四个现代化”建设为中心的新长征,各项事业百废待兴。文艺创作在思想解放运动感召下,如何跟上时代步伐,反映新的世界新的人物,吹响新长征的集结号。这个重任已历史地落在了自治区年轻一代作家们的肩上。为了把队伍组织起来,快出作品,出好作品,编辑部决定邀集一批有创作潜力的青年作者,通过边学习,边讨论辅导,边写作修改,为刊物提供一批高质量的稿件。
为了办好这次学习班,我受照日格巴图主编派遣,事先赴赤峰实地踏勘,并听取昭盟文联领导王栋、张向午等人意见。在盟文联大力支持和协助下,遂决定借座热水温泉疗养院一个楼层。
参加这次学习班的,共有来自全区各盟、市青年作者二十余人。我记得昭盟除鲍尔吉·原野外,还有曹雪英,哲盟江浩,巴盟方野(刘玉清),呼市徐扬、邓九刚、张作寒,乌盟李尧、谷丰登,呼盟王星之和兴安盟万路等,都是当时活跃在各地的创作骨干,分两个小组,要求每人必须带一篇作品。《草原》编辑部对这次学习班十分重视,几乎投入了全部力量,由主编照日格巴图率领编辑们组成领导小组,在当时作者中影响很大。记得锡盟哈斯乌拉和一位姓孙的诗歌作者闻讯后,带着作品不辞辛苦从遥远的乌珠穆沁草原,坐班车穿过巴林草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赶到热水要求参加学习班。我向主编说明情况后,也一起编入了小组。
热水温泉疗养院坐落在山沟里,空气清新。虽交通不便,但干扰少,便于集中精力写稿。温泉水温96度,刚到那天,赶上村子里杀猪,老乡将杀好的猪吹得鼓鼓囊囊的放在屠宰凳上,然后从热气腾腾的大口井里,吊上滚烫的温泉水来,一桶接一桶地泼洒在猪身上。真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接着就动手褪毛。不一会儿,浑身黑毛的猪出落成一只白白胖胖的大白猪,挺无赖地岔开四腿仰天躺在屠宰凳上。井台四周,还有老乡把鸡蛋盛在篮子里,用绳子吊着放到水里去煮;许多村妇则蹲在井台上用热水洗衣服。大家看了觉着很新鲜。
我们还参观了利用当地地热资源来养罗菲鱼的养鱼场,参观了附近一个品位很高的金矿,从竖井下到地下深处观看黄金开采,让大家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一下子喜欢上了当地环境。
当然,更让人忘不了的,还是学习班上作者们对自己作品严格要求、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团结友好、互相帮助的思想品质。在进入具体写作前,我们先组织大家学习邓小平在全国四次文代会上的讲话,进一步解放思想,从过去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影响下摆脱出来。在我印象里,原野、江浩和曹雪英,当时在创作思想上都比较活跃解放。原野在气质上是个十分敏感的人。记得他那时在盟一家媒体工作,这让他有机会广泛地接触百色人等,视野宽广,又善于讲故事,常常有些出色的奇思妙想,听了让人精神一振。他不仅写的作品有特色,还掌握着大量极有价值的素材。我后来写志愿军战俘,最初还是得益于他提供的板门店遣返战俘时的一个感人场面。学习班结束回呼市时,我和温小钰在原野帮助下,顺便采访了宁城地区一位志愿军战俘。那时,这还是个敏感题材,有关文件尚未下来,当事人不大敢说,事先需要做些工作慢慢引入正题,才十分有保留地透露一点有关情况。通过这件事,让我感受到原野所关注的层面,在当时来说已经相当前瞻了。
江浩这次带到学习班上来的,是个写盗墓人的中篇,构思不落窼臼,情节离奇,富有想象力,叙述语言很有张力。我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俊不禁地在心里问自己:这小子从哪儿搜罗来这些稀奇古怪的素材?他在学习班上显得很轻松,自己的作品很快通过了,又着手在酝酿新的作品,同时还热心帮助别的作者,提意见,出主意。女作者中印象较深的是曹雪英,思想灵动,感觉细腻。她写家乡翁牛特旗和西拉木伦河上游老哈河一带风土人情,既乡气浓郁,又很开放,很是难得。可惜后来不大看到她的新作了。李尧熟稔英语,驾驭母语的能力又很强,在自治区是位难得的双语作家。其作品一般都很流畅,文字干净,是这批作者中写作经验最丰富的一位。后来温小钰和我考虑到他的这一特长,建议他试试翻译,别埋没了自己这方面的才华。果不其然,后来我们欣喜地读到他翻译的诸如澳大利亚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怀特等英语作家的作品,成了在国内翻译界小有名气的翻译家。呼盟王星之,记忆中是这些作者中的老大哥,历练较多,对作品的设想一个接一个,听他讲构思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还常常协助我们在作者中做些工作,对办好这次学习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我很感激他。谷丰登好像是来自卓资山财神梁大队的一位农民。听编辑丁茂(后任《草原》主编)对我说,谷丰登写作环境很不好。当时由于受“文化工作危险论”影响,他家里人担心七八年再来次“文化大革命”挨整受批,不许他再搞写作。谷丰登每天晚上吹灯拨蜡熬夜写稿子,他女人趁他白天出工劳动不在家时,将他夜来辛辛苦苦写起的稿子一把塞进灶洞里点火给烧了。两口子常常为此干架。这次他来参加学习班,我一见面便开玩笑问他,现在还担心稿子被你老婆给烧了吗?谷丰登嘿嘿笑着回答:endprint
“这会儿我白天趴在炕桌上写东西,她还不时探头进来打问,今儿个经由了几页页了?”
“这么说,现在是她催着你写咯!”
“农村人嘛,因为能得几个现钱花!”
大伙听了“哄”地笑起来。
方野现在是自治区老作家了,至今已出版《祖母的秘密》《福地》等八部长篇和两部短篇集,是我相识多年的文友。他先前也和谷丰登一样,是个后大套农民。来学习班前不久,刚转变身份调入杭后文化馆搞写作。他是1972年自治区文化局举办“文革”来第一次创作学习班上的学员。我清楚记得,那次学习班结束时的最后一天夜里,我去各房间看望作者。分手在即,大家都有点难分难舍,互相串门话别,每个房间都欢声笑语,互留住址(那时大家都还没有电话,只留彼此的通讯处),互道珍重。来到方野住房,发现他竟独自一人仍趴在电灯下埋头写作。见我进来,便站了起来。
“快坐下!”我说,“明天都要回家了,今晚还不歇息呀?”
方野憨憨一笑:“回家就没这条件了!”
后来,我去河套深入生活到过他家一次,实地感受过那写作条件后,对他的创作精神不由得钦佩起来。
那次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可方野家里竟连个御寒的炉子都没有。见我冷得发抖,方野母亲连忙将铁锅坐在火上。烧红的干锅散发出来的热气里,有股难闻的辛辣味,呛得我不停地咳嗽。
他母亲不好意思地对我解释说,方野媳妇刚坐月子不久,一家四口就方野一个并不扛硬的劳力,勉勉强强刚够把一年的口粮做回来,其他过日子的家伙便要啥没啥了。连铺在炕上的炕席,中央还破着个洞都没钱买领新的。
方野母亲说着指指我们坐着这领炕席中央的那个破窟窿,又心疼又夸奖儿子地告诉我:
“汪老师,这是我儿子每天晚上坐在上面写字坐破的!”
我望望炕席中央那个破洞,又望望那口坐在锅台上烧得红彤彤的铁锅,环顾这间家徒四壁、寒气逼人的河套土坷垃泥巴小屋,想到这几年方野寄我的一篇篇小说,就是坐在这破炕席上熬夜熬出来的!
方野的作品大多以河套农村为题材,生活气息浓郁,属于当时国内“山药蛋派”那一类。我每次读他小说,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河套农民在七月似火的骄阳下挥镰割麦子的情景。方野的作品,都是他下死力挥汗如雨吭哧吭哧刨闹出来的!
正当我和大家全身心投入在作品修改中时,突然接到中国作协通知,我和温小钰合作的中篇小说《土壤》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要我上北京参加颁奖仪式领奖。大家闻知后,学习班仿佛炸了窝,都纷纷向我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永远忘不了离开热水那天的情景,大家从住的疗养院把我送出来,一直送到离村二里地远的汽车停靠点,还不肯离去。直到班车驶离热水有段距离,从车上回头望去,这批年轻的文友还站在旷野公路旁向我招手。我忽然意识到,尽管在年龄上我们是两代人,然而文学把我们联结在了一起,成为彼此互相帮助互相支持的朋友!
由于时间仓促,我来不及回呼市家里换上件干净衣服,就穿着学习班上那身脏兮兮的旧衣服上路了。没想到上京西宾馆报到时,门卫不让我进。正在这时,驶来辆闪闪发亮的黑色小轿车在我和温小钰面前停下来。从车里钻出来《天云山传奇》作者安徽作协主席鲁彦周。我们曾一起参加过《百花洲》举办的庐山笔会,向门卫说明情况后,才放行进去。
不知为什么,那些日子,我身在北京开会,心里却老惦记着塞外荒山沟里的热水汤。在获奖作者座谈会上,我没说《土壤》的写作情况,却讲了一通热水创作学习班。没想到与会的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听了很感兴趣,还详细询问了热水温泉的水温情况等等。一待会议结束,我遵照照日格巴图主编意见,邀请温小钰来学习班讲课,两人一起风尘仆仆赶来热水。
这次回来,大家相见感到分外亲切。作品修改的进展情况也令人满意。兴奋喜悦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学习班最后结业晚会上。那天,内蒙古作协主席敖德斯尔,回家乡巴林草原路过热水来看望大家。会餐后,他在晚会上和温小钰合演了个节目,学说英、德、日、朝和西班牙语。由于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再恰到好处地配合上相应的手势和表情,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风趣幽默,时而痛心疾首,时而又怒不可遏,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一个个倒在自己座位上,将晚会的欢乐气氛推向高潮!
这次学习班,《草原》共收获了二十多篇作品,到年底才全部发完,大概为刊物提供了四五期的稿子。《草原》到今天已创刊六百期,走过了一段不算短的历程。热水学习班,应该说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小小驿站。而对我个人来说,它是我作为《草原》工作人员,最后一次为她效力的机会。第二年我便调任内蒙古作协任专业作家,离开了这个自己前后共度过二十二个寒暑的难忘的人生驿站。
(汪浙成,男,汉族,1936年出生于杭州。历任《草原》杂志社编辑、编辑组组长。1986年调回浙江省作家协会,任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南》杂志社社长。与妻子温小钰合著的中篇小说《土壤》和《苦夏》先后荣获全国第一届、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至今已出版散文集《人生如瀑》《中华美德故事》,剧本《大兴安岭人》,小说集《土壤》(以下与温小钰合作)、《别了,蒺藜》、《早逝的爱》、《心的奏鸣曲》、《小太阳的苦恼》、《汪浙成、温小钰小说选》等15部作品。)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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